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〡在细雨中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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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之谎&困兽

楔子:

天地一片洁白,一杆大红灯笼像一朵艳丽的花正盛放在那洁白上头。

临关机前,她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漠河老家的大红灯笼插在雪地上的照片。看到的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眼睛被通红的烙铁给烫了一下,连同她的神经也跟着为之一蹦。就此,她的整段旅程再也没离开过那个画面。


2024年2月9日,法国,巴黎。

大雾笼罩着这座城市的整个上空。

靡靡细雨像一位温柔又固执的老朋友,于黑夜中静静等候着索菲娅的到来。

夜里无人街道的高跟鞋踩在柏油路上发出的“咯噔—”声格外脆亮,芝华士行李箱的万向轮轻盈地滑过街角,像一只迷途的羔羊,辘轳声儿逐渐收敛,仿佛要将自己隐匿在青烟一样的雨夜里。

“咯噔—咯噔——”声音虽然渐远,可我们仍知道那是她的步履不停。

在前台办好入住手续,索菲娅瞟了瞟酒店墙上挂着的各式钟表,标记着CHINA字样儿的表盘指针刚好指向了九点。

“吁——”拿起房卡的瞬间,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这时候国内应该是举国上下一派热闹,全都聚在家里开开心心地准备着一起过年吧。她拖着箱子和一身疲惫走进电梯的瞬间脑海里浮现出了这句话。

她给窗户留了条小缝儿,又在床头倒了杯红酒,心里想着“再简单,也得有一顿属于自己的年夜饭……”看着灯光下那妖娆的红色液体像条红绸一样在杯底缱绻浮平,她没忍住对着空气戏谑地“呵”了一声儿。

索菲娅紧裹着睡袍终于把自己狠狠地摔进床里。纵使刚刚擦油的时候,她看到了浑浊发黄的眼珠子已经熬得有些发红,可——她还是了无睡意。

“人老珠黄”,她曾经跟闺蜜们科普过这个“珠”指的就是“眼珠”,吓得闺蜜们哈哈大笑只骂她净胡诌。想到这,一抹由衷的笑意爬上了她四十岁才显初老的脸颊。

是的,她是个美人,从小就是。即使不施粉黛也难掩她柔中带刚的以剑眉星目为标志的飒爽的——独特之美。

细腰、长腿、长长的卷发包裹着一颗鹅蛋脸的小头,高挺的鼻梁、花瓣一样红唇,一对虎牙支撑着她白皙的面部让她的笑容看上去可爱得恰到好处,细品起来还会带着一点孩童般的纯真。可偏偏老天爷还给了她一对浑圆的酥胸……那凸凹有致的身线和精致面孔,无不透露出老天在这气韵风貌上对她的偏爱。

只可惜,她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嫁给了事业,如今才落得孤身一人在这个节骨眼儿跑出来谈什么跨国业务。

她又从柔软的被子坑里爬出来像模像样地抿了口红酒,依旧忍不住眉头轻皱——那红酒的口感微凉带酸。虽说她早已称得上久经沙场,可她依旧不理解人们为什么喜欢用酒来带动气氛亦或是取悦自己。

又反复调整了几下倚靠的姿势,她才让自己舒舒服服地靠定在那摞起来的靠枕上。开始仰头扒拉手机,隔山跨海地感受着国内的新年气息。

地坛的庙会已经热闹红火地摆起来了,颐和园的湖面白蓝相配,依旧美得让人心醉……

哈尔滨今年火出了圈,好几个在南方发展的生意伙伴都举家来到冰城正全程记录着他们的冰雪之旅——她看到了梦幻城堡一样的冰雪大世界和火树银花不夜天般的中央大街……

漠河老家零下 33°,从发小才发的照片上看,昨晚那里又下起了大雪。“又是一个瑞雪兆丰年啊……”她在心里小声地念叨着。

比空气还让人感觉不到的——时间,正如涓涓细流一样无声地悄然流走。

“啪嗒—”手机掉了下来,刚好砸到她意识昏沉的脸旁。


“哎呦!”她轻蹙了一下眉,感觉脸上一片冰凉。

“看看你,不让你穿我的高跟鞋,你偏不听!摔疼了吧?”

“哦?是——妈妈!”她迷惑地抬起头,看到了妈妈鲜苹果一样的笑脸,白色三角巾正紧紧地包裹着她。她的弯刘海儿和长睫毛根根分明,在太阳底下正亮晶晶地闪着光。

“啊!妈妈,真的是你吗?妈妈!你去哪儿了?我可真想你啊……”她下巴朝上睁大眼睛倒看着年轻的妈妈——她是那么年轻,皮肤雪白富有弹性,眼睛弯弯的像狭长的月牙,还有她那排整齐洁白的牙齿,笑盈盈地宛如口里镶嵌的珍贵瓷器——尽管张晓静的眼里有泪花泛起,可她仍然强忍着、连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

“赶快站起来,趴在雪地里头多凉!小心你回头又喊肚子疼……”妈妈从背后把她轻扶起来顺势搂进自己的怀里。一边给她穿着甩出去的高跟鞋,一边拍打着她粘在身上的浮雪。

“啊!妈妈的怀抱带着熟悉的雪花膏味儿,像被窝儿一样让人心安、柔软、温暖。”她还在不错眼珠地盯着妈妈,“嘿嘿—”地傻乐着。

她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雪地上才长出的一朵小花,或者说,有一朵小花正开在她的心里头,因为那心窝窝的深处正暖融融的,直叫人想在那里挠一挠。而阳光下的妈妈则美得像一幅油画。

“走吧,我的小姑娘,妈妈带你回家!”

