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地铁站,抬头望了一下,天气很不好的样子。空气里的潮湿暗示着一场大雨或许就要来了。还好,我们约在商场里见面。
好像很久没有见面了啊,上次肩并肩走在街上是什么时候呢?是个夜晚吧,不然我怎么连她当时的表情都记不起来了呢。我们都忙。回想一下,这个冬天冷得反常,她又怕冷,所以我们已经大约有一个季节的时间没有一起晒过太阳了。每次的见面好像并不熟悉的老同学聚会,又像两个高速运动的小球相撞,从两端而来,在短暂地接触、发出巨大声响后,又向着来的方向退回去。
选定地点的时候,她一反常态地完全交给我来决定。她能吃辣,但是很少吃,因为怕长痘痘。只有在和我出门的时候,会挑水煮鱼什么的,为了照顾我的口味。这一次我想让她开心一些,就选了一家上次她一时兴起想要去吃,又被店门口排队的人群吓退的淮扬菜。
我比约定的时间提前了一刻钟到达,因为我知道她的习惯是提前十分钟。我想在这里等她一会。没想到才过两分钟,她就出现了,站在店门口四处张望。我和她远远地对视一眼,她就低下头径直朝我的方向走。她的脸垂得很低,不过即使看不见她的脸,我也能想象,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有一瞬间我甚至希望她停住脚步。胃里有一种烧灼感,这种感觉我已经很熟悉了,近来每每想到她,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只是这次来得尤为激烈。大脑还没有意识到,身体或许本能地预知了以后再不会有同样的感受,聊作纪念吧。
这么久不见,倒没让我们生疏多少,反正,一直以来我们的相处模式,就是我说,她听。可能是因为胃部的不适,我的话不比以前多,菜也没有吃几口。她终于开口:“你吃饱了吗?”我记不清她有没有叫过我的名字,哪怕一次。
第一次见到她是因为一场晚会,她拿着吉他弹唱陈绮贞的《雨天的尾巴》,声音很好听,第一次彩排我就记住了她。晚会结束后,我在演员群里翻到她的账号,发送了好友申请。我说,我是一个搞笑艺人。没过多久,她通过了我的申请。“你应该不记得我,我是唱《爱的初体验》的。”“哈哈哈我记得,”她回得很快,“你是穿裙子的那个吧?你们好好笑。”“我那个是衬衫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松了一口气,原来她并不高冷。
一开始她是很喜欢笑的。
用她的声音叫我的名字,听起来会是什么感觉,我突然有点想知道。但我只是点了点头,挤出一个笑来,对她说:“我们去街上散散步吧。”她抬眼望我,眼神里没有光芒。我又改口:“好像要下雨了,还是……”“不要紧”,她打断,“我带伞了。”
天还是阴沉沉的,我们一同走在街上,居然也能隔出一个人的距离。好像街上其他无关的陌生人。我又想起我们曾经很接近的时候,她靠在我的肩膀。一句刚刚看过的句子浮现在脑海:“在思想上相隔得那么遥远,身体的紧挨反而成了一种对立。”我明白我和她之间现在并不算紧挨,甚至连靠近都勉强,但相比她的心与我的距离,我感觉已经满足。就这样沉默地对立着。
怎么还不下雨呢?在夏天的尾声,我们的联系刚刚多了起来,也常常出来见面,我每次出门都会记得带伞,就想着,或许有一天能一起躲在它的庇荫之下吧。不知道能不能说是天气太懂事,从来都没能让我如愿。那今天呢?看样子雨一定会来,希望早一点。“我居然忘记带伞了,还好有你。”其实我一如往常带了伞,只是按照她的情况改变我的说法罢了——她若没有带,我就拿伞出来。两个人,一把雨伞就够了。
