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你相遇是生命的欢宴

臧天朔有首老歌叫《朋友》,歌词是这样写的:“朋友啊朋友,你可曾想起了我,如果你正享受幸福请你忘记我;朋友啊朋友,你可曾记起了我,如果你正承受不幸请你告我。”

年轻时候听这歌词会觉得莫名奇妙,不是说好的朋友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吗?而今年轮转了几个圈,再听这首歌,情愫莫名依旧,却只剩下无言以对了。

年前忙碌中,突然手机亮了起来,看着屏幕上的显示迟钝了半秒,扬起嘴角,按下了接听。

我:嗨,晴,好吗?

晴:哦,还好。

电话那头的晴话语依旧轻柔没有太多的平仄,我放下手中的工作,在沙发的一角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了下来。晴是远方故乡的朋友,分开已经有十几年了,平日里可以一年半载的不联系,但只要一联系,没有半个小时是根本放不下电话的。

我:今天不忙吗?有空给我打电话?

晴:哦,没事,我在医院呢。昨夜昏迷休克了,刚刚脱离危险期。

晴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如我一般舒适的半躺在阳光里,可是我却吓得弹跳了起来,她那轻飘飘的一句话,明明让我看到一个轻盈的舞者垫着脚尖在生死两峰的钢丝上起舞。

哲人说: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俗人说,快乐是一天,不快乐也是一天。

我更愿意相信一位认识的长者和我说过的,每一天的太阳都是全新的。

晴在自己的小区里开了一个顽童绘画班,每次在她微信图片中,都能看到孩子们的画作和一张张欢乐的笑脸,可是他们不知道,那个变着花样让他们玩绘画喜欢绘画的晴老师,自己拿起画笔也只是十几年的时间,因为十八年前,是她重生的日子。


认识晴的时候我还生活在太湖边的小镇上,那个时候奶奶还活着,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每天念经折元宝,在家里也会放些香烛锡箔卖,家里也成了村里消息的中转站。

有一天奶奶悄悄告诉我,老洋房里住着一个和我一般年纪的女孩,她妈妈来买锡箔说是焚化给她女儿捐器官的人。

老洋房?我是知道的,这是以前有钱人家的大房子,解放前全家就迁到了上海,空留这套房子被征用,做过工厂做过仓库,大半个世纪的风雨,看着外面青砖依旧,其实里面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了,怎么可能住人呢?

捐器官?对我这个连市里面都很少去,所有知识基本来自阅读的20岁女孩来说,更是匪夷所思的天方夜谭。

后来妈妈告诉我,老洋房主人的儿子一家回来了,因为之前下放到了江西,他的孩子们只能通过学业回迁,唯一的女儿在回到上海上学工作没多久得了尿毒症,卖掉了江西的房子加上知青的筹款,找到匹配的肾源,手术也很成功,但是已经没地方可住了,只能回到这废弃的老洋房。

那个年代电脑还没普及,网络文学的殿堂是“榕树下”,我如饥似渴的阅读着,当时正好连载着陆幼青作品《死亡日记》,已经出了实体书,就在新华书店买了一本就托妈妈转交给了老洋房里来的女孩。其实我也没什么想法,最多就是要珍爱生命的意思。

几天后的黄昏,我下班回家,饥肠辘辘的蹲在厨房捧着一碗中午的冷饭扒,奶奶在门口叫唤说,有人找我。探出脑袋,是一个从未见过的漂亮女孩,穿着乡下女孩不敢穿的吊带裙子,站在夕阳的余晖中甜美宁静闪着瓷光,像是那高高墙头扬起的凌霄花,想要直视,目光却闪躲着瞥向了别处。

晴说,怎么送我《死亡日记》啊?这名字听着就不吉利。

那天她应该也给我带了礼物,只是我完全的没了记忆,剩下的就是不知所措的在裤子上擦着手心里的汗,乡下女孩特有的自卑和胆怯在一个大城市来的漂亮女孩面前,表现得无处遁形。

晴还在用平淡的语气向我诉说着这次病情的缘由,那个不是她的肾,却已经在她的身体里健康的存活了18年了肾,终于也消极怠工了,她很幸运她也很感激,生命因为有它而精彩了18年。