她的心头又是一动。小姑娘——是爸妈对她的专属昵称。她已经记不清楚有多少年没有人这样称呼过她。

“好!妈妈,咱们一起回家!”

她看到小小的花朵一样的小人儿扎着两根羊角辫正一颠一颠紧跟着妈妈的步伐。

太阳底下,那个大手牵小手的背影变成了金色,且那对形影不离的影子被粉红色的夕阳拉得逐渐狭长。两双高跟皮鞋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响,像是谁在雪地上唱着欢快的二重唱。

“呵——”睡梦中,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紧跟着又翻了个身,好让被子把自己裹得更紧。

“别跑,小姑娘,看我不抓住你!”妈妈又在跟她一起玩打雪仗了。

“啊!你抓不到我,抓不到我!大人得让小孩儿半圈儿,你不能玩儿赖!”六岁的张晓静像个红孩儿一样在雪地中蹦跳着。

她记得那一年,爸爸采的山榛子和松子儿卖得格外好,妈妈特意给她做了这一身儿红衣服准备过新年。

“抓到你了!”妈妈呼着白气把她按倒在雪地里。

她记得为了赶制那身儿红衣服,妈妈连着做了两天,几乎忙得忘了抬头。

“看看这个红孩儿是谁家的呀?没人认领的话我就把她镶嵌到雪地里当颗红宝石吧!等爸爸回来,好让他挖去换酒钱呀……”

于是,妈妈就装模作样地把银铃一样的张晓静按倒在雪地里,还煞有介事地一捧一捧往她身上埋起了粉雪。

张晓静呢,被闷在屋子里整整两天。这时候,她总算等来了大人带她一起疯闹的时间。她躺在雪地里只顾着“咯咯—”傻笑,高耸的松树枝在她们的笑声中哗哗直摇,好像也在跟她们一起热闹。

“爸爸是不是就在那棵树尖上打得松子?”她忽然手指蓝天,凝神地问妈妈。

妈妈顺势躺在了她身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和她一起眯起了眼——片片浮雪正摇摇晃晃地从树尖儿上纷纷散落,像飞花、像无数颗小星星。

“爸爸啊……他打松子的树,可比这个还要高,那是深山老林里的大树、老树,估计得有三十米或者四十米那么高……爸爸是咱们这个家真正的大英雄,比电视里那些飞檐走壁的人物可要厉害许多倍……”妈妈遥望着远方语气深沉,目光闪光、凝重。那是爸爸想让她们生活得更好却不得不铤而走险的选择,妈妈虽然不同意却也找不到更好的出路。

然后,她就看到了自己趴在火炕边上哇哇呕吐的画面,而妈妈在一旁则急得直掉眼泪。她一边拍着她的后背,一边自责地说“都怪我,以后再也不能带着孩子这么疯玩了!”

“怎么能怪你呢?要怪就只怪咱们生在这个又小又落后的破地方!天寒地冻的,憋得孩子没处玩儿,想撒个欢儿都不行!”爸爸皱着眉在一旁一边烧炕一边安慰着妈妈,灶堂里跳动的火光映衬着他黑红的四方脸庞,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正闪烁着男子汉特有的坚毅和刚强之光。

“哦~多么熟悉的一对眉眼!”索菲亚在睡梦中蹙起了眉,那紧闭着的眉眼让即使是睡梦中的她也不免流露出不俗的气宇轩昂。

“小姑娘,咱们一起记住这个教训。长大了一定好好学习,爸妈将来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供到南边去——南到只下雨、一辈子都不下雪的地方——离开这深山老林远远的,到大城市去……”妈妈含泪发恨地说。

“是啊,等到长大。长大了,一切就都变好了!到时候我要接上你和爸爸去大城市过最好的生活……”柴火噼啪作响,白花花的热气在昏黄的小屋中氤氲升腾。三个人都用沉默致敬远方,他们恨不能一步就跨出那个早已呆够的糟糕处境,直接迈入到自己臆想出来的美好之中。

“咳!咳咳!”索菲娅像是真被什么给堵住了喉咙一般。她干咳了一阵又翻了个身,有微风直吹向她的额头。

“噹—噹—噹——”七点的钟声钻进窗口,响彻整座城市上空。

索菲亚揉了揉眼,顺势看了一下时间。还早,离中午约好的见面时间还有一段儿,她贪婪地回味着梦中的情景再次闭上了眼。

恍惚中,她看见了22岁时的自己——一身牛仔裙,扎着马尾辫。当时唤醒她的,也是一口大钟。

“噹—噹—噹——”

刚刚走出北京东站,面对着偌大的北京城和川流不息的人潮汹涌,张晓静正被眼前的陌生情形震撼得直愣。

那是——2005年,初夏。

漠河的达子香还没开花,北京东站的站前小吃已经有人在卖韭菜盒子和香椿炒鸡蛋了。

张晓静感觉自己也像是一棵才发出来的香椿芽,带着稚嫩和奇香来到了人声鼎沸的人世间。

她按照事先约好的地址找到了先她一步过来的同学方小敏那,并在她的指引下投了数十份简历后,最终在人才市场的拥挤一角找到了人生里的第一份工作——在一家专营洗衣粉的外贸公司做英语翻译。

