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 : 大地倚在河畔
到长堤，登上矗立于堤岸的爱群大厦。
这次与朋友聚会定在爱群大厦顶层旋转餐厅真好。迫不及待地透过餐厅玻璃窗幕，环视老城景色。爱群大厦是一座有近百年历史的具哥特式风格建筑。大厦底层以相当大的面积沿街建造了环绕大厦的骑楼廊道，自然地与相邻楼房的骑楼连通，从而形成方便行人的回路，也使自身成为原有环境的一个部分。这是一个很好地融入并烘托周围环境的城市地标。上个世纪60年代大厦东侧加建了一座新楼，新楼与旧楼层层连通，形成一体。后来又在新楼顶部建成了这个旋转餐厅。于此放眼四望，传统城市气息扑面而来。
华灯晚霞相辉映，老城一片苍茫
我的座位先是正对城西，慢慢以顺时针方向转动。这时看到了近在眼前的爱群大厦旧楼顶上带有竖向长窗和多个小尖塔的梯形塔楼。塔楼后面，只见老城建筑鳞次栉比绵延起伏。我知道，这当中有上下九路、龙津路、宝华路和恩宁路，有十三行街以及尚可追寻的明代怀远驿街，还有耀华大街的西关大屋和沙面岛的近代西方建筑群。
渐转向北，远处楼房林立，遮住了镇海楼及无数文物所在的越秀山，也遮住了有 1400 多年历史的城中最古老地标六榕花塔。俯瞰这金色夕照下的苍茫老城，你或可找到五仙观、怀圣光塔，以及石室圣心教堂高高的双尖塔。看东边，那是近代城市中轴线所在，当中有中山纪念堂、广州府衙、中央公园、起义路以和正在翻修的海珠桥。
转至南边，横亘于广州老城的珠江及两岸景色一览无遗。晚霞映照下的江流，波光鳞鳞，水色潋滟。 1400多年前， 珠江北岸还在今西关泮塘—上下九—惠福路—文明路一线， 至明清时才逐渐到达与今天大致吻合的位置。历史上广州城区一直沿着传统中轴线向南延伸，延伸的过程就是随着江岸淤积而向珠江步步逼近的过程。
此处江中曾有名为海珠石的小岛，史籍记载岛上矗立着慈度寺和文昌阁，朱甍画栋、绿树掩映。后来小岛并入了北岸，那就是今日矗立着民国永安堂的一带地段。如今珠江两岸尽是新旧混合的近现代建筑，从建有穹顶钟楼的旧粤海关大楼、新古典风格的邮务大厦及新华大酒店，到现代国际风格的广州宾馆和超高层的爱群大厦，无一不是城市近现代发展的历史及建筑文化见证。
眺望江中，只见无数游船和渡轮在穿梭，也有各式货船往还。早在秦任嚣建城之前，这里已是一派繁忙景象了。明清时从东边的黄埔港到西边的白鹅潭是城市主要交通航线。想必18世纪 “中国皇后” 号到达黄埔港后也曾到过这段水道，在此留下过它的贸易印痕吧。这时，我也想到了明代汤显祖描述此地的诗句：
临江喧万井，立地涌千艘。
气脉雄如此，由来是广州。
夜渐降临，老城和江岸华灯初上。环视朦胧闪烁的景象，若继续搜寻，实在还有更多：哪里是南越王博物馆？哪里是陈家祠、大佛寺、书院群？哪里是番禺城的小北路和仓边路？还有步行街上的 “千年古道” 和“双门底遗址”、曾经繁华的濠畔街和卖麻街、海珠广场的广交会旧址，以及无数像水母湾、木排头、海味街那样充满世俗烟火味道的老街窄巷 …… 这个旋转餐厅之夜，变幻的城市景象，成了席间说不尽的话题。
老城，城市灵魂所在
我尽量细看那些稠密的街区，特别注意那些与自己生活相关之处。许多地点难以寻找，它隐没在无数建筑中。这片灯火闪耀的老城为何让我们如此魂牵？噢，明白了，它承载了我们从过去到如今的整个生活，承载了城市从过去到如今的无数记忆，它是城市灵魂所在。
