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辰翟
陈翟停在班门口侧耳细听。
教室里没有一丝躁动,他觉得不对劲,一定出了什么事。
平时这群疯猴子逮着机会就闹翻天,难不成集体逃课?头顶两次大过的菜头,让人匪夷所思的瑾彦,再加上一个嘴巴不老实的麻子,让他已经对每次突如其来的意外培养出了优秀的意识。
毕业于辰中,凭借全校第一考入中央师范数学系,人人都觉得他应该慎重考虑选择一个更好的专业,陈翟笑着摇摇头。
“没有比陪伴一群缺少家人陪伴的孩子成长更好的专业了。”
他也恋爱过,当然,结果可想而知。对于一个正常的成功人士,他更情愿把女儿嫁得更有价值,而不是做极富诗意的选择,让女儿去跟一个教书的穷小子。
“如果我是他爸,我也会这么做,只不过,我会内疚。我明白他的心情,正因如此我才是一个教书的穷小子,不是吗?”
某一天酒后,不知道在哪里又是对谁说出了这样的话。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第一次带班就接到年级里最烫手的山芋,班里有超过一半的学生都是“留守”家庭,非但如此还有四个闻名于校的魔头。
菜头,家中只有母亲一人,至于父亲…陈翟看到家长一栏里清晰地写着两个格外刺眼的字:死了。
第一次大过,他在讲台被门外的咒骂声打断,三个膀大腰圆的大汉和一名中年妇女闯进班门,指名道姓找菜头。
他拦在他们面前,他的背后是菜头“请你们先冷静下来……”
“冷静个屁,这畜生把我儿子打进了医院!我今天要把他的腿卸下来!”
“这位家长,有什么事情请到外面……”
“事情?你也为人之师,居然说这是事情?这是事故!我儿子现在都还在医院躺着没睁眼,他居然能安下心来在这里上课?”
中年妇女搂住双手,眼视前方,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他感觉到好像被人泼了一盆凉水,从头到脚凉到底。
“你们过分…”
一声桌椅的巨响从他身后传来。菜头正红着眼睛,咬牙切齿。
他拦住菜头:菜头的手已经爬满了青筋,正向板凳顺去,本来有过的慎有如果再在此时做出什么事情,不用三次,到时候没有人能留住他。
三名大汉有所察觉,向前迈出一步,却被中年妇女拦下来。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什么老师教什么人,果不其然啊,”
她的声音提到至一个高度,高到足以能引起其他班的注意。
他的班长站了出来。
“这里是课堂,你们的言行严重影响到我们上课,请你们把这件事留到放学之后好吗?”
“今天我就在这里等着他的家长来跟我聊聊,这件事到底怎么办!”
中年妇女没有理会楚萌,依旧面朝八方,仰仗着身后三个彪形大汉,她赖在讲桌前,态度飞扬跋扈。
他杵在原地。他看见班里的同学陆续小声在为他辩护,班长楚萌自顾自地说着没人听的话,中年妇女端坐在讲桌前,身边守着三个人,麻子和路有两人拼命用肢体锁住愤怒的菜头。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是个老师,被家长骑在头上,任由家长欺负他的学生,还要让他们来保护自己。
“校长电话。”
一个平静的声音突然打断他的无措,他将要回头,校长的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
“是辰老师吧。”
“是。”
他的声音失去了颜色。
“这个班可不好带啊,小辰。”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发生这样的事对你一个新老师未免也太苛刻了。放松,呵呵,放松,”
他是怎么知道的。
“小辰啊,学校那些琐事说实话我也早就厌烦了,所以带太太出国玩一玩,我们的儿子也考上大学,如今就只剩下和老婆子翻翻床,谈谈旧事。”
“和别人瞎说什么呢。”
电话那边传来女人的声音。
“呵呵,不过小辰,”
“嗯?”
