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开着一辆破柴油三轮车，走街串巷，挨家儿给日杂门市部送货。太阳像个嫩嫩的大蛋黄，也只是出来做做样子，感觉不到一丝暖意。风却不小，从三轮车驾驶楼的车门缝里嗖嗖地往里钻，冻得我脑仁疼。
终于到了一家日杂店门前，我从车座后面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的是几十张店家的欠条，往穿着棉袄的怀里一夹，下了车，跺了跺冻得麻木的双脚，撩棉帘进了店。到老板跟前，掏出信封准备给老板对账，却发现不好——信封成了空的，原来我把信封口朝下装了。赶紧扭头出门，外面风正大，掉出来的欠条早已被风刮的不知去向。我慌里慌张，低着头四处搜索。街上有人就问了：“你找什么呢？”我如实相告，一些人开始帮着找，顿时心里好生感激。慢慢的，陆续有被找到，有些人送到我手里，我赶忙连声感谢。有的说：“光有话不行啊，不买盒烟表示表示！”我说：“应该的，应该的。”可再往下，我就笑不出来了。有两个人，手里拿着几张欠条，狮子大开口，说：“见面分一半，你这几张欠条上写的都是二百多，每张咋也得给我们一百块！”我好话说尽，给五十都不行。那时也是年轻，火腾就起来了，但在人家的地界上，也不敢用强的，索性心一横，说：“你要觉得你拿着有用，我不要了！”转身走了。最后数了一下，连丢的加上要不回来的，还是少了十来张。
后来，恬着脸去丢了欠条的店家要账。好说话的毫不犹豫，爽快地说：“不要紧，欠条就是张纸，有它没它一个样！你说，多少钱，现在给你！”可大部分店家，开始是笑脸相迎，一听说欠条没了，那眼神就游移起来，有的说：“没条子，咋办呢？我也不知欠你多少钱啊？”我说：“你不是留的有底吗？麻烦查一下吧！”他说：“没有啊，我没留底。”我明明知道，他是用复写纸给写的欠条。我只能说：“那你凭印象给吧！”有的给个整数，有的把多年卖不下去的东西抵给了我。不过只要认账，就是不错的。但有一两个人，我话未说完，那边就翻脸，不过话倒是也很干脆：“拿条给钱，没条免谈。”我没凭没据，只能怏怏作罢。
通过这件事，虽然损失不少，也算对人性进行了一次小数据的分析。得出一个结论：好人不多，占十分之一二；坏人不多，占十分之一二；而中间的十分之七八，都是不好不坏的人。
有件令我感动的事，不能不提。孟州（韩愈故里）一好久没联系的客户，来了电话：“我们店不准备干了，还有你一张欠条，你过来算算吧。”电话里声音低沉，有气无力。过了月余，我还是开着那辆破三轮，去他临近的地方送货，顺便过去了，说是顺便，也有三十公里左右。到了那里，门未开，虚掩着。推门进去，吆喝好几声，老板才从里面走出来。脸色灰暗，神情木然。从柜台里哆哆嗦嗦拿出已经对折起来的一些钱，递给我，说：“这是欠你的458块钱，你点点，其他的都给人结了，就剩你一家，老等不来。”我随口问：“店咋不干了呢？”他说：“俺家那口子有病，住院大半年了，我现在也有病，实在干不动了。”我问：“大婶什么病？”他说：“肺癌。”我立时呆了，下意识地把手里的58块零钱放在了柜台上，说：“这些您留着吧，您这么困难，还记着还账。”他连忙推辞，但看得出，还是很感动。开车回来，走到半路，心里越想越不是滋味，为什么我不把所有的钱都给人家呢！我TM虽然也穷，总比人家好点。若是遇到个别“孙子”，店一关门，我一分钱都拿不回来。所以自我评价，我也是那十之七八的不好也不坏的人， 若真是个慈悲为怀的人，一定当时就把钱全不要了，说不定还要从兜里再拿出几张。为此，心里自责好久。
到再后来，生意慢慢做的好点了，开始跟许多企业打交道。如果与之一直保持业务往来，基本上是没什么问题的，称兄道弟，勾肩搭臂，好不亲热。如果一旦不准备打交道，我前边的那个结论就又用得上了。十分之七八的账，得费点力气才能要回来，其中免不了让点步，或者多跑几趟。碰到极个别的孙子，要么手机换号，要么电话不接，跟个土行孙一般，遁地而逃，逮都逮不住。好不容易见着了，就给你装穷孙。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要叫这些人孙子，有这样的孙子，岂不是家门不幸。还是叫人渣比较合适。
什么叫好人，对“我”好的人叫好人。但对我好的人就一定对别人好吗？非常不一定！上学时，我一很不错的朋友，和外班一同学发生矛盾，而且他把人家揍了一顿。正好旁边还有一我们共同的朋友，我悄悄给他说：“其实，人家没错，不过咱是一班的，关系不错。”这个朋友眼一斜，嘴一撇，对我不齿地说：“你也知道！”意思是这还用说。我窘的面红耳赤，反思许久——我怎么能帮外人说话呢？
后来，也就是现在，偶尔还犯这个错误。每当我试图说欧美国家的一些好，自己的某些问题时，总招致他人痛骂：“你这个卖国贼，吃里扒外！”
许多人更习惯讲利益，并不喜欢讲道理；更习惯论远近，而不喜欢论是非。
我理解的“好人”，似乎应该是不只是对自己人好的人。只对自己人好的人，好像离动物性更近一点。
审视你周围的人，同事、朋友、亲戚甚至家人，没几个真正的“好人”，大多都是不好不坏的人。当然，这要接受起来很残忍。不过，鸡汤好喝，未必治病，这结论虽恶毒了点，还真能治病救人，明白身边的人，既自私又无私；在你面前一套，在你背后一套的两面性，才不至于因为对他人期望过高而徒生伤悲。明白自己也不是什么好人，才能原谅自己的过错，恬着脸苟活。
另外，好人有好报吗？未必。做好人唯一现在能看到的好处，就是可以求得心灵的片刻宁静。
恶人必遭报应吗？未必。相反，观察周围的恶人，心理都超级健康，反倒好人老愁眉苦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