广州之所以为广州，是因有此地的存在。作为物质的建筑及其场所，可以在任何扩张之地复制，但这片地方不可复制。广州的精神，广州的城市特质，就是在此地孕育生成的。这座城市及其市民的性格，就是白云晚望与越秀层楼的性格；这座城市及其市民的气质，就是从珠江包括久远的甘溪、六脉渠、荔湾涌、大地涌以及清水濠、玉带濠等流淌而来的气质。这片城市灵魂所在之地，无论现在或将来都应该是这座城市的核心。数天前关于今日广州城市中心飘移无定的思考，有点意犹未尽，问题正在于此：高速发展的广州首先要成为自身。进一步想，广州无论扩张至何种规模，都应该以白云越秀到珠水鹅潭这片核心之地引领及支撑整个城市的文明。
随着城市发展，广州当然会有新区崛起，譬如珠江新城、海珠生态城、白云新城、国际金融城、南沙新区 …… 这些新区，或应作为城市的副中心，又或新的街区。它们充其量只能成为现代多极城市的其中一极，而不能取代传统城市中心的核心地位。①
原封不动地保留，还是改造提升？
显然，眼前这片老城本身存在许多问题。在旋转餐厅上轻易就能看到这一点。这里有连片低矮残破的楼房，大概是城中最残旧的街区。我在那些房屋顶上隐约看到，一些破败的瓦顶以防水胶布之类覆盖着，另一些屋顶及上面加建的棚屋丑陋不堪。由此可以想象生活在这里的境况。事实上，这里许多街区卫生条件极差，公共安全不保，挤逼杂乱，生活极不方便。这些地方是要保留还是改造？席中有人说，这当中有一个矛盾：居住在里面的大多希望彻底改造；以保护旧城之名反对改造而主張整体保留的，则大多不住在里面。此说未必很准确，但它提醒我们，无论城市建设或是旧城保护均须以人为本，不考虑居住者生存环境及生活质量的所谓保护，是不可取的。将世居于此的居住者简单迁移也不可取。
难怪有城市设计者认为，广州老城内部空间狭小局促，难以进行有效的规划，城市发展的调整也难以到位。这是为城市中心的转移提供理由和依据。另起炉灶是简单的。然而难以规划并不等于不能规划。关键是要认识这座城市的生活特质与根本需要，认识在老城进行规划改造的价值与可能，以富有历史感的精神知难而上。至于如何有效规划，我想，各类深入的阅读应能帮助我们寻求答案。我们可以阅读城市的历史，进入城市的灵魂；可以阅读城市的现状在老街窄巷实地漫游；可以阅读刘易斯·芒福德的《城市发展史——起源、演变和前景》、简·雅各布斯的《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梁思成的《中国建筑史》、约翰·里德的《城市》、埃德蒙·培根的《城市设计》、阿兰·雅各布斯的《伟大的街道》、克利夫·芒福汀的《街道与广场》，大卫·哈维的《巴黎城记》、科林·琼斯的《巴黎城市史》以及爱德华·格雷瑟的《城市的胜利》……
举世瞩目的伦敦奥运会刚刚降下帷幕。这段期间，伦敦吸引了世人无数视线，包括她的城市建设本身。有资料显示今日伦敦拥有1200多万人口。但伦敦西区及老伦敦城依然是伦敦毫无疑问的中心。只是不知道，在未来的城市发展中，伦敦人是否会像广州那样在某地另辟一个中心，取代伦敦塔和大笨钟、维多利亚市场和威斯敏斯特教堂、唐宁街和白金汉宫以及大英博物馆所在的西区及老伦敦城呢？
那些残破之地令人惊异与忧伤
广州亚运会前夕，我曾经从北京路进入横贯老城的内街玉带濠，在福麟里至畸零里地段由东至西沿街漫游。我看到令我惊异的街道。当时广州正如火如荼进行市容整饰，这个紧邻闹市之地居然残破如故纹丝不动。沿街可见低矮的棚屋及断瓦残墙，街上有污水与垃圾，许多地方根本不适宜居住，大多只作为外街商铺的仓库，也有一些外来打工者勉强栖居其间。这个地方范围并不小。
类似这种地方，在广州老城绝非仅有。单是在旋转餐厅上看到的旧街区当中，就有不少这种地方。想到此，倍感忧伤。旧城怎能不进行改造呢？有如此之多的改造空间，又怎能说没有足够空间进行有效的规划呢？我们只能说，在老城进行规划确实艰难得多。如果说广州要建成广东全省城乡的“首善之区”，那么越秀珠水这片区域则理当成为广州的首善之区。广州老城改造势在必行。而让它成为名符其实的城市中心则需极力呼唤。