“看过你的简历,想必也是有想法的年轻人,要知道若只抱着一星半点的东西,很难坚持下去。”
他动摇了,第一次动摇。
“有些事情呢,得自己来,慢慢走,慢慢想。不过,要有人故意捣乱那是不行的。”
爽朗亲切的说笑声把他从谷底拽出来,从他的语气里辰翟感觉到内心油然而生的宽慰与关心,辰翟鼓起底气,还是将事情的经过仔细又说了一遍,校长依旧不为所动,谈笑如初,他仿佛对这里的都习以为常,或者应该是虚怀若谷。
“叫她接电话。”校长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语言中少了些许温度。
陈翟走到讲台前,把电话递到女人面前。
“校长。”
辰翟吐出两个字,他没想到对女人说出这两个字时在害怕,往常的自信一时间遁逃无形。
女人抬抬眼皮扫了一眼,面对校长的电话,她似乎少了几分狂妄。她接过电话。
陈翟能清楚地听见电话那边校长爽朗的笑声,却听不清说的什么。
他看到女人的脸色在某一瞬间忽然暗下来变得苍白,拿电话的一只手变成了两只,校长每说完一句,她就机械的扭动僵硬的表情,点头哈腰,连连称对陪笑。
挂断电话,女人双手把电话送到他的手中,挤出一点难看的笑容。
“辰老师啊,刚才我们不对,不该打扰您上课,给您道歉。”
她弯下腰,深鞠一躬。
三个粗汉没头没脑地愣在原地,女人厉声大喝:“快鞠躬!”三人皱着眉弯下腰。
班里静下来,所有人都看向这边,陈翟回过神,正正神,端起严肃。
“在这里,你耽误的是学生们的时间。”
“对对,您说的对,”女人回头喝斥四人。“对学生道歉。”
“啊?”中间那人看起来是她的男人,他瞪圆眼睛不敢相信老婆说的话。
“叫你道歉,啊什么啊?”女人拉着三人向全班弯下腰。
看着楼下匆匆离开的四人,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皱着眉毛走进班里,不想瑾彦起哄。
“辰翟威武,霸气!”
言毕,他的掌声雷动。全班跟着瑾彦开始欢呼口哨。他用手指敲敲太阳穴,重新拿出作为老师的尊严。
“上课。”
回想起来,那天解难全在那通校长的电话。当时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是自己陷入泥沼一样的境地一动都不能动,甚至连思考的能力也在那一瞬间消失无踪。
事后他检查通话记录,这是一通拨出去的电话,可让他猜不出的是,是谁从自己放在窗台的上衣口袋里拿走电话,又是谁拨通了校长的电话号码。更让他好奇的是,他之前并没有记录过校长的电话号码,因为校长常年在外,以他现在的职位在工作上还无法与他产生任何直接性联系,而他看到的,是一串输入数字后拨出去的号码。到底是谁记住了校长的电话?除非那个人与校长有亲密或重要的生意关系,否则没有任何理由去记几个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数字,至少他不会这么做。
当然这一切除了他没有人会在意。那天的菜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自此之后,菜头闻名全校成为首个校改之后被记大过的人。
而这只是个开始。
那天他的心情很好,经过上次的菜头大过事件,非但没有消沉,反而有种天空放晴的明朗,仔细再想一想很大一部分原因都归功于校长的那番言谈说笑,虽然没有刻骨铭心的大道理,也没有过于严厉的批评,但就是那样的言语让辰翟受到莫大的鼓舞,同时深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天真,尽管他没法改变自己那天真的想法,但他始终在寻找与现实温柔相处的方式。
与学生相处的日子里,他逐渐发现他们之间的代沟不大,也许是自己大学四年里没有与任何人有过太深的交流,让他的话题水平停留在了高中阶段。他的高中是玩过来的,所谓家长老师嘴里的聪明,自己感觉里的索然无味。
他尽量争取机会与他们每个人进行一次单独的交流,他知道也切身体会到这个过程非常艰难。每个孩子的心里都有一座被自尊心保护的孤岛,稍有逾越,他们本能地架起城墙,把他这个侵略者拒之岛外。
当然,尴尬总会免不了,特别碰到性格内向的女生,就是隔着一堵铁墙,让他没法找到切入点。
然而菜头是个例外。大大的例外。
他把这样的谈话称为彼言。
“平时都玩什么游戏啊?”他知道以菜头为首的四人总是去网吧。
“我家里就我妈和我,我爸死了,你没看我的档案?”
“菜头啊,我没问你这些啊,我平时也玩些游戏,什么暗黑,联盟,屁股之类的…”
“直接开聊吧,想问什么问,客套就免了。”
“如果你想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你最喜欢做什么?”