我不知道那天我是用什么心情结束对话了,泪眼朦胧得不敢唏嘘,听她最后说,有点累了啊,我就挂了哈。

其中的过程,天人交战生死边缘,她依旧一概没有语调的一语带过,而放下电话的我久久不能平复。

就是那本有点不合时宜的书,让我成为了她在这个村子里唯一的朋友,她邀请我去了在童年记忆里如同鬼宅的老洋房。阴暗陈旧却大得出奇的老房子,家居摆设不伦不类,中西合璧古今皆有,却搭配得异常洋气一尘不染。

在楼下一个透风的房间里,我第一次闻到了颜料和松节油的味道,四面挂着她临摹的油画还有几处简单的静物。

晴说,养病太无聊了,总要找点事情做。

晴说,初恋的男友是学画画的,现在在江西当美术老师。

在我那个年龄看过的所有言情故事里,爱情是像颗种子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可是晴的初恋故事只跟我说了一句就戛然而止了。绷紧画布,调和颜料,墨迹的天空大雨将袭,执笔的手执拗着勾勒着线条渲染着画布,转瞬就可以变成黎明的霞光万丈。

很多年后听到了这样一句话,要把现在的每一天当成世界末日来过。我才恍然,晴就是如此过的。

除了绘画,她喜欢逛街,喜欢美食,漂亮的鞋子,性感的裙子,特立独行的包包和帽子,我跟在后面偷偷的翻看价格,她却永远是好不好看,合不合适。穿梭在埋头赶路或愁眉苦脸的人群,她永远仰头挺胸面带微笑,迎接着每张向她示好的笑脸。

晴后来认识了一些画画的朋友,在市里的一个绘画补习班免费学习,当绘画有所起色后,她画了一幅油画送到了之前的单位,感谢在她最困难的时候给予的帮助,单位的领导也很真诚的听取了她的想法,资助她去中国美院学习一年。

在这过程中,晴的身边一直追求者不断,可是感情从灼烈转为平淡后,却没人敢负担起她沉重的未来。每一段感情结束后,短暂的失落和沮丧,她依旧一门心思站在画架面前。

画啊画,画到一幅画能卖几千块钱,画啊画,画到父母离婚,和母亲搬出老洋房,画啊话,画到终于在上海某个画展上遇到一个可以收藏包容她一生的男人。

我知道很多安慰都只是春风化雨,绿了枝头却很少能滋养根须,每一个人都必须要有自己独特的方式去消化恐惧和苦难,而我在这个过程当中,一直是充当着默默的聆听着,聆听着她的喜她的悲,陪着她走过一段段她不会四处宣泄的心路历程。

那次联系后,我也曾经打过晴的电话,是她先生接的的电话,那个男人和她一样口气平淡:她在上课……她很好……当然若有肾源就更好……我会好好照顾她的……她每个星期要做三次透析……在家吃好晚饭,开车一个多小时赶去上海医院,然后在黎明前赶回家……你可以给她微信留言……

微信留言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一句你好吗?可以包含千万种的回答,而最真挚的往往都是波澜不惊的。

天冷了,注意身体。

节日快乐。

在每个简单的问候背后其实我都百转千回,到最后寥寥几个字,看她回了一个“好”字,我反倒心安不少。

人生有很多种的冥冥中自有安排,晴依旧生活在太湖边的小城,而我却早已来到了她曾经生活的内地城市,一细算只能感叹时光飞逝。

腕上依旧带着她十几年前从这里带给我的两个银色镯子,本来是两对,相互换着戴过后就变成了各一只,每天环佩叮铛,磨亮了发黑,发黑了又磨亮,依稀记得那些年,夏日的余晖里,两个年轻的女子穿着短裙汲着拖鞋,行走在田垄湖滩,如同昨日。

到了一定年龄,回忆和感慨总会在午夜不期而遇,一些小事一些分道扬镳一些决绝,若当时的自己珍惜过矜持过善待过,那又会如何呢?总以为年轻可以挥霍,犯错可以重来,可是经历过一次的人都明白,根本就没有机会,不是别人不给,而是自己无法负担。

生命是场相遇的欢宴,不管衣衫褴褛还是锦衣华服,也不管招待的是清粥小菜还是饕餮大餐,我们都应该尽情的去欢乐享用,谁也不知道推杯换盏后的明天会是曲终人散还是各自天涯,在面对各自的苦难和深渊后,转身依旧会笑语晏晏。

朋友啊,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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