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围城》的相识
被启蒙读书大概是在小学期五年级,那时候哥哥读高中,往家里买了好多名著,让我随手翻着玩儿。当时只觉得书的封皮真好看,但书里那多字却只有几张插图,这让我减了几分兴致。但年少就是有年少独有的淘气,即使兴致不高也没关系,只需要一点点的好奇心,就能把新奇玩意儿好好的研究一番。于是,《边城》、《围城》、《欧也妮葛朗台》、《雷雨》就在这些随手乱翻中走进我的世界。即使什么深刻含义也没看出来,也觉得有趣到不行。
第一次真正读围城是在初三那年,当时觉得方鸿渐这个人真窝囊,什么都不敢做,什么都做不好,还有那么多人喜欢他,真是理解不了。当时读完后喜欢赵辛楣,他不仅对待感情执着热烈且专一认真,还头脑睿智,有心胸格局。
近来重读围城,年月好像把好奇心打磨的更加迟钝了,当褪去对这本书的好奇与热情之后,带着一颗更为冷静与沉着的心来再读《围城》时,只觉得心惊。
当时年幼,体会不到钱钟书语言的精妙绝伦,更读不出他着力想要书写的围城困境。而今重读,读出了一些含义来,却觉得自己原来几乎要成了钱钟书笔下的围城人了,不禁有些胆怯与感伤,但更多的是反思。庸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庸常裹挟着,再也迈不开步子前行的人。
我这次的重读其实说来是带有功利性色彩的重读,这次的重读是一次作业。我们近现代文学史老师让读两本书写读书感悟,而我刚好选了《围城》。
但这并不影响我的重读,反而让我有机会更细致的接近《围城》,进一步体味到它的内涵。而这一次重读,我读到的是“围城”困境。
一直在提“围城”,围城其实是一种象征状态。它的象征意义来源于书中诸慎明与苏文纨的对话:“结婚仿佛金漆的鸟笼,笼子外面的鸟想住进去,笼内的鸟想冲出来;所以结而离,离而结,没有了局。”又说“是被围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冲出去,城里的人想逃出来。”这种象征式的围城状态贯穿整本书,不只局限在婚姻上,它更是文化、精神以及人生上的困境。
一 . 文化“围城”
读一本书,看一部电影,或是了解一个人,都必须置于当时的背景下。如果脱离了大的语境背景,自然也就无法真正读懂。不了解中国近现代的历史,就无法理解《平凡的世界》中孙玉亭的狂热与偏执,孙少平的平凡与伟大;不了解中国封建社会的婚姻等级制度的严苛,就读不出梁山伯与祝英台爱情的悲剧与浪漫色彩,同样,如果不了解《围城》故事开头的1937年在中国历史上的意义,也便难以真正读出钱钟书的文化批判意味来。
1937年,这是一个混乱扭曲的时间点,民族抗战初期,此时的中国处于被迫开放的状态,中西文明正进行着激烈的交锋与交汇。钱钟书正是把握住了这种文化冲突,创造出方鸿渐、苏文纨、赵辛楣等典型的留学生形象,讲述他们受西方文化熏陶,留学归来,却身处尴尬窘迫的困境。
方鸿渐以“光耀门楣”的假留学生博士身份大张旗鼓的归国,却因被动懦弱、庸常守旧的性格以事业、婚姻、生活的失败为结局;苏文纨以新式女青年追求自由风雅的形象登场,却落得草草下嫁他人、夹带私货发乱世财,甚至还诱惑赵辛楣想要与之婚外情的唯利是图的媚俗者下场;而赵辛楣本是一个既有智慧能力又有情有义的知识分子,却在这个扭曲的社会中一事无成。
而他们陷于的这种种困境的原因在于他们表面上的“洋气”,骨子里的中式思想;在于他们缺乏远大理想也缺少打破传统的勇气;在于他们庸常与保守。这使得他们最终只能处在尴尬的境地,甚至连自己的生活也无法掌控。
除了对留学生尴尬窘境描写,钱老还抓住了知识分子身上的传统劣根性来进行文化批判。李梅亭、韩学愈、高松年的病态卑琐、庸俗无聊、营党斗争;孙柔嘉传统女性的依附性质;方遯翁的迂腐浮夸、封建大家长的做派等。这些都是钱老对那个时代文化上所形成的“围城”困境的反思。
跳出《围城》来看围城,就看发现钱老所写的这些人物他们不只是那个时代所独有的,即便到现在,他们身上所存在的特质与缺陷依然在被重演着,我们似乎都能看到,身边某个人身上所投射出来的是方鸿渐的被动与懦弱。或许还包括我们自己,在庸常的过活着,被生活推着走,却也不曾敢有过丝毫怠慢,即使是心里已经忍耐到极点也不敢有一丝不满的表情。而这些无止尽的重演正是《围城》一直存在,一直值得被解读的理由。
正如我一开始就在说的,庸常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被庸常裹挟着,再也迈不开步子前行的人。方鸿渐再不济也懂得即使今天一切都完了,明天也还是要有计划,还是要去重庆碰碰运气。过着原地踏步的生活,才是庸常对人来说最可怕的地方。
二 . 精神“围城”