“没有。”
“那,有没有喜欢的人呢,”
“我妈红妈啊。”
菜头露出骄傲的笑容,他第一次在这个男孩不善的外表中看到蠢蠢的天真。
“呵呵,我是指你喜欢的女生。”
“红妈。”
菜头注意到了他带有质疑的眼神。
“咋的,我妈今年才…嗯…好像三十多了吧,”
菜头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刚要点着,他突然反应过来,警惕地向四周看了看。
这个时候已经接近傍晚,他们又坐在操场中央,不会有人闻到烟味。不过菜头也比较谨慎,他很清楚如果再犯一次大过,就会走人。
“你不会没记住吧。”
“你别嘚啵,我在算…三…七…”
“我说你喜欢你妈,怎么都记不住她的生日?”
“悄悄的,每次都是推出来的…”
陈翟用手指敲敲太阳穴,不明白菜头什么意思,既然是推的,那也是依据数字推算,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记住生日的具体时间,而且从他每次不及格的数学成绩不难看出他相当厌恶数学,但看到他抽着烟,嘴里念叨来念叨去的认真样子,实在不像在假装。
不过好在菜头能这么健谈。
“三十二。她才三十二怎么能不算女生。”菜头掐掉烟头。
“我喜欢一个女生,”陈翟看着落日,瞄了一眼菜头,发现他看向自己。
“他叫杨雨,我管她叫洋芋。呵呵,还记得第一次见面我脱口而出那两个字时,她气嘟嘟地指着我说‘真没礼貌,不叫洋芋,我叫杨雨’,我当场笑出声,同学们还以为我们挺亲近的。
她的那小张脸圆啊,我恨不得掐上去。自此以后我老爱惹她生气,每次看到那张倔倔的小圆脸,我又爱又笑,要问为什么的话,是本能,我其实是挺矜持的,”
菜头斜斜眉毛打趣着他。
“真的啊喂…算了。”
他们的气氛出现一点诙谐的样子。
“开始我总缠着她,她不躲我,反而总是碰面。而且每次都是一种莫名其妙的…唔…就好像方程式解出的那一刻,又像求证题一眼望穿的灵动,我能精确地感觉到在哪里能碰到她,而她也能神奇的出现在那个地方。平时打打闹闹,我们两个人就好像夹逼准则一样默契地靠向同一答案,那种感觉一辈子也描述不完,没错,我们恋爱了。坠入爱河,falling in love. ”
辰翟感觉到他自己的内心燃烧起了那种熟悉的激情。
“她总拉着我去吃蛋糕,撸串,涮火锅,一米六五的小个子。活活吃成了一百一十斤的小胖墩,那天她站在秤上差点哭出来,我看着她圆圆的脸上滚下来的泪珠,又是揉又是搓,气的她都忘了滚眼泪,而我始终在笑。当天晚上,把我拉到摊子上点了三十串羊肉,我只吃了一串。小样子边吃还边咒我,‘我胖了你要是不要我,你黑天半夜就会被人套麻袋打死,哼。’轻快地像只小精灵。哈哈,当时我说:打我的人肯定是你,她气冲冲又弱弱地说‘才不会。我…我舍不得,反正我会找人打你。’”
“后来呢。”
菜头递过烟,陈翟吸了一口,瞬间咳的地动天摇,他只好把烟还回去。
“啊,是啊,这么美好的故事都有结局,他爸是个成功的老板,你也知道,女儿这么傻又这么可爱背景又好,嫁给一个穷小子岂不可惜了?所以呢,毕业之后再也没见她,手机空号,微信不回,QQ常灰。记得那之后她爸找我谈过很多次,他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吃饭都是他买单,没说什么羞辱我的话,一直耐心的规劝我,但我始终没有放弃,一直寻找她的消息,让我死心的是最后那一条她的语音,是用手机里的录音机录的。”
烟头还剩下两三口的样子,陈翟抢过来深吸一口,换来的是剧烈的咳嗽声,但这次他没有停。直到最后一口,他掐掉烟头干咳几声。
“她嫁到国外了。他对她挺不错的。她哭了。听到语音里她的哭声我没有笑,我当时发现我笑不出来了,我刻意挤出一点笑的样子,不用照镜子都知道很难看。”
菜头拍拍陈翟肩膀。
“等我一分钟。”
他从栏杆利索地翻出去翻进来,手里提着两扎黑啤。菜头打开一听放在陈翟面前。
“怎么说呢,我惊奇地发现我没有恨她,取而代之而是感谢,都说爱由心生,恨由爱生,我没恨过,反而…反而从心底感谢她,谢谢她带给我快乐?谢谢她的陪伴?什么都好,总之就是感谢。”
“忘了?”