公司经理让她去上班的那一刻,她感觉自己当年凭一时冲动报考的商务英语专业在飘忽了三年后终于落了地,那是她年轻的认知里将来能支撑她走得最远的专业。她做英文翻译的梦想终于照进了现实。

尽管她要上班的地方离她落脚的家的中间距离得跨过半座北京城,可她理解——那不近的距离,是她预备起飞的序曲。

她跟方小敏合租了一间出租屋里的大床。

方小敏是她大学闺蜜,会计专业。个子不高,齐耳短发,巴掌小脸配着一个尖鼻头,再加上她的目光炯炯,如豆,谁看都知道那是一个精明伶俐的姑娘。她平时爱臭美又喜欢讲究,虽说只是在附近公司做个小出纳,可是出来进去老是喜欢背着包,不同的包。美名其曰,工作需要。

比较起来,张晓静就显得粗线条得多。可了解她的人都知道,她的粗线条只是表面假象。为了表达感谢,她把自己唯一的包送给了方小敏,还大大咧咧地说,那包太小,没有塑料袋用着方便。

因为路远要早起的缘故,她常常洗完脸把头发一拢,就提着塑料袋出门赶地铁去了。而地铁口的韭菜盒子或者鸡蛋灌饼就是她的一顿早饭。那时候是真年轻,她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劲儿。

“滴滴——滴滴——滴——”

闹钟响了。索菲亚从睡梦中惊醒,她关了手机“呼—”地冲进洗手间去淋浴。

多年前的一个缘由,让她养成了早晚沐浴的习惯。好似,不如此透彻地清洗,她整个人就不够干净一般。

一袭博百丽米色风衣,搭配2023年LV最新款背包,妆容精致的索菲亚踩着5厘米高跟鞋“咯噔—咯噔—”地出门去了。

买好了地铁日票,她来到Pont Neuf站——新桥站。在新桥站的墙面上,她看到了来自不同时期巨大的硬币横穿两个站台。

“呵~看来哪儿的人都一样——世世代代都爱钱。”她一边赶路,一边打量着路两旁的风景。

在进站口刚刚站定,长龙一样的地铁瞪着两个圆眼睛朝她呼啸而来。

“轰——”步入地铁的瞬间,那相似的画面让她恍惚中又想起了自己初上班时的时光。

“咣当当当——咣当当当——”是地铁的步履不停。

新生活开始的日子,总是充满了美好憧憬。即使早出晚归,即使夏季地铁里人挨着人的拥挤着实让人身心皆腻歪。

那时候,她常常感觉自己和方小敏渺小得像是生活在城市里的两只小老鼠。白天,她们分布在这个大城市的不同角落。晚上,她们又从角落里钻出来汇聚到自己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那“咣当”作响的铁轨撞击声,就是她们在耗子洞中不停穿梭的见证。

那时候,她和方小敏称得上是相亲相爱的。

不管多晚,她们都会等着彼此,一起商量着这一天的晚饭内容。那也是她们这一天中最放松、最开心的幸福时光。

她们算过,置办锅碗瓢盆、再买米买油,起步的费用起码得200多块。这对一个月工资只能赚一千块钱的她们来说,不是一笔小数目。而在外面吃路边摊,算计好了两个人加一起都用不了十块钱。擅长精打细算的方小敏掰着手指头跟她详说。

北京的夏天,小区附近的路边摊可吃的内容非常多。

而她们最喜欢的是和她们一样年轻的那个河北女孩儿卖的麻酱凉皮。那是个个子不高、体态偏胖的姑娘,鼻子两翼的雀斑好像调料里的芝麻在淘气,这让她看起来尤其淳朴,一双不大的眼睛总是闪着和善的光。

每次她们都要她多放辣椒、多放醋,而那女孩还会再给她们多夹一筷子黄瓜丝、多配几根牛筋面。在她的小铝盆儿里用心地调拌,不时地向她们投来羡慕的眼神儿。

她们懂得那是对她们的偏爱,因为那眼神的内容并不单一。除了有对她们漂亮的羡慕之情,还有对她们一脸书卷气、未来无限可期的美好展望。

而她们,也乐得得到这样的瞩目。凉皮她们一分两份,再配上隔壁买的一笼包子或者两张馅饼,一顿晚饭就被她俩吃得酣畅无比。

只是吃完了,她们并不急着上楼去。

没有电视、没有空调,甚至连台电风扇都没有的出租屋里的闷热还让初来北京的她们不能完全适应。她们沿着夜市漫无目的地边走边看,小摊上五颜六色的廉价衣服会让她们驻足,满大街一眼望不到头的各色小吃更是霸道地冲进她们的鼻孔、企图控制她们的脑袋。

那时候,她们的腿脚常常是不听使唤的,像是双双遭遇了梦游会不由自主地把她们带到最热闹的烧烤摊儿边上。几乎,每次,她们站在一排冒着青烟并发着“吱吱”炙烤之声的肉串前都会一边吞口水一边盯上半晌。

她们的眼睛长出了长钩,带着原始的欲望和迷茫。可等到四目相对的时候,她们会恍然大悟,彼此过热的眼神儿里的震惊和渴望又瞬间变成了害羞和尴尬......最后,她们会不约而同地用缩缩脖子、吐吐舌头、扯扯衣襟或是捏捏小手的方式来提醒对方,那细碎的小动作无一不在说——“赶紧,赶紧!快走,快走!”

