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地晚,我的母亲在30岁那年才生的我。所以自我记事起,我的长辈们就已经是那个样子了,很多年都没有什么改变。于是小时候的我产生了一种错觉,周围的一切仿佛一直是那个模样,看似无情的岁月好像无法改变什么,他们始终会在那,从不会缺席我的生活。
可是我的爷爷走了。
临终前,爷爷惦念着我这个长孙,想最后见我一面,我受学业所困,没能及时赶到,最终留给我的只是一副高挂在墙上的照片。
爷爷是第一个离我而去的亲人,这让我意识到原来他们也是会离我而去的,他们并不是永远都会在我身边,他们没办法在我的世界里,一直保持那个模样,随着岁月流逝,终究会离我而去,永远缺席我的生活。
小时候,我在村里上小学,那时候爷爷在村里任村支书,而村支书微薄的薪水是无法支撑生活的。爷爷胆子很大,在村里兼任屠夫,每逢过年过节村里人就会请爷爷去杀猪,除了固定工资外还会额外给他一份猪前蹄,所以小时候我经常能吃到肉。而爷爷屠夫之名,却给他带来了很大的困扰,直到我这个长孙出生,爷爷才扬眉吐气,四里八乡说屠夫会绝后的笑话也渐渐消失。我出生那天,爷爷翻了一天的报纸,最后给我起了“立天”之名,希望我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给他争气。
我听很多的大人说过爷爷的好,他在村支书任上公私分明,为群众谋福祉,名声响彻周围四海八荒。听说父亲结婚的那一天,市书记、镇书记都到场给父亲贺喜,这是如何的声名,至今我都无法理解。直到现在,邻村邻镇跑车的人,听说我是书记的孙子,都会热情招呼,要求减免车费。
这样的爷爷离我而去了。
送爷爷出山的那一天,我很淡漠。我邻村的幼儿园老师,过来给爷爷送丧。这么多年第一次见面,她很热情,直夸赞我有出息,光宗耀祖,我却没有太搭理她。不知道是不是爷爷走了我很悲伤,但是我又感觉不到自己悲痛的情绪,一连串的手续做下来,就算到了入坟的环节,我还是没有太大感觉,只感到那样的淡漠。
再大一点的时候,我在山下上学,父母在外地工作,每次周末回家,爷爷见我来,总是会露出非常和善慈祥的笑容,然后招呼我快去吃饭。小时候,面食算是配菜,只有特殊一点的时候才会吃。每次周五我回到家,爷爷和奶奶就会做一种类似肯德基老北京鸡肉卷的东西给我吃,用锅糊一个饼,夹上一种野菜,重盐重油,别有一番风味。这是我对爷爷那座小木屋最深的回忆。
可是这样的爷爷离我而去了。
爷爷头七那天,家里很热闹,叔叔婶婶堂弟堂妹都扔下工作,抛下学业回来赴宴。饭桌上嬉嬉闹闹,我看不出叔叔婶婶们对爷爷有多怀念,也看不出堂弟堂妹们有多少眷恋,大家像平常过年聚餐一样,说说笑笑,仿佛这只是一场寻常的聚会。
爷爷他也很喜欢打麻将,他打麻将的牌品在村里都很有名——一坐到牌桌上,嘴里就不断地冒出女性某器官和问候他人母亲的话。
就算后来身体不太好卧床,但只要稍好一点他都会跑出去。输钱了赢钱了他也不在乎,每次也会顾及奶奶的感受,哄着奶奶得到允许才会去。
烟雾缭绕中,牌桌上的爷爷很像一个会说脏话的小孩子。
在我初中之后,见爷爷就很少了。每次见到他,也总是病怏怏的,这时他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时常住到了小镇的医院里。学业紧,我偶尔也会去看他,每次爷爷都很自豪地向同房的病友们介绍我,说我没辜负他“立天”的期望。病友们听了也附和他,只夸赞我读书好又懂事。我却很是不喜这样的场景,去看爷爷的次数也少了。
在这个阶段爷爷已经不再参与我的生活。
记得他去世前过的最后一个年,他拄着拐杖听着院子里的鞭炮声,坐在门前,慈祥地对我笑,这个笑容仿佛包含了很多含义,有对长孙的宠溺,有过年的开心,有阖家团圆的幸福,也有对未来的期许……我至今无法忘记这个笑容,在我看来那么真诚,那么慈祥。
这个笑容也成为了我对爷爷最后的印象。
我的爷爷这一生真的很坎坷,从小父母早亡,在泥地里摸爬滚打长大,无法很轻松地识字,却能做到村子任上,迄今为止最有口皆碑的村支书。他所付出的努力,和取得的成就,让从小对人情世故不甚精通的我无法想象。他高到不可思议的情商,没能遗传给我,但他看待世界的乐观和纯真,却从小深深影响了我。
每次过年,总是依稀看见门前坐着的那个慈祥微笑的爷爷,带着对未来的期许,微笑地看着我。
再也不能吃他精心保存的瘦肉,再也不用将报告翻译成家乡话读给他听,再也不能每周五听到他热情地招呼我去吃老北京鸡肉卷,再也不能听到他自豪地向人介绍他的长孙,再也不能在过年时看到他慈祥的笑容,再也不能见到那样的爷爷。
我的爷爷离我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