“放下?不,不存在的,那东西你忘不了,肯定的,一定的,就算你用力把她忘掉,你的身体还是能记她一辈子,一旦你体内的一系列化学反应开始进行,挡都挡不住。”
沉默随之而来,陈翟已经忘记了他的目的,沉浸在自己的感情漩涡里,他意识到自己作为老师还是太年轻,没法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况且这个话题一直都是他最不愿与人交流的,因为他很清楚现在的自己还没有完全从心里放下,准确来说,他还没有勇气去面对这个事实。
但他清楚,菜头是个内心筑满了钢铁城墙的人,唯一能打开话题的就是爱情。
“是李郁合。”
陈翟反应过来,他努力抛开她的影子,把注意力拉回到菜头这里。
“她是个好姑娘,我不清楚我是不是真的爱…喜欢她,她爱帮人,他们都说她装模作样的,她不爱打扮,但我觉得无所谓,她就是好看,没的说,她不喜欢跟其他女生玩,还有人说她坏话,那个成语叫什么来着…假什么济的…”
“假公济私。”
“对!”菜头猛拍大腿“我就坐不住了,上去就是两巴掌,女生吼两句也就怂了。”
“当时怎么想。”
“不知道,就是觉得不爽,他们说她坏话,我就是不舒服。哦!对了,”
菜头突然拍拍自己的毛寸头。
“她居然能改变我,不骗你,我那天跟她说话来着,她居然不怕我。”
“你说了什么。”
“我问她,干什么呢。”
“当时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一定很费劲。”
“你咋知道的?”
“你现在应该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表情。”菜头不停地搓着头,脸上挂着不加修饰的痴笑。活脱脱的痴汉样,很难把平时的那副凶容跟现在的他联系起来。
“我想,她大概已经知道你喜欢她。”
“啊?”
“…她是不是说你有病之类的话?”
菜头摸摸脑袋,突然锐利地盯着陈翟逼问:“你是不是那天听见了?还是谁跟你说的?”
辰翟笑笑。
“没有。”
“行,我信你。”菜头收回眼神“咋说呢,我就弄不懂了,之后我成天偷偷跟着她,但我敢保证她绝对没发现,我发现她把钱全花在了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陈翟猜不出来了。
“对,每周六晚八点半有时候多个三四分,她补完课,就去辰中后面小区四栋二单元三零五,后来我找人打听那里住着一对老人,老头叫白扬,七十五,老太太叫齐水,七十四,儿子女儿都是帮畜生,呆在外面不回来,老两口怪可怜的。李郁合老给她们带东西。上周是燕麦片,老年人吃的,我到商店看了,八十一盒,应该是她攒了好久的钱,普通都是三斤香蕉一斤橘子之类的,香蕉肯定每次都有,你也知道,人老了便秘常有的事,香蕉吃了就拉的快,她家其实挺富的,那天我看她爸停辆奥迪在补习班门口,结果她和她爸吵了起来,两人吵了半天,我就听清一句,你不是我爸。但看他爸眼神我就知道,跟我爸…跟那混蛋看我的眼神一个样,有句咋说的?含…含”
在他的印象里,菜头第一次记住这么多数字。
“含情脉脉。”
“对,你语文挺好啊。一看那副样子我就知道他爸绝对跟那男人一样都是个畜生,不让自己女人好过的犊子。李郁合从没跟他要过钱,她每周末早上七点出门,到辰市游乐场干一天活,穿着娃娃套跟人玩,看别人笑的那样我就生气,她很难受啊,我穿过那东西,跟大夏天架暖炉盖棉被一个样,贼难受。我问过工资,一天八十,从早上七点半干到中午十二点,吃个饭,十二点半接着干,到六点半下班,她午饭就吃泡面,晚上就回家吃,我猜也是泡面,她家抽油烟机周末就没动过。”
“她挺开心的。”
“什么。”
“她穿着卡通服的时候,我想,虽然看不见,她脸上有笑容。”
菜头想了想摇摇头“不懂。最让我想打人的就是她是替班,别人每天都在那里上班工资一天一百二,她替别人才拿八十,我打听完就叫了几个人去收拾了那家伙一顿,开口还说什么中介费?想想就恨得我脑子疼。”
菜头敲敲脑袋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她周末六点半到七点去二流子巷喂猫,那里住着一堆野喵子,见人就叫,偏偏见了郁合就乖的跟狗一样,”