还有一个卖木瓜冰的东北阿姨,她们也特别喜欢她。阿姨大嗓门、一脸福相,稀疏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像是对女人皆有的爱美之心的最后一点坚守。所谓的木瓜冰,只是一种甜甜的带红豆的冰沙。那移动的车窗玻璃上只贴着简单八个字“大碗五元,小碗三元。”其余的内容全靠阿姨那好听的东北话来喊。

每次路过,阿姨那亲切的乡音也会让她们忍不住驻足。不忙的时候,阿姨还会跟她们聊上几句。每天陪阿姨一起出摊儿的还有一只肥肥的肚子几乎能挨着地的腊肠犬,时间久了,连它也熟悉了她俩。阿姨常说,“这人啊,年轻、漂亮就是好!连小狗都喜欢围着你们转。”那时候的张晓静和方小敏就只好不无惭色地莞尔一笑。

赶上那一回,实在没忍住,她们当真豁出去吃上了一碗。只是,她们依旧不舍得买大碗。一大碗木瓜冰——相当于她们一顿晚饭钱。她们合吃的是那精致的一小碗。两个脑袋、两只汤匙,带着饱饭以后吃加餐的奢侈心情,一碗小小的木瓜冰被她们吃得珍视无比。

“轰隆隆隆——”

“咣铛铛铛——”

一路辗转、一路回忆,索菲亚终于来到了Cité站。这是位于西岱岛的一处地铁站,正处在巴黎的核心,也是巴黎历史的核心。她要见的客户就在这附近。

当地部门考虑到保护岛上的历史文化古迹,所以这一站地铁挖得很深——离地面足足20余米。而装饰感极强的淡白色球灯让站台具有浓郁的怀旧色彩,出口处长长的红色台阶,也给人一种仿佛置身于电影《最后一班地铁》的氛围感。

而这周围的一切,让索菲亚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发生在地铁站里的噩梦。

张晓静每天上班必然得在四惠站倒一班地铁,而换乘站之间那一段绕不开的步行道正是她的必经之路。因为是终点站的隐秘一角,所以平时走的人并不多,哪怕是工作日的高峰时段。现在想来,那一段路之所以人迹罕见,很可能也有那个噩梦的原因。只是,22岁的张晓静当时完全不懂。

几乎每天相同的时间、相同的地点和车厢,遇到的人都是同一班。所以即使总有一个高个子、神情阴郁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她也不觉得多稀奇。

直到有一天,在换乘的时候,她发现了身后那个高个子男人没有出站,而是跟她一起走向了换乘方向,那不远不近的距离好似正有意无意地紧跟着自己。可等她有所警觉的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那最僻静的一段路——除他之外,前后再没有旁人。

高个子男人好像终于等到了时机,突然开始加速。不等她小跑起来,她的胳膊就已经被他钳子一般的大手给死死地箍住了。那突然闯入她视野里的胳膊——毛茸茸,像是野人或者大猩猩才有的原始手臂。连同那突然出现的大手也带着急促的野兽气息和有些湿冷的粘腻。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拖拽和惊吓给直接按到在墙上。至今她都记得,那一面墙是那么冰凉,坚硬得让她的背部猛地一疼。那双大手把她箍得太紧了,就像一只瘦弱的小鸡落入到了凶猛的巨鹰怀里。

她死命地叫喊、挣脱,那肮脏的大手竟直接堵在了她的嘴唇上。湿咸、粘腻和浑浊不清的气味儿更真实地出现在她的嘴和鼻腔里。她只觉得胃里一阵痉挛。来不及有更多反应,他那强壮的身体已经像一堵墙一样顺势把她压在了身下。

张晓静陷入到了巨大的绝望和恐惧之中。

那人急促的喘息声和她被捂住的窒息感几乎将她同时袭倒。这也激发出了她濒死前来自骨头缝儿里的冷静和力气。那个时候,她感觉自己一下子分身出了两个人。一个她——瞪大了眼睛并拼命地摇头,她不能让恶心的大嘴有机会在她的脸上做出任何举动。另一个她——在心里不停地劝着自己,“不要慌,不能慌,越是危急关头,越要稳住自己。”

终于,她的剧烈抵抗和适时冷静换来了他的不耐烦和进一步举动。

他一只手还在死命地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发出一点声音的企图也让她几乎无法换气;另一只手正欲掏出他的“作案工具”......

她瞅准了时机,忍住恶心把嘴张大,用几乎被挤压变形的鼻子和嘴同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于此同时又用自己的牙齿和膝盖朝他做出猛烈反击——她化身一头母兽,用锋利的虎牙去咬他恶心发咸的手掌,那唯一能发出力气的膝盖化身一柄钝剑猛地朝他那突起的命根处狠命一击。

“嗷——”男人的大手在利齿间被死命地抽回。

张晓静感觉那瞬间有一滴液体从她的口中被带出,直到现在她也不知道那是她的口水还是他被咬出来的鲜血......