我们生来就是孤独的,没有人能够真正被理解,所有的理解都是基于相似的经历与长久的陪伴。然而,那些相似的经历也会有不同的地方,长久的陪伴也有缺席的时候。所以从本质来说,我们依然都是孤独的。然而,我们都有着渴望被理解的心情,有着想要被接纳的时刻。于是,我们孤独也渴望摆脱孤独,这是我们终生在探求的精神矛盾点。
细看《围城》,细看方鸿渐的经历,不难发现他的人生悲剧也部分来源于这种精神困境。这与《边城》与《雷雨》的悲剧有相似之处,因沟通的缺失与误解的存在而最终导致悲剧的发生。方鸿渐不曾真正直接与苏文纨、唐晓芙、孙柔嘉沟通过,于是误解层出且无法挽回;翠翠与爷爷彼此相依为命,却从未就翠翠的感情归宿问题真正讨论过,于是爷爷误解了翠翠,想要撮合她与天保;侍萍深爱女儿四凤,不准四凤去周家做侍女却从未告诉过她理由,于是四凤与周萍才有了在一起的可能。
而这种种悲剧的发生都指向精神上的孤独,没有真正的沟通与理解,我们都是孤岛,不被理解也不被接纳。
而在《围城》中,这种精神上的孤独感在方鸿渐的身上得到深刻诠释。“拥挤里的孤寂,热闹里的凄凉,使他像许多住在这孤岛上的人,心灵也仿佛一个无凑畔的孤岛”。有些时候,他不说,所以苏文纨不懂他的拒绝;唐晓芙不懂他情感的热烈与真挚;孙柔嘉不懂他的骄傲固执;大城市接纳他却又让他失去存在感;小乡镇给他存在感他却融不进去;他是典型的围城人。而有时候,他说了,他试图努力摆脱孤独,让人了解他。他跟孙柔嘉说“只要你认定一个电台听下去,就了解它的意义”,可却还是失败了,不等他说完,孙柔嘉就打起了呵欠。
这种渴望摆脱孤独的努力与不被了解与接纳的孤独感正是钱钟书在着力书写着的精神困境。也是我们生而为人,一直在努力平衡着的精神矛盾点。
三 . 人生“围城”
钱钟书说“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局却又如宿命的必然”,我们每一步的结果其实都是一种必然。就像至尊宝选择了救紫霞带上金箍棒,于是就必然承受失去爱的资格成为孙悟空的后果。然而,至尊宝是在看透这种必然之后做出的选择,他是清醒着的决定,而我们呢?是不是也能做到像他一样足够清醒?明知道会绝望难过与孤独痛苦,是不是也会义无反顾?
这是《大话西游》给我们的拷问,而在《围城》里,我们也能寻到相似的人生命题。
依旧是方鸿渐身上,他走的每一步似乎都极其偶然,并没有太大的联系,但倒着看却会发现每一个悲剧点的出现都与这些偶然的决定有着千丝万缕联系。
先说他的爱情,如果没有他船上与鲍小姐的一夜情,没有他对苏文纨随意的一吻,大概也就不会有他与孙柔嘉的悲剧了,取而代之的就是他与唐晓芙的幸福结局了(虽然也未必会幸福);再说他的事业,如果他真考上了博士学位,回国后在三闾大学也不会备受排挤(即使不会圆滑处世,至少也有学位傍身),甚至更不会落魄到被间接辞退,窘迫的回到上海也只能托辛楣的关系谋一个小职位被孙柔嘉家人看不起;最后是他的人生,如果他能用力一点点,在学习上努力一下考个博士,在爱情上坚定一点,学会拒绝,不搞暧昧,大胆说爱,在事业上勇敢一些,哪怕被迫离开也大声说出不公正,在家庭中妥协一点,在父母与柔嘉之间、自己与柔嘉姨母之间调和一点点,他的人生也会好很多,不会糟糕成这样。
可是啊,方鸿渐就是方鸿渐,就是他本来样子,被动懦弱又庸常守旧,他成不了我们心目中那个好一点点的人。因为他也只是一个平凡人,他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没有预测未来的能力,做出选择的那个时刻他只能看到对当下的影响。他的清醒与幻灭是在最后,不在这过程当中,他的糊涂迷茫是身在其中的必然。而我们的人生亦是如此,可能迷茫的在过着,却也不得不走下去。
钱钟书在着力书写着的正是这一点,让我们透过方鸿渐的人生来更加深刻的理解我们的生活。人总是在不断追求与不断失望,然而不断失望却也不断追求,不断作出选择也不断承担相应选择的后果,不断承担后果又据此做出新的选择,这两者之间反复交替,却也永不停息。这有些鲁迅绝望哲学“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的意味。
他借用方鸿渐的口吻来说出这番话:“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
钱钟书用深远的洞察力来揭穿追求与希望的虚妄,警示我们选择与结果偶然与必然的联系。并同鲁迅一般,在看穿着一切之后,还要借方鸿渐下一步打算投奔赵辛楣来让我们明白过程的重要,在看透悲剧的内核之后,鼓励我们懂得过程的意义,进而继续追求,继续做出选择,像至尊宝一样义无反顾的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