他为菜头的言语感觉有趣。
“我就想不通了,省着钱给家里人给自己买点东西,干嘛给那些野种买食吃。”
他不说话。
“她妈原来在他爸公司上班,三十六了,叫张语,现在一家小公司干会计,挣得还好,一个月四五千的样子,不过比不上在他爸公司。人挺精干的,挺有女人味,不过没我红妈好看,”菜头摸摸下巴,笑的很开心,像个乐呵呵的孩子。“但公司老板是个骚猪,老吃她妈豆腐,她妈也是能忍,给我早就一个大嘴巴上去。”
“辰中的学费不便宜,而且哪有女生不爱漂亮的,郁合不是不想打扮自己,而是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
“和钱,这是关键。”
他沉默片刻。
“不是,”他对菜头伸出一根手指,“她是个内心强大的姑娘。”
“应该是善良吧”
“善良的人很多,但不是每个善良的人都能留住他内心的每一丝善念,这就需要强大的内心。”他说到这里会心一笑。
“总会有那么一些人活在俗世不世俗,而且能在理想与现实间伸缩自如,令人惊奇的是,这本应该存在于漫画里的人物,就在我们身边,我们熟视无睹。”
“你高了。”
菜头已经注意到他红透的脸。
“对!我高了,这样才能睁开眼睛看清他们的样子。”
沉默随之跟来,他们抬起头仰望夜空。
“挺好看的。”
“为什么会有夜空,那是给我们仰望星辰的机会,找回茫茫人海中那个迷途少年,为什么会有月亮,为吸引仰望她的人减少自己那与宇宙无垠的的孤独。”
菜头望向星空摇摇头。
“听不懂,咋的都没郁合好看。”
“也有你管不到的地方,郁合知道吗?”
“知道那还了得。自己妈妈被那种垃圾缠上,要是我早提刀过去了。我也想去收拾一顿,有人不让。”
“谁还能让你打消念头。”
“不能说,他会杀了我。”
陈翟笑了笑,觉得菜头在开玩笑。
“真的。”
菜头的表情很平静,他的眼神好像在抽搐,隐约似乎在试图寻找着一些回忆。
“你爱上她了。”
“嗯,”菜头点起一支烟,“我发现了。”
“她不会喜欢你这样的人,她应该是讨厌你的。”
“我知道。”
菜头说完这句话,一直抽完这只烟,起身离开。
第二天他见到菜头被两个警察拷上手铐塞进警车。自此菜头在学校又多了一个绰号:杀人犯。
第三天返校,校方以极其模糊的理由记王慎有大过一次。
辰翟不清楚菜头昨天做了什么,但辰翟明白他心里想的什么。
菜头叫王慎有,辰市红田街出生,家中只有母亲一人,是那个人人敬仰爱戴的红妈。
麻子,弟弟梁子,与母亲住在一起,父亲…地下。陈翟看着他的档案,觉得麻子和菜头都一个样,有口无心。
照片上,麻子咧着嘴,似笑非笑,好像在嘲笑看他的人。
“关你啥事?”
“和你聊聊。”
“哦,聊吧,家里的事免谈,爱情GG,志向颓废,就聊游戏,前提是你玩过。”
“说来听听。”
“XXX”
“没玩过”
“XX”
“好像听过”
“XXXX”
“这个玩过,是FPS”
“哈?这是正统RPG的鼻祖,快算了吧,游戏资深玩家都不一定有我玩的游戏多,你估计就玩个换装小游戏之类的...”麻子嘿嘿地笑着。
麻子在捉弄他。
“你很皮,我的数学作业你交过几回?”
“...”
“你已经压及格线三回了,也没见你上网少过几次。”
“别...辰哥,我认错。”
“你没错,不像王慎有都两次大过了。”
陈翟嘴角微扬,他的威胁暗示看来起到了作用。
“...”
麻子表情凝固,在辰中跟老师过不去随时都有可能被冠以正当理由记以大过。不说辰翟的话已经再明显不过。
“喝水。”
陈翟面带善意的笑容将水杯递到麻子手里。
水是开的,麻子很清楚自己被他牵着走了。
“我说麻子,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师您说。”
“你有个弟弟叫...梁子,也在辰中是吧。”
“嗯...”
“你还有个,唔...地下的父亲,能不能给我讲讲呢,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说。”
他拿走麻子手里的水杯。
“...”