男人顾不得手疼,因为他的另一处更疼。他本能地佝偻起身子,用双手去捂裆,像只受伤的狗熊訇然倒地。

“啊——哎嘿嘿——”是尖叫和呻吟混合在一起的声音。

“你他妈......可疼死我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是想要发作又不得不控制一下的憋闷。

毕竟,他更害怕把声势闹大。

张晓静连忙提起自己装着学习材料的塑料袋,并在拾起的瞬间迅速地朝墙角那发黑的砖头瞥了一眼。“要不要用这砖头去结果了他?!”慌乱中她做了一次挣扎。

最后的决定几乎出于本能——赶紧,快跑。

因为她实在搞不清自己用尽全身力气给出的反击能把那畜生给击倒到几时......当务之急,还是先弄出更大动静儿......

她拼了命地一颠一颠地朝前跑,一边跑一边不住地嚎叫,那起伏不定的疯狂颤音在那幽暗的地界儿像女鬼的哭声在空中翻滚。

她最终安全地跑出了那段幽暗之路,虽然那连滚带爬的身影披头散发,煞白的、变形的脸跟女鬼一样可怕......

“叮铛叮咚— 叮叮铛咚——”

正午十二点,索菲亚已经收拾好自己,安然地坐在了约好的咖啡厅里。会谈进行得很顺利,她如愿以偿地签下了新一年的续约协议。

其实那一天给方小敏留下的印象也很深。她像往常一样等着张晓静,可张晓静回来后却没直接回屋,而是奔向洗手间把自己从里到外洗个干净。出来以后还抱着她呜呜地哭,断断续续地跟她说明了刚刚的经历。

她由衷地震惊,也只能是震惊。她无声地抱着张晓静,轻拍着她那一耸一耸的瘦削的肩......她觉得自己空前的心慌和无力,原来那电视剧里的狗血桥段当真在现实的世界中无声地上演着......

第二天一整天,方小敏都是在魂不守舍中度过的。好不容易挨到了下班,她索性直接去地铁口等张晓静回家。左等右盼,惴惴不安。她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形单影只、有些落魄的张晓静。在她们四目相对的一霎那,张晓静又把嘴一咧,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哭了。

“怎么了,晓静?又遇到那个流氓了?”方小敏赶忙上前揪着心急切地问。

“不......不是......是我妈......”张晓静只是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地往下掉。

“啊?!”方小敏诧异地失声发问。“到底怎么了?你快跟我说!”

“我妈她.......她脑出血复发又住院了.......我爸刚刚打来电话......我已经请过假了,今晚就回漠河去......呜呜......”


张晓静的妈妈在她读高中的时候就得过一次脑出血,出院后落下了偏瘫的后遗症。从那以后,她们全家的生活节奏都跟着大变样。

面对重挫,爸爸最难,他既要当爸又要当妈。

一方面他要照顾妈妈的饮食起居还要带着她做康复训练;另一方面他得赚钱养家,兼顾着照顾张晓静青春期的动荡情绪,做她灰心沮丧时的心灵教导员。因为她经常想不明白,为什么曾经那么圆满的家如今却变得这样举步维艰,曾经的妈妈那么鲜活、漂亮、活泼开朗,如今却变得枯黄、病态、愁眉不展,连走几步路都颤颤巍巍得需要人搀扶。

是爸爸——像大英雄一样的爸爸!他用自己坚实的行动不断地鼓舞着她。面对生活的考验,要勇于做个强者。他说个人的命运就像一匹烈马,是驯服它当你的千里良驹还是闭起眼睛任它踩踏,全凭个人意念和驾驭命运的本事。

这些年,多亏了爸爸。

如今妈妈再次发病,爸爸在电话里又说得那么急,她真怕是凶多吉少......后面的谈论她们谁都没勇气再继续,因为那可能出现的结果让她们只是想想就觉得无法应对......


想到那一天的经历,索菲亚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第二天。妈妈住院消息的突然传来让她直观地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晴天霹雳。她顾不得收拾自己前一天受辱的心情,就急忙收拾几样东西火速奔向了车站。

“铛—铛—铛——”北京站的大钟机械地向着世人播报着那一刻的时间。

张晓静于慌乱中匆忙向那大钟瞥了一眼——它跟才来北京时看到的样子似乎并没有不同,又可能这一切已经变得完全不同。

她继续埋头赶路。此刻,她只想和时间赛跑。如果可能,她愿意不惜一切代价让自己生出一对翅膀来加速她回家的脚步。

虽然在电话里,爸爸反复跟她说,叫她别着急,妈妈现在已经脱离了危险。可她的心里却始终信不实,总觉得那是狡猾的爸爸在撒谎,说的全是安慰她的话。她的脑海中反复出现的都是幻想出来的妈妈病入膏肓的画面......她怕来不及,怕那是她和妈妈的最后一次见面,她甚至怕自己即使赶回去也已再见不到妈妈......

与来时一路憧憬的心情完全不同,北上的列车载着她驶进了黑夜,也驶进了无尽的迷茫中。除了心焦妈妈的现状与病情以外,她年轻的生命再一次想到生死,也迷茫地思考起人生如此折腾,到底有何意义?

当初,如果没有背井离乡,而是留下来找份平常的工作,她势必会给妈妈更多陪伴,那此刻是不是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现在,如果要她在故乡的亲情和北京的前程之间做抉择,最正确的答案又该是什么?

还有昨天......那场不期而遇的遭遇,那噩梦一样的无妄之灾......如果......她被真的那个流氓给玷污了,那今天的自己又该如何?如果在反抗中,她被流氓给误杀了或者自己逃跑前真的用砖头砸向了他,那今天的自己又该如何......

