别离

蛇的血是冷的,但谁又知道它是不是也向往着温暖。

他现在就是这么想的。

菜已经冷了,酒却还温着,菜是慕容苑的好菜,酒是上好的竹叶青。

他没有喝,因为他的视线根本就不在桌上。

她很美,至少见过的人没有不这么认为的,如果这天下所有女人的美都有个谱的话,那么,他觉得她已经美得不靠谱了。

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反正一定不好看。

可惜什么?他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别在腰后的剑。

可惜他和她之间,或许更应该是仇人吧?

…………

“它们叫什么名字?”她指着他手中的两柄短剑,这么问他的时候,她全家的十三口人都已经死了,就死在他手中的两柄短剑下。

血在剑上,尚温。她灵动明亮的瞳孔中还倒映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和狼藉满地的殷红,却没有眼泪。

似乎是天真到对死亡和恐惧没有一丝丝的认知,却又好像已经在这个血迹斑斑的年代里看透了这个世界。

他没有回答,或者说他来不及回答,他冷静且反应迅速的大脑还没有对她的问题作出准确的回馈。

如果她和以往所有的目标一样歇斯底里地指控和质问自己“为什么”或者是“你到底是谁?”之类的话,自己一定会理所当然地像拍死一只苍蝇一样结束她的生命然后宣告任务结束并向雇主索取任务的尾款。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人,无论男女。

所以那天他放弃了自己的任务,在唾手可得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为什么,包括现在正喝着温酒的他自己也没想明白。

从那天之后,他亲手葬送了她的朋友、姐妹、知己甚至贴身丫鬟,而他却还能天天在她的酒楼里喝着好酒,品着佳肴,看着她。

自己不是应该被痛恨到每天晚上都要被诅咒无数遍直到连阎王老爷都看不下去的程度吗?可是他竟然这么多年都没有被她的酒菜毒死,还是应该说酒菜里面根本没有下毒。

“它们叫做别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第三个远亲哥哥就死在她的面前。

“明明是一对两柄,朝夕相处,为什么叫做别离?”许多年来,她从来只有在他杀人的时候和他说话,一如既往的镇定,似乎她非常肯定眼前这个令整个武林闻风丧胆的杀手绝对不会把剑指向自己。

“因为,”他也只有在和她说话的时候,才不知道应该把目光放在哪处比较妥当,所以他都是背对着她的。“见到它的人,很快就会和这个世界别离。”

那时候他好像也很肯定,她绝对不会趁着自己背对着她的时候捅自己一刀子。

…………

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往墙角的阴影里缩了一些,闭上眼睛。

因为他现在需要休息,也因为她现在正坐在他的对面,看着他。

“我今天没有杀人。”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解释,因为他本就是个杀手。

“我知道。”她不止看着他,而且还在笑,笑得很调皮。“我还知道你晚上一定会杀人。”

阴影中他似是愣了一下,然后背过身去面对墙壁,他第一次发现这个世界上有比酒还要醉人的东西。

“晚上有客人要来,”她看起来和过去的数年一样的镇定。“而且很多。”

他又愣住了,好像是打算问“你怎么知道?”,但是却没有开口。

良久,他才憋出了一句:“那是来杀你的,替我完成没有完成的任务,我为什么要杀他们?”

她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看着他。

她叫慕容,慕容苑的慕容,慕容苑是她的酒楼。

她知道自己这数年来的每一天都可以把眼前的仇人毒死,并不是因为她很厉害,而是因为他根本不会防备。

她掌握着全城最全面的情报网,所以她知道很多人不想被人知道的事情,理所当然的她也知道这些年来他到底在干什么。

在他闯进她美满生活之后的数年里,他每晚到她的酒楼喝酒之前,都会在附近数里的方圆内游荡一遍,一个不漏地清理掉前来猎取她性命用以换取天价赏金的杀手。

每当她身边的人死在他手里的时候,她看得出他已经伤痕累累——然而以她护卫的身手,是绝对伤不到他的。

只是他不得不在和其他杀手恶战之后又回来杀死她身边的人,佯作与其他杀手争夺赏金,就像一头孤狼在示意同类“这是我的猎物,谁也不能染指一分”。

她明白他的无可奈何,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恨他,尽管他守护她的方式染着许多人的鲜血。

而今天,觊觎天价赏金的杀手们对金钱的欲望已经战胜了他们对死亡的恐惧,暗中达成共识在今晚铲除他们眼前最大的障碍。

而那头孤狼,现在正在她对面的墙角边喝酒养神。

…………

那天并没有人亲眼目睹到慕容苑的恶战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者说亲眼目睹的人都已经死了。

倒是城里那些老到掉牙的说书先生又多了一段新鲜烫手的故事可以讲——“别离”力战百余人力竭身死,慕容苑一战无人生还。

据说那段传奇故事是有根据,比如那家名为“别离”的酒楼就是原来慕容苑改名的,而那里远近闻名的美酒叫做“相守”,还有人说,若是相爱之人交杯喝上一次“相守”,就真的可以厮守终身。

江湖传闻,挂在酒楼柜台墙面上的那对短剑,就叫做“别离”。

至于这些传闻的来由,只能用那位美女当家的话来解释了:“他用别离,捍卫着我们的相守。”

每当她看着那对短剑,总会像少女般痴痴地笑道:“傻瓜。”

她清楚地记得,他倒在自己怀里的时候还用尽全力笑着,一字一顿含糊不清地说着,除了她,谁也没有听清楚。

“爱我,恨我都不可怕,我怕的是,有一天你会彻底忘了我。”

——蛇的血如果真的变得温暖,那么它和这个世界只怕很快会别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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