“那说说我。”
陈翟明白让他们敞开心扉的最好办法就是一心换心。他有时会发现彼言是他自己对自己的审问,他会认真和彼言的学生交谈自己的心声,但当最后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来,有种与二氧化碳不同的东西也会跑出来。他想起了那个父亲用钉桌子教育孩子的故事,那一根根深入木桩里的铁钉,每拔出一根,留下的只有黑不见底的洞。
他看见了那个洞的黑暗,感觉不到里面的寒冷。
“他爱喝酒,她爱抽烟。每周平均吵架四次,情况好一些三次,糟糕的话天天吵架,每次三个小时以上,”陈翟面向窗外,眼角撇见麻子抬起头正看着他。
“超过四个小时会上手,一个酒瓶,一个高跟鞋,接下来又是一个小时。我劝过他们,这个疤痕就是回答”陈翟拉开衣领露出从胸到脖颈长度十七厘米的缝合口。
麻子下意识收紧眉毛。
“夏天我们家门都是开着,晚上才会关上,是陈老头把我送到了医院,他抱着我出门的时候,我看见爸妈还在吵。在那以前我总是哭,但那之后我发现我不会哭了。”他认真地回忆那一瞬间的感觉,“就好像笛卡尔用他的数字把我叫醒,我自此迷上了数字,赢下象棋冠军,我突然丢下那些别人称之为荣誉的东西,拉着老陈的手去他家下象棋。”
“老陈是个奇怪的老头,见到女人总是说些让她们厌恶的话,比如,你甩过几个男人,离过多少次婚之类的。但他对我格外好,自己领的退休金百分之九十都用在我身上,把我养成了小胖子,每次我长一斤,他晚上都要自己喝下一瓶白酒。后来听到他的醉话。他老婆走了,儿子也跟外国女人走了,每次说到这里他都会哭。他下象棋不一般,我全校象棋的代表,在他手里不出二十步就得输,没有意外。”
他为陈老头的棋技感叹。
“因为这一点总有人来找他下象棋,那些人来的时候看上去都很开心,可笑脸从来没有被带回去过,没有例外。他每次下完棋都要看着棋盘抽一支烟,就算他赢了。”
“听说他老婆也会下棋,虽然没有他厉害,但也是街坊邻居口口相传的人。两人分开前一晚下了一局,传言他们下了三天三夜,没人知道是谁赢了,只知道她老婆从那以后突然消失不见,陈老头也自从那时一年没有碰过棋。但所有人都知道结果。”
陈翟半晌,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陈老头这一辈子只输过两次棋,一次是在他老婆那里,一次实在我这里。那年我高中毕业,也是成年,他们不给我出大学学费,让我去打工。陈老头听了把我带到他面前让我再和他下一盘棋,如果我赢了,他就给我足够的学费,当时只想着上大学,离开这里,不要回来。呵呵...”他笑自己。
“他故意的,他是故意的,那局棋输赢不重要,重要的...”
他抿着嘴,缩紧鼻孔。
“大学第一个寒假,我回辰市来看他,陈老头家只剩下门口铺满雪的石棋盘,我到处打听,我上大学的那天也是他走的那天。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去找他儿子了,也有人说他躲起来了。我当时在陈老头的床板上躺了一天一夜,只是躺着。我想了很多很多,我什么感觉也没有。”
他垂下眼眸,明知道自己流进情感的漩涡里,可还是没法自如地跳出来。
“还有很多。”
他用一句话制止自己翻涌的情绪。
麻子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他随手拿起手旁辰翟的外套去擦鼻涕。
“喂...我的衣...”
“什么都不说了!”