她严重地怀疑起自己,是不是追求出人头地的人生理想从一开始就是错的?而此时遭遇到的全方位打击是不是命运对她的郑重提醒和一次转机......

想到北京,她只觉得害怕,那里毕竟太大太陌生——外面的世界固然精彩,可那个世界没有家......没有妈妈......它有的只是数不清的无奈......她真觉得小时候盼长大的想法是个错误——高跟鞋和大城市一点也不美好,现实与理想的撞击简直称得上惨烈......

那一晚,她觉得自己一头跌进了一个深坑里,并且没有能力从那个深坑里跳出来。

好在爸爸没有骗她,漠河医院没有冰冷的画面将她击倒。推开病房的门,她看到了剃着光头打着氧气一下子瘦小了许多的妈妈。红肿的眼睛、沙哑的喉咙自然又经历了一番失而复得的安慰和苦痛。看着意识昏沉的妈妈变得如此陌生,即使泪眼婆娑她也明确地知道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亲情和前程之间让她选,她一定选亲情。她要留在漠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

远大前程固然重要,可妈妈——一生一世她只有这一个。背井离乡想要奔赴的前程——最后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能让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吗?如果连最亲的亲人都不在了,她即使求得了美好前程又有何用?

她把辞职回乡的想法说给爸爸,爸爸想都没想就一口把她给回绝了。

爸爸说:“我和你妈拼了半生的唯一心愿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能把你给供出去,离开这深山老林远远的。如今这一步好不容易迈上了道,咱不能看你还没走稳当就从中途撤回来......别说我不能答应你,就是你妈醒了,她也不会答应......”

爸爸说这番话的时候眼眶红了,声音也有些沙哑。

经历了这一场变动,他也想明白了,与其在老家磕磕绊绊地过活,不如把房钱变成资本去大城市搏一搏。他们两个人搭把手,即能更好地陪妈妈,又能找到更多机会去赚钱。哪怕真的再遇到什么困难,他们也能给彼此打气。因为爸爸看出来了,他们的小姑娘长大了,变得更能干更有担当了。

爸爸让她安心陪妈妈几日便返回去上班,耽误之急还是得赚钱。等妈妈恢复得好一点了就把房子卖了,什么北京、老家?只要是一家人在一起的地方,那就是家。

他们约好,收拾好眼下这一切,他就带着妈妈去北京,找她团聚。面对爸爸的坚决,她只能点头答应。只是,她感觉自己掉进的那个深坑变得越来越深了。


圆满完成此次任务的索菲亚此刻过得并不轻松。从昨天晚上起,她就又掉进了回忆的长河里,可能是巴黎的钟声带有穿越时空的魔力,又或者是异乡新年的气氛让她忍不住去想要回忆。谁知道呢?曾经那些让她感觉又苦又疼的回忆,此刻像是一场电影或者梦境,她觉得一切是那样地遥远又逼真。

她现在常常如此,很怕触碰与过去有关的情境,否则她也不会选择马不停蹄的生活。不知从何时起,她觉得自己活得像一颗浮萍。随着年岁的增长,这种感觉更甚了。即使她把自己安排得足够满可还是会时常陷入空虚,或者执拗地问自己那个一直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到底人生的意义是什么?陪伴家人与奔赴远方该如何兼得?她明明按照约定用力地长大,也有能力让家人过得更好了,最后却只留下她孤身一人,她只觉得自己越来越无力......

再次回到北京,她对原来的生活有了新的规划。首先得跳槽,不能用毕业生的姿态去缓慢生长,现在的生活需要她赶紧加速——她要赚很多钱、还要换一套能住下她们一家三口的房子。

她把自己近段时间的学习和工作经历做了重新梳理借以丰富简历,并把它像雪片一样传送出去。她还积极火热地聊起了MSN,聊的全是外国网友,刻意练习出来的口语能力又让她有了多找了一份兼职的勇气。果然,压力让人成长得更快,等到爸爸把妈妈带到北京的时候,她已然准备好了她能做到的最好的一切。

新租的房子在一个叫马泉营的郊区一角,坐930路线车跑高速公路到单位至少得用一个小时四十分钟。可——这就是这所房子的唯一缺点。毕竟它又好又便宜,年逾七旬房东夫妇和善还很好说话。700块钱一个月,可以押一付一,就能让那个漂亮得像个小别墅的独立的民房的二楼,整个一层的一居室——完完全全地只属于她,属于他们全家。

所以,即使爸爸还有些事情没处理完,她还是坚持让爸爸把妈妈带过来提前团聚了。他们在那个家过了来北京的第一个新年。因为有团圆的喜悦和乍富起来奢侈加持,那个年也成了他们过得最难忘、最有意义的新年。

他们准备了比老家丰富很多倍的食材,还给妈妈买了件大红的漂亮毛衣。妈妈喜欢红色,一直都喜欢。即使说不清楚,也能从她咿咿呀呀的勉强话语里感受得到难掩的喜色。

方小敏也带着才谈不久的男朋友拎着一条大鲤鱼来凑热闹了。她刚刚做了流产,虚弱的身体、干瘪的口袋都没法让他们回老家过年(男朋友才谈没几个月,他们还不好意思跟家里人和盘托出)。