近20年来广州的城市扩张及轮番发展高潮，可视之为城市内部空间以及空间关系的重塑与转变，其目标是建设全球化背景下有地方特色的现代化国际都会。但这重塑与转变能否实现目标，关键要看能否处理好老城区中心与新兴城区的关系及控制城市过度扩张的问题。因为，城市周边任何盲目扩张与发展，都将对城区中心空间秩序的合理演变构成威胁，从而导致城区中心的衰败，进而导致城市的异化。
150 多年前巴黎的现代性转变，似乎可以照见今日广州的城市现实。拿破仑三世任命的塞纳省省长奥斯曼男爵对巴黎进行剧烈改造，至今备受争议。但这位男爵至少没有回避老城改造问题，恰好相反，他坚定地将巴黎改造的重点锁定在市中心地区，没有采用在老城区之外另辟中心及按原有布局逐步改造的做法。奥斯曼坚决推进他的改造计划，最终奠定了现代巴黎的基本格局。
此格局其后不断得到沿袭与加强，西岱岛和她的左、右岸至今仍然是城市的核心，巴黎仍然是巴黎。奥斯曼还在艰难条件下建造了巴黎庞大的地下系统，令城市至今受益。某种意义上正是奥斯曼成就了现代巴黎。人们可以对他有许多批评，但同时必须客观地看到他的贡献。历史学家和哲学家大卫·哈维说，奥斯曼在让巴黎城市内部空间更加合理方面的功绩，理所当然地成为现代主义城市的伟大传奇。②
今日，如何在确保有价值的历史街区与建筑得到有效保护的基础上，对城市中心区进行切实的现代化改造，是迈向现代化国际都会的广州不可回避也不应回避的问题。在广州，惟有对传统中心城区进行切实改造，使其具备能力继续承担中心城区功能，引领整个城市实现历史性的现代化转变，这样的空间战略构想才是合理的。而这样，广州才能继续成为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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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群大厦是一个极佳的观察点。旋转餐厅上的远眺告诉我：城市的历史传承既体现在文化精神上，也体现在地理的物质结构上，两者相互依存。白云越秀到珠水鹅潭之间，恰是最能体现这种关系。广州老城中的无数残破之地，必须经历一场“废墟中的新生” ，由此广州将能保有历史且持续发展，我们也将能秉持广州生活的特质。
（修改于2017年8月）
※注释
①城市社会地理学有观点认为城市发展经历了前工业城市、工业城市和现代城市阶段。前工业城市是单中心的。现代城市变得复杂，更具多样性，且在转变中可能分化呈多极状态。参见杨宇振主编《城市与阅读》机械工业出版社2012年1月第1版P29—P38
② 见[美]大卫·哈维著 黄煜文译《巴黎城记 : 现代性之都的诞生》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第1版P1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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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所配图片大多拍摄于2007年至2010年之间。
201708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