他站起来右手狠狠拍在辰翟肩膀。
“我这辈子只认三个哥,你是第三个。”
如果不是麻子快一秒,这时流下眼泪的应该是他。但又似乎流不下来。结着痂的白色回忆,剥开一层里面藏着细数不过来的难过。
他一直都在后悔。
麻子用辰翟的衣服擦干鼻涕,说:“哥,我说说我吧。”
陈翟看着自己粘乎乎的外套,叹口气点点头。
“我妈说她看到我爸第一眼就爱上了他,她不顾家里人反对,跟家里闹翻,一个人跟我爸嫁到这里。其实我妈长得不赖,虽然很瘦。她真的坚强。”
说到这里的麻子眼神多了一份心疼。
“家里所有的收入都从她这里来,他是个肺痨鬼,先天的。还好没有传给我和梁子。”
陈翟注意到麻子脸上浮露的厌恶。
“我从没见我妈哭过,一次都没有,他妈住进家里后,她总挨他妈的骂,他妈觉得我妈自以为自己挣的钱多就可以不打扫家里,不用做饭,说我爸跟着我妈总受苦,病越来越重,她就是不说他的药费全是我妈出的。他一次也没有帮过我妈,反而总劝我妈忍一忍,我想不通我妈这么辛苦,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家。”
“因为她有了你们。”
“忍不了,那个肺痨鬼怎么不去死。”
麻子咬牙切齿,表露出一个高中生不该有的东西。
“后来他真的死了,除了梁子,我和我妈都没哭。他们说我妈心毒,在外面有男人害死了自己丈夫,我翻身起来,拍着棺材盖骂他们。他们为什么不提?我妈为了嫁过来与家里闹翻了,不提?那肺痨鬼住院后,医药费全是我妈一个人出,他们更不提他死了我妈已经三天没有吃饭!”
麻子有些控制不住。
“他们家老大趴上男人裤裆,一副狗眼看人低的样子。他们家老二是个婊子,一个给钱就让上的婊子!老三?别看一副娇滴滴的样子,”麻子的脸上堆满厌恶。“心里想的老头什么时候咽气,好吞了家产吊凯子,一帮贱人。”
辰翟不动声色,默默在听。
“后来我恋爱了,”麻子想起了什么,弯下腰抱住头狠狠揪住自己的长发,直到他的手指沾满血迹。“我为了钱和她吵架,我说她这辈子就跟了一个肺痨鬼窝囊一辈子,我当时居然觉得这世界上有比她还爱我的女人。我……,我嫌她给我的钱不够,把她推在地上,把家里的钱全部拿走去花在那个...那个不属于我的人身上,其实那个女生没错,是我的错,我把那东西…不对,把她当做我的一切,居然比她还重要!妈的!”拳头突然落在麻子脸上。“她第一次哭了。”
“你知道吗?我觉得自己就是厕所里的一坨屎,怎么会...怎么能那么畜生?”
接下来足足三十多拳向脸颊挥去,直到他的拳头变得软弱无力,他像个失去了所有的男人,靠着椅子,像张暴晒在烈阳下面的皮囊,他狠狠生长在肉体外面的伪装,把自己贬得一无是处。
“要不是他,我一辈子都醒不过来。”
陈翟把水杯重新递到麻子手里,这次水杯是温的。
他是谁?
一个满脸善意的胖子。
路有总是把薯片塞满他那张大得夸张的嘴里,跟他说话时也不例外。路有嚼碎的薯片渣有时还会溅到他的脸上。
“啥。”
路有的父亲是外国人,父母长年在国外,家里只有保姆照顾他和他妹妹的起居,他妹妹上初三,不在辰中。家里虽然雇得起保姆,但每次学杂费的最后一个交的人是他。就在某一次他头上缠满绷带走进教室后,第一个交的人变成了他。
“我想和你聊聊……嗯?”
他用商量的语气和路有说话。
“给我吃的,”
他拿出一盒曲奇,被路有迅速夺过去。咧着嘴憨憨的笑着,虽说快有了二百斤,却活像个三百斤胖子。
“谢喽,你问吧。”
“爸妈一般会什么时候回来啊。”
“唔……唔……”
“……你吃完再说。”
路有吞下最后一块曲奇。用手掌抹去嘴边的饼干渣,在空中拍拍手掌,冲陈翟打了个嗝。
“…”
陈翟看着他满脸歉意的笑容,不知道该怎么说他。他想起那句伸手不打笑脸人。
“他们只有过年回家,怕生孩子碍着他们俩人的生活,哈哈,也对,生了孩子对他们来说就意味着得牺牲他们的两人生活把精力放在我们身上。我觉得他们的生活无非就是上下床的事情,但那个外国佬总是说爱情他们的爱情不能被孩子挡住的洋话。”
“在你们面前?”
“没有,那货在我们面前装的跟亲爹似的。”
“你不是他亲生的?”陈翟怀疑自己看错了,拿起档案翻起来。
“別翻了,我爸早就入土了,那年我才两岁,就记得是个大胡子,不是外国佬。”
“那你的妹妹…”
“......”
路有突然紧张起来,他的眼睛下意识向旁边的走廊瞥了一眼,似乎被谁听见。
“嗯,她不是我亲妹妹。”
随即,路有停下一切轻浮的动作,左腿开始抖动,不时从右手咬下一小块皮,在嘴里咀嚼一会儿,然后吐出来。
“我要说一件事情,老师……您,您会原谅我的,对吗?”