如果用颜色来形容,那个年该是地道的红上加红,除了有难得的热闹做底色之外,还有他们对未来日子的展望揉在里边。那逐渐适应了的北京生活该是值得盼望并且红红火火的,一如他们陪爸爸第一次喝白酒后那变了颜色的笑脸——红扑扑地——惹人喜欢。

“嘀—嘀嘀——”出了地铁,马路上车水马龙。浓雾裹挟下奔跑的车辆在行进的过程中难免一路驰行一路尖叫。天空中的细雨坠下来的速度开始变快,手拿新皮包的索菲亚禁不住加快脚步小跑起来。

绿色的930区间车在早春的细雨中过去了一辆又一辆,挤在公交车站人群中间的张晓静不停地把头伸出队伍外边。细脚伶仃配上她的长脖颈,皱眉、瞪眼直盯着车来的方向。随着时间的推移,有一大团烦躁和怒气直冲上她头顶。

这一切都惹得那个拿着小红旗的交通协管大姨一个劲儿地摇旗还冲她直嚷嚷。其实她早就感觉到了来自协管大姨的干预,只是此时她根本无暇顾及。只把眉头锁得更紧,人看上去也显得更无理。

好不容易等来了她要坐的那班930。

长长的队伍像一条巨大的蠕虫下意识地超前挪动了一下,一个个脑袋焦急地露出站台的遮雨棚,全然不顾那带着寒意的细雨将身体淋湿,他们此刻只想确保自己能在第一时间冲进车里。

那人群的气势太足、太盛,真让人担心他们会把整个空车给拱翻。车停稳了,人们如小鸡抢食般争先恐后地往里挤,全然不顾语速快到能吞字儿的协管大姨的好言相劝。

“慢点儿,慢点儿,你们都别挤,这辆坐不完咱还有下一辆,一大天都出来了,您还差那十分八分不是......”大姨中等个,身形偏胖,说话时语速飞快话又密。

不偏不倚,轮到张晓静要挤上车时,车门刚好被塞满了。眉头紧锁的张晓静如何甘心,她支着胳膊把着车门作势还要往上挤。在站台上挥舞小红旗的协管大姨连忙劝:“嘿!小姑娘,松手下去吧,别挤了,死把着车门谁都甭想走!”

张晓静仿佛听不见那喊声,她不松手,只眯起眼睛、梗着脖子,任雨水把她的头发和整个自己打湿了也岿然不动。

“下去吧,别挤了,下一班很快就来了,这么着急,是急着赶去投胎啊?!”车厢里有个瓮声瓮气的男乘客伸着胳膊站在车厢里边的台阶处歪着脖子朝门口喊。他那个位置很敏感,个子矮的往台阶上走一步问题不大,个子高的站上去多少会有点挫脖子。从他的瓮声瓮气中,我们可以猜出,他正是个个儿高的。

小雨不停,时间已然凝固,她把眉头拧得更紧,那湿淋淋的刘海儿里简直藏着一个肉疙瘩。

“呸呸呸!别胡说,不会说话把嘴闭上。”车厢里的其他乘客不乐意了,一个个斜着眼睛回怼他。

“你他妈把嘴放干净有一点儿,我这么着急挤车肯定是家里有急事,我......”张晓静红了脸也红了眼,一边架着胳膊不松劲一边用手抹脸上的细雨,还得呼哧带喘地回应刚才那句她听着十分刺耳的话。

这是她第一次在公共场所里撒泼,空中飘着的雨水可以作证。

“里边儿个子矮的同志谁往台阶上串一串,让小姑娘往里挤一挤,出门在外,谁都不容易不儿是儿?”一直任事态发展的公交车司机忍不住开腔儿了。他长腿、黑脸,站起来得猫腰。短短一句话被他说得稳当、气足,一副见惯世面的架势震慑力十足。

“是啊,串串,咱都给串串,大家都理解一下,帮帮忙吧!下雨天,谁都不容易。”协管大姨见此情形话说得更密了。这时候她也不只是站在前门边上干喊了,而是走出雨棚来到车的后门处,帮助司机协调着车内人员。

众人看到这架势,都下意识地敛声静气,收紧自己,脚底下机械地挪着小碎步朝车厢深处平移。诺大的车厢终于腾出了一个瘦子的容身之处,930车的气门“噗呲”一下发出声儿屁响后摇摇晃晃地朝前驶去。

张晓静不擦脸上流下的雨水,因为有眼泪混迹其中。她不知道是自己当众像个泼妇一样挤车、撒泼让她感到悲哀,还是刚刚那一句“小姑娘”听得她心里酸涩难过。她闭着眼,任凭那冰冷和温热在脸颊上汇合。她把头歪在车门儿窗上,只想让自己暂时能歇上一歇,那些无法描述的揪心和牵挂此刻正在她的心里以翻江倒海之势不停地翻腾。

落雨的天空是铅灰色的,一如这世界上很多问题的答案的颜色。窗外的城市风光在细雨中变得逐渐迷茫,那大都市繁华的一切在热闹中透出一股不可描述的清冷,好似一团团过眼云烟于细雨中浮沉、退后。

