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谈写作征文】一世父女,不告而别

季节已经转过了冬季和春季,远离了我们很久的父亲,在遥远的天国,是否已经安然享受另一个世界的不同?是否放下了所有的不舍和牵挂?......

当时间的指针刚刚转过新年的角落,就传来了父亲病重的消息。等待ICU的规定探视时间,是那样一件漫长而折磨的事情。

第一次知道,一扇无声却厚重压抑的自动门,可以将亲人阻隔成两个世界;第一次看到一个满是人的空间里,却只能听到仪器的嘶嘶声或者嘀嗒声;第一次真正领略到护士们那“百炼”而波澜不惊的麻木和漠然......

我看着那道仪器上不停往右移走的曲线,不时的嘀声伴着父亲那直瞪着天花板、面无表情的脸,那个我恨不得在见到她的那一刻就想把她赶离开的护士——正在毫无表情、机械地摆弄着冰冷的仪器和各种插管,让父亲显得毫无尊严......

我相信那一定是我的幻觉——我那曾经在越南战场上九死一生、只流血不流泪的铮铮铁汉子般的父亲,此刻正如此安静无声地躺在那张雪白而毫无生气的病床上,他的脸是如此的瘦削,他的身躯在薄薄的被褥下显得如此单薄而瘦小,仿佛萎缩了一样......

曾经健壮的父亲呢?曾经那个保护我们、训斥我们的父亲呢?我所敬畏的、佩服的、酒量惊人而豪气的父亲呢?

读高中的某一年,我自小体弱多病的身体又开始闹腾,这一次是贫血。寄宿的我,时不时的会返回家中,光顾一下医院。

一直很清晰的记得那是个冬天,尽管南方的冬天其实并不怎么寒冷。我的贫血又犯了,头晕的眼睛都不敢睁开。当我回到家中,父亲立刻带我去了医院,在医生开出的针水被输进身体里之后,我的精神明显的好多了。

从医院回到家里,父亲温和地命令感觉疲乏的我躺到床上盖上厚被子休息,而他则在我躺下后不久就出门去了,临走叮嘱弟弟在家陪着我。

当我迷迷糊糊地困意袭来之时,却发现厚厚的被子似乎越来越冰冷。当我的身体在被子里越来越明显地开始抖颤,我感觉到身体的热量像开了闸口的水一泻千里,我听到我的上下牙齿开始发出不规则的碰撞声音,我的身躯开始感觉到一种不受控制的僵硬和冰冷,那厚厚的被子,此时却仿佛是奇冷无比的冰层覆盖着我......

我在恐慌之中不停地颤抖,慌乱地终于发出声音喊来了屋外的弟弟——小时候的我们总是特别听父母的话......当我使劲全力才让那些如飘渺的烟雾一般、无法汇聚成一个音节的声音持续重复着从我嘴里吐出,我听到的更多是那上下牙齿磕在一起的咯咯声......我终于让弟弟听明白了我想让他做的事——“赶紧去找爸爸!“

据说弟弟是满大街的一路狂奔着找到了父亲——见到父亲的时候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父亲从他的神态已经知道不妙,扔下他火速赶往家里......

当他背起我的时候,我依旧还在不停地抖动着,在那感觉异常漫长的等待中,我的神智开始有些迷糊,只记得父亲的背好宽阔而平稳,我软软地趴在他的背上,感觉到身体里似乎暂时没有再往冰窟里沉坠......

我依稀听到父亲略显慌乱但有力的步伐在快速行进;我无法回应他的问话,除了继续不断地发出的牙齿咯嗒声;我感觉那段平时并不觉得遥远的距离是如此的漫长......

当他背着我艰难地一步步走下那个很多工人正在填土堆叠的陡坡,那些松软的、坚硬的土块泥砾像滑动的沙丘,他的脚如果不够稳就很可能会栽倒......我模模糊糊中听到他光火焦急的抱怨,感觉到他小心翼翼、艰苦地一边支撑着我的重量,一边不时地用力拔出深陷进那还略带潮湿粘稠黄土坡里的脚......

他飞奔过一道拱桥,气喘吁吁地爬上医院外面那道倾斜60度的长长的斜坡。当我在几个护士和一个医生的包围下被扎针、按捏,我看到父亲那大汗淋漓的脸,和恨不得想杀人的表情......

当我的身体终于可以平静地不再抖战、当我发出的声音终于可以连贯成词语和句子、当我的体温终于感觉不再冰冷,我听到父亲和医生在交谈的声音,我抬眼看向父亲的方向。

我看到的,是父亲背对我而站立的姿态。父亲的背影看起来那么坚强而伟岸,那健壮的肩膀似乎有些疲累,白色的衬衣上似乎仍有汗迹未干。他双手叉在腰上,背部因为说话而偶尔扭动一下。我看着父亲的背影,那给予了我生命、养育和保护着我成长的宽阔的身影......

记忆里,有很多关于父亲的背影的画面:

有时候是深更半夜,睡意朦胧中会被父亲的声音吵醒,抬起头从蚊帐里看到的是父亲穿着制服、全副武装准备出勤的背影;

有时候是父亲劈柴和做饭的背影,那传递着力量和父爱的背影,总是显得那么坚定而沉静;

有一年看到的背影,是父亲晒成了古铜色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亮泽,那是他在老家为爷爷盖房子的劳动记录......

在父亲住进ICU之前的背影,是被病痛长久折磨后的蹒跚、迟缓,显得松垮而无力......

......

而如今,我再也看不到父亲的背影,再也记不清他宽阔而安全的背,再也无法喊他——爸......

看着白色病床上毫无动静的父亲,我慌乱而梗咽地呼喊他,而他似乎完全听不到、也看不到......当我换了一侧靠近他的耳朵继续呼喊着,我看到浑浊的泪水如同地下渗出的水,溢出他的眼眶、缓慢而无声地滑落他的眼角......

一直被所有人认为是”铁“一样就算流血但从来不懂流泪的父亲,在生命的弥留之际,却把一生里的所有过往和情感在泪水中终结......

我知道我再也不忍看着父亲的尊严在白色的病房里荡然无存......我知道我们再也无法挽留他......

我遵从了娘家的习俗......我不在最后一刻送别父亲......我听着最后的消息到达、我用眼泪倾尽心中的悲痛......

一世父女,不告而别......

愿天国永无病痛!愿父亲前路逍遥!愿世间一切和他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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