她一直低头摆弄着手机,黄色和绿色的软件来回切换,好像永远也不会停止。我没有看到聊天的界面,或许她是真的很不爱说话吧。前面是一个路口,绿灯开始闪烁,我没有提醒她,期盼着拉扯衣袖的一刹。八,七……她稳稳地停下了:“过不去了,等一等吧。”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她着急的样子,她一直从容,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三,二,一……“嗯,也好。”我回答,把剩下的半句“这样还可以多待一会”吞了回去。
手机真的那么吸引人吗?我也拿出我的,打开她一刻不离的绿色软件,点进置顶的聊天。查找聊天内容→按日期查找。从几个月前开始,那时气温里还残余着盛夏的热量。每一个日期都是实体的黑色,有种踏实的安定感。再往下划——黑色数字的密度好像当时的温度急转直下,冬天来得那样快。到了近两个月,灰色已属常态,偶尔加深的字符就如同天上的星星,给人缥缈的希望。
跨年的夜晚,聊天记录里有很多照片。她的个子很高,我给她拍照的时候,总喜欢把镜头抬高一点,会显得她少有地娇小,像拇指姑娘,很可爱。而她每次看到以后,就会嫌弃我把她拍成了一米二。
她怕冷,裹着厚厚的大衣和围巾,还是不住地搓手哈气取暖。我把她的手放进我的口袋,没走几步,她又抽了出来,过了两秒,眯眯眼睛,对我解释道:“这样走路不太方便诶。”她宁愿去街边小店买一杯热奶茶握在手里。在等待奶茶制作的时间里,她把手插进了我卫衣兜帽和外套的空隙,笑得很开心。我问她为什么,她示意我学一学。我也把手放进她大衣的帽子后面,很暖和,比口袋暖和多了。她回过头来,眼睛闪闪发光:“我们高中的时候,冬天都这样互相取暖。”
突然,她的目光被低处的什么吸引了过去。我顺着她的方向看去,是一只泰迪犬,穿着紫色的小裙子。“哇!你好漂亮!”她对小狗说,好像它能听得懂她的夸奖。说着蹲下来,摸摸小狗的头,继续向它的主人夸道:“我家的狗都不愿意穿衣服耶,它真乖!”
我把做好的奶茶递到她面前,她接过才站了起来,视线还黏在小狗身上。我看了觉得有些好笑,逗她:“你家里都有馒头了,还在外面摸别的狗。”她作出事情败露的表情,把奶茶换到左手,拿刚摸过狗的右手在我身上蹭了又蹭,还问我:“我回到家,馒头闻到这个味道,会不会自闭啊?”我不置可否地笑笑。
翻到了聊天记录里绿色的框,我在里面写着:“什么时候把馒头带出来给我看看”。那天晚上她回家后,向我报告馒头并没有发现她小小的“背叛”,言语中颇为得意,跟我说:“馒头性格好”,“心大”,“有得吃就行”。我对馒头已经很熟悉,每天都能看见她发给我的照片和视频,有一条视频我记得很清楚,她摸摸馒头,不一会就把手撤下了,小东西竟然伸出前爪去勾她的手,示意她继续,如此数次。但转念一想,馒头从来都没有见过我。她养的狗,一定跟她很像,我想亲眼见到。
她说,“等天气暖和一点吧,馒头也怕冷,又不喜欢穿衣服。”
红灯……还没结束吗?我抬头确认了一下,是的。路口弥漫着一种不耐烦的情绪,这让我不安,就努力找起话题:“我有几个朋友在附近玩……”“这样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我低头望向她,她却也低着头。多久了……她的面目在我心里已经模糊,甚至她的眼睛——最先退却的是光芒,现在连轮廓都失焦。
“我就不去了,不太熟。”
意料之中的回答。她从来都没有把我介绍给过她的朋友。
期盼已久的绿灯终于到来,雨点也渐渐落下。
“那再见啦,你自己过去没有问题吧?”她乘地铁回家,地铁口就在马路对面,而我要去的地方左转一百米就能到,不需要过马路。“嗯,你去吧,我在这看你过去。”我看着她撑起伞,被人流裹进去,融入雨中。“我没有带伞呢……”我小声说。没有伞的我只能翻起卫衣的帽子,向左转身。
站在电梯前,我摸出手机,想跟朋友们说一声我到了。但是,好像忘记了什么啊……“下一次,我可以见到馒头吗?”春天应该来了吧,我想。点下发送键,灰色的圆圈转了很久。是我傻了,电梯里没有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