“哗哗哗——”浴缸的水满了。索菲亚伸腿迈进浴缸,顺势躺下,温水像团凝胶在浴缸里“哗—”地溢出了一片后又缩回来将她团团包裹、直至完全淹没。

如果人的血液可以用温度来表达紧张程度,张晓静觉得自己从公交车站跑到二楼后的血液温度该有100°。户外楼梯的铁板台阶扇呼呼、吱扭扭被她踩得“咚咚”作响。房门钥匙被她颤抖地插进锁孔,又哆哆嗦嗦捅了半天才“铛”地一下向她敞开怀抱。

黑暗、静谧中的妈妈像是从一座无人的孤岛上突然获得了解救,她先是楞了半刻而后“哇”地一声哭出了声儿。

“对不起!对不起,妈......我回来晚了......我回来晚了......”张晓静一边流着泪一边安抚着受到惊吓和无限委屈的妈妈。

“快,我抱你起来去厕所!先去厕所吧......”她说着,扳开床上的小书桌,掀开被子把妈妈弯腰抱起来。

“呜—呜——我......以为......你......不要我了.......呜呜——”干瘪的妈妈体重轻得像个7-8岁的孩童。含糊不清的口齿和哭声更加重了这一印象。

如厕,清洗,换衣服,洗手间的部分收拾完毕。满头大汗的张晓静又把同样呼呼直喘的妈妈放在了沙发一角。床铺上吃喝剩下的残余急需她去打扫。

她出门前放在小桌上的吸管、牛奶和八宝粥又变成“天女散花”样儿。她知道,妈妈怕自己把床铺弄脏了,已经尽量忍着饥饿少吃、少喝了。面对着一切污糟,她的愁苦与尴尬又增添了几分,忍不住在一边轻声抽泣。

张晓静一边收拾一边轻拍着妈妈的肩膀,温和地说着,“没事,没事,这一切都有你的小姑娘呢。”

她实在不忍细想,对于一个头脑清楚的人来说,从太阳升起等到夕阳西下,这中间的每分每秒该多漫长、多煎熬......而她花白的头发和与日增长的皱纹里又包含了多少担心与惆怅......

谁说岁月赋予你皱纹的同时会给你相应的智慧?这些年的疾病和与现实的隔离,妈妈的境遇和情绪已经变得格外复杂。她现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时而沉默不语,时而看起来又像个孩童。

她也经常感到困惑,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解救妈妈?她有时候觉得妈妈好像变得更深沉了,有时候又觉得她好像心智正在逐渐退化。繁忙的工作电话有时会连夜打进她和妈妈的睡梦里,她叽里呱啦地说着英文会让妈妈觉得陌生和害怕。

有一次,同事有急事来家里找她,礼貌地跟妈妈说来找索菲亚时,妈妈先前还温和的眼神忽然变得迷茫和充满敌意。她几乎退化的语言功能让她说不出内心的复杂,只能愤怒地挥舞起胸前的三角巾,又拿起随手能摸到的卫生纸当武器,她要把同事赶跑,像一只愤怒的老鹰在捍卫自己的雏鸟。

所以,她现在经常哭,有时候一天哭好几痛。而张晓静也搞不懂,那哭声究竟是来自更成熟的妈妈,还是来自那个像孩子一样的妈妈?她也不知道自己该以何种身份在这偌大的城市一角照顾妈妈。

“妈,我给你讲个笑话吧!”张晓静眼睛盯着妈妈故作轻松地说。

“呜—”妈妈好奇地抬起头,吸了吸鼻子。

张晓静抽出一张纸先在妈妈的眼角擦了擦,又在鼻子上抹了一把,这才一边收拾一边跟妈妈讲了起来。

“我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山东兄弟开的公司里上班。他们人特别好,说话也特逗,说话之前总喜欢用一个固定开头——欸,那谁,你抬抬腚帮我拿个东西过来......或者说,这事儿还不好办,那就是我一抬腚的事儿......哈哈哈......”

张晓静弯弯的眼睛笑盈盈地看向妈妈。果然,妈妈又咧嘴开心地笑了,神情由刚刚的悲戚变成了轻松。她连忙又抽出一张纸擦了擦妈妈嘴角横流的涎水。她这时候才忽然发现,原来自己脸上的孩子气随了妈妈。想到这,张晓静的眼睛忍不住又要开始泛酸了。

爸爸这时候离开,是不得不回老家去处理一些未完事宜。他想到自己离开的这段日子一定很难挨,也曾提议把妈妈带在身边。可他们都心里清楚,旅途的动荡辗转未必就比留守更好过些。

这段时期对他们全家来说注定是一场考验,虽然自认为做好了准备去应对,可真正经历的时候,时间的每一秒都显得足够冰冷和无情。它只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只是看,无动于衷。

“咕噜—咕噜—”索菲亚像一尾美人鱼从浴缸的水底钻出头来,她吐着泡泡把长发捋到耳后又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叮咚”——是方小敏发来的信息。

“三十儿过完了,今年你能回来吗?”她雷打不动地在这个时间点问她。

她盯着手机愣了半晌,最后还是摇摇头把它扔到一旁。

“嘀嘀—嘀嘀—嘀——”闹钟响了,她从如烟的往事与现实的尴尬中回过神来。

像是获得了短暂解救,现在她得抓紧时间去收拾行李了。

下一站——西班牙。


窗外的细雨仍在继续,有的人注定步履不停。

侵删

谨以此文献给那些因各种原因不能回家过年的人!

“嗯~每个人都是一本书,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默默书写着属于自己的传奇。”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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