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哈哈地笑,如果老丁知道我在他背后毫无遮拦地嘲笑,他是不是能感觉到后背凉风习习呢?
赵九月也跟着笑,要是将来姜纸月也知道这件事会不会笑呢?估计也会止不住。老丁你好像造孽了。
现在,我回乡的旅程在摩托车喷出的第一缕烟气中开始,几个弯折的荒野之路穿越嘎子河上的水泥桥和苇场的老房子,到达遥遥在望的村庄。摩托车后面的老丁从来不和我搭话,他对我的驾车技术充满怀疑,要不是他腿脚挂伤,他一定不会放任我在这乡野的荒道上狂飙出的速度。人越老越胆小,说的就是老丁吧。
我回到一九九九的夏天,阳光铺满生机喧嚣的田野,村北的草原正在远离,曾经连绵河岸的芦苇已经退出铁犁划过的土地,老丁说,那里有他的一片稻田,站在谷仓房顶,就能看见那片秧苗翠绿的生机。在我去县高中读书的半年里,村庄的手掌好像突然伸展,不再满足我爷爷老老丁那一代人留给它的一方安宁,觅食的鹰隼远离村庄的天空,那些曾经出没于荒野树林的人脚獾留下最后一串足印隐于风沙,成为了写给村庄历史的绝笔信,奔腾的马群退出草原的日暮,拖拉机喷出的长烟划过清晨,那些年写入记忆的也只能是记忆,不会在将来有真实的重复,不会在像张祥生那样孩童的世界里留下划痕,他们不必去田野里割草,记不住春日艳阳下草原浑然天成的辽阔悠远,也不会在黄昏的熏蚊火堆里烘烤蚂蚱和土豆,村北溪水里游荡的鱼群和他们无关,土桥上再也没有被阳光晒黑的身影一纵跃下溅起的白亮水花,村庄打破了一成不变的墨守成规,曾经荒草摇曳的村北河岸边,有人正挂好了一串鞭炮,红色砖房的影子完成最后的拢合,很招摇地侵入因为脚步踩踏而凌乱的荒草,村庄的边界与夜晚的蛙鸣声近在咫尺。 孟七哥把曾经的瓜田种满玉米,他的第一个孩子躺在摇篮里从睡梦中醒来,奶声奶气地咿呀,李墨兰曾在那个小孩儿的嫩白脖子上挂过一串带有十元钱的长命线,作为最合格的媒人,李墨兰用她的善良延续着村庄的香火不息。我站在十九岁的半程,不再用一个少年的心绪去寻找当年遗失在野地里的白色磨盘,太多属于遥远村庄的事物归于遥远,曾经的村庄留下纵横交错的骨骼,然后又长出鲜活的血肉,像一棵久远的树,在几度春来之后,悄无声息地枝繁叶茂。而对于我来说,村庄好像正在远离,我的十九岁突然间充满了流离失所。
再去一次村南土岗的老榆树下吧,听听翻土岗的风声,看看阳光下的广阔田野。属于牛马欢叫的时代已经远离,大马车载着红衣新娘走入村庄时的喧嚣已经落如尘埃,哑巴叔已经不再围猎,他的陈年老洋炮在打落一只鹰隼后炸膛,野树林里再也没有群鸟轰飞的惊慌。
艳阳晴天,我站在老榆树下,身旁没有姜纸月,也没有牵着黑狗的郭春风,树枝间的喜鹊窝里传来幼鸟的啾鸣,我的十九岁在风声起落的天高地阔中书写着漫无目的和孤独。
暑假过去一半,李墨菊打电话过来,说姜纸月遭遇了车祸。那时候太阳正在地平线的边缘,李墨兰和老丁踏着将要蓬勃而起的暮色找到我说,他们要去往县城。当我知道原因的时候,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身体里面所有的神经都在颤抖,我曾经是乡村的猛兽怪物,从来不在乎生死离别,可是,在这一刻我却明显感觉到了来自于内心深处的恐惧,就像一只怒气汹涌的猛兽突然从天而降,毫无同情之心地啃食吞噬我的魂魄,而我却只能无可逃脱地站在原地,毫无反抗之力,看着自己周身的鲜血淋漓。
我还有残存的理智,老丁的摩托车载不动三个人的焦虑,夜路漫长,纵使满天星月也融不去长途奔袭的忧心忡忡。
我对老丁说,到城里打电话给我,告诉我你们的平安以及姜纸月还很安好。
老丁穿好衣服,摩托车的黄亮光芒在荒野的夜色里向远方寻觅前行,最后融入黑暗。我坐在土炕的边缘,等待电话的铃声突然响起。
从黑土村到县城的距离,即使是在艳阳万顷的白日也需要小半天时间才可以到达,夜色下分不清远近,一束昏黄的光追着黑暗中的道路延伸。
如果姜纸月失去胳膊或者手脚,谁能陪着她走完剩下的全程呢?是李墨菊吗?她只比李墨兰小两岁,人近中年,人生已到半程。不知多久以后姜纸月还是会孤苦伶仃。如果真是那样,我宁愿去拿梦想的远方来换取姜纸月余生的孤单,我走的路,也走姜纸月的路,舍弃梦想去换来让她安心的柴米油盐。
菜园的方形水桶里盛满月光,我把脑袋潜入水中,扰乱里面尚未消散的暑气。狗叫划破夜空,蛙鸣拍打木窗。姜纸月会死吗?我想象着关于一个人悲惨遭遇的所有可能性,这种胡乱的猜忌让我不敢面对房间里的灯光,我把自己沉入黑暗,北墙上敞开的窗放进来星空夜色的轮廓,遥远的,未知的都在夜莺的鸣声过后陷落,在这个十九岁的夜晚,我终于惧怕离别与死亡,它远比暗夜的雷雨风声更让人恐惧。
等待的漫长只有等待后才知道,心里的焦躁让时间无所依靠地攀爬过一堵堵无影之墙,墙壁上老挂钟的分针仿佛已经倦怠了无休止的循环,我心里面默算的时间是一种很不客观的轰轰烈烈,想象着此时的老丁在夜色中急匆匆地赶路,穿过我熟悉的村庄和淡淡灯火,然后毫无留恋之意地把它们拋入身后的黑暗。
值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