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灰雀

生活中,总会有那么一些东西,不经意间就丢掉了。就像儿时的梦想,就像故乡的灰雀……

图片来源于网络

文 / 水清心宁

我对故乡的灰雀,其实是心怀恨意的。

早春二三月的清晨,还是很有些冷的,我们这些六七岁的孩子就被父母从梦中叫醒,呵着手缩着脖子,早早从被窝里钻出来,到野外的秧苗田里看秧。不是防人偷,是防灰雀啄食。撒在秧田里育苗的水稻种子,浅浅地伏在松软的田泥上。熬过一个漫长冬天的灰雀,正饥饿难耐,颗粒饱满的水稻种子,就成了灰雀眼中的美食。

它们总能比我们起的早。我们还没赶到自家秧田时,远远地就看见秧田里已经有成群的灰雀在啄食水稻种子了。

我们挥动梢头系有红的或黑的塑料袋的长竹竿,嘴里尖声呼啸着飞奔过去吓跑灰雀。灰雀像一团灰青的云,叽叽喳喳叫着飞起,箭一般斜刺地落在不远处另一片稻田里。那边的孩子也已经赶来了,没等灰雀全部落下,也挥舞着竹竿,尖声呼啸起来。太阳越升越高,田野里的孩子也越来越多,那团青灰的云团被我们赶得此起彼落,终于没有一块秧田允许它们落脚,庄子后面的那片竹林成了它们最终的归宿。

记忆中,每年新春正月过后,一年的耕作一开始,赶灰雀也随之开始了。正在睡梦中怀念溜走的过年新衣,却被父母叫醒去田间赶灰雀,春节的最后一丝美好就这样因为灰雀而宣告破灭。

赶灰雀的活要一直到小麦上浆才能停止,那时候秧苗已经绿油油的高出田埂,水稻种子成了空壳。我们回到各家的土墙小院里,甩掉厚厚的棉袄,三五成群地在暖暖的太阳下追打嬉闹,骑在山羊的背上比赛谁能待得更久。玩腻的我们总会在一脸灰一身汗之后瞄着廊檐下哪一窝灰雀有了雏儿,商量着吃黑饭之后端掉整个鸟窝,以解心头之恨。

突然,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静得让每一个孩子都意外得惊讶。屋檐下的电线上,一排站着几只灰雀,正歪着脑袋转动着一对小黑眼珠子瞅着我们。我们这才意识到大家的秘密泄露了。灰雀会请毒蛇帮它们守窝的——父母早就警告过我们。大伙也意兴阑珊地散去。树林里,小河边,田埂上,满是我们的影子,步子开始慢下来,或许一只手也在学着大人的样儿揣在裤兜里——心里,脑海里,想着的,都是小小少年的梦想。

一年一度的赶灰雀在不经意间就远离了我们,当念完了小学要到镇上的初中去读书了,早晨需要早起去学校晨读,赶灰雀的长竹竿这时就交给了弟弟妹妹。镇上的初中自然比村口的小学校要远的多,那是一所大学校,无论大人还是孩子,每每说起,都有一种村口小学所没有的神秘和神圣。当背着书包走向既让我们向往又有些担忧畏惧的镇上中学校时,远远看见秧田里赶灰雀的孩子,真说不清是解脱还是怀恋。

镇上的初中果真是村口小学所不能比的。教室是红砖红瓦,墙是用比土坯小得多的规规整整的砖块混了水泥石灰砌成的,屋顶也不再是厚厚的茅草而换成了红砖瓦。校园里更找不到可以让我们跨上背撒欢的猪或羊,藏猫猫的柴草垛小门廊。一切都那么亮堂,那么规整,让我们一下子都紧缩了身骨,收敛了野性。

坐在教室里,眼瞅着一脸严肃的老师心还在寻思,总觉得除了眼前看到的一切都不一样以外,还有什么乡村里有而中学校里没有的。一转眼,窗外的树静静地立在那里。对了,中学校里没有乡村到处蹦跳斜飞的灰雀。乡村的树是有声音的,每一棵树上时不时的会有几只灰雀在那里叽叽喳喳。中学校的树也像老师那样严肃,连枝叶都修剪得像男老师们棱角分明的头发。屋檐下水泥灰砂把墙缝抹得没有一处能让灰雀做窝的缺豁和细缝。即使有,灰雀也不敢来吧。想到这儿,我突然有些怀念灰雀了。原来存留在心里对灰雀的恨意像沙滩上的脚印,哗的一个浪子就无影无踪了。周末回到家,再见到屋檐下的灰雀,竟多了一丝似乎是同为落难朋友似的亲切。

记忆中,从踏进镇上的中学校那一天起,灰雀从我的生活里一下子少了许多。在偶尔回家时,看见屋檐下喳喳叫的灰雀,每一只都和年少时所见到的那一只一模一样。

有一次回到家是在夜里,躺在床上,我却突然的想起屋檐下的灰雀,我是那么急切地盼着天亮,像是期盼着与一位儿时的伙伴相见。我躺在床上,静静地一直等到晨光熹微,却没能听到灰雀那熟悉的喳喳声。我再也等不及就起了床,却发现老家的房屋早已没有了灰雀做窝的地方,像儿时的中学校一样,家乡的房屋也都成了坚硬的水泥灰砂墙。庭院都铺上了水泥,打扫的干净得像城市里的马路,院子里竟然没有了鸡鸭,哪里还有灰雀啄食鸡食的身影?这里,早已不再是我儿时的家乡。灰雀,似乎也没有我儿时记忆中那么多,那么热闹。我在一幢幢红砖绿瓦的小院之间寻找灰雀,寻找儿时的土坯墙茅草顶的温暖老房,再也没有一处了。我的心里却不能为家乡的焕然一新感到高兴,反而莫名的生出了一种淡淡的失落。我在心里暗暗地感慨,人的成长和衰老,或许就是对记忆中的环境变化有了明显的意识,对儿时记忆的某些回忆和怀念吧。

家乡的灰雀是什么时候从我的视野里消失的?我不能回答自己。只感受到自己一天天长大,心,想着更远更广的地方去,脚,也在离开故乡的路上越走远。然而,我的心里却因为种种已经得到的和还没得到的欲望越塞越满,越填越重,沉重得自己都很难抬头看树看天空了。目光所及的,开始只是那巴掌大的书本和三尺见方的课桌,后来,渐渐的换成了种种或近的或远的目标或大或小的一串串数字。

和身边的朋友们一样,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富足,我却越来越感觉生活中的快乐在迅速减少。总有一些东西,一晃,就再也不可能拥有了,像那儿时散落在树林里、小河边、田埂上的梦想。一并失去的,还有记忆里,故乡的灰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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