陈翟沉默许久。
“你可以不说。”
路有不停地从手指上咬下一块又一块,抖动的频率越来越快。他看到路有脑袋上一滴滴汗珠从他茂密蓬杂的发缝里流下。路有的眼神张望着门口的动向,放学后的这个点没有人会来,但他的眼睛却不放过一丝风吹草动。
突然一阵风吹起窗边的窗帘,路有突然把头扭到窗口,惊恐地盯着扬起的窗帘。好像那里正躲着一个准备要了他命的恶魔。
“老师……”
路有尽力挤出一点笑容,挂在他的脸上却非常勉强。
“我今天可不可以先回去哈。”
他点点头。
路有晃晃悠悠地站起来,他的瞳孔收缩,机械地操纵身体捡起垃圾,一个个把它们送进垃圾桶。他细心地用小扫把将地上的东西乃至每一根头发都扫进簸箕,出门时带着拖把从屋内拖到门口,将拖把立稳在墙面,挂着悄悄放松的笑脸看向他。
“老师,我走了哈。”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的让人生疑。他从头到尾静静地观察着这一切。
第二天之后路有变回了原有的样子,总会在嘴里塞满薯片,那与他不符的谨慎再也没出现过。
他好像随时有生命危险。
最后...
“瑾彦...”他盯着档案有规律地轻敲太阳穴,对他的感觉就是一个每时每刻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又戴着微笑面具的人,他全身上下就像一个小太阳向周围人散发着温暖亲近的气息,从来没见过他低落的时候。他很不正常。
一个正常的人不会一直保持着乐观的态度,除非这个人的大脑与普通人不一样,或者他有一个宣泄空间。
或者...瑾彦故意这么做。他觉得自己想的太复杂,在他看来一个正常的高中生总会率先考虑自己的感受,并没有什么理由让他永远维持阳光乐观的样子。
“嗯?你说我为什么总是这么开心?”
“你与班里人不一样,我感觉不到你内心深处的东西。”直接切入主题,他只能希望瑾彦对他敞开心扉,他觉得对瑾彦说再多都会得到一个标准答案。
“我内心很阳光,阳光到能够驱散所有住在我内心的阴影。至于那些阴影,有那么重要吗,我相信人类内心深处的深处永远都在追寻快乐,就如同我相信人类的第一首歌,第一支舞都为表达内心的喜悦。”
他应该给予瑾彦赞赏,但他发现,那句为挽回自己地位的赞赏挂在嘴边变得微不足道。他感觉到微妙的身份互换,一名老师如果要让学生听话,就得坚守自己的阵地,常理来说老师的社会经验,知识要比学生多出一条无法轻易跨越的壕沟,无论平日私下里如何,他都需要在特定场合建立自己的话语权,适当的话还要发发火,不用走心,但必须用心,要让学生潜意识里有所顾虑。当然,他知道这个班里的猴子根本管不住,但还是要管,如果不管不顾,那些胆小的羊们渐渐也会不受约束。一个班里,老师正真管教的是那些胆小老的羊,羊群里总有几只急躁的小羊,就像社会总要有几个不安份的灵魂。
“哈哈,老师我就这么个神经大条爱乐呵的人,你也别介意,平时就喜欢撑撑场子,起起哄啥的。”
瑾彦归还他的身份,瑾彦拒绝了他。
这让他感到意外。
(三)楚萌
她才没有哭,她只是掉了几滴眼泪...不对是盐水。
只是忍不住想倾诉,真的没有想过哭。在这么多人面前哭太丢人了,她是班长不能哭,只是把脸埋在怀里让她感觉到很舒适。就像那个男人的陪伴。
笔掉在地上,一只手把它捡起来,放在她面前。
她顺着手看过去。
“老师...”
她迅速从讲台的椅子上离开,站在老师面前把头低下认错。
“对不起,老师,您进来我没注意。”
“不是你的错。你怎么了”老师注意到了她的泪痕。
“没什么,”楚萌抬头望见陈翟一副怀疑的表情“还是他们四个人的事情。”
“老师,他们四人刚才惹哭了楚萌,扰乱自习纪律。”
是李郁合。
她对李郁合的印象实在一般,李郁合从不打扮自己,永远都是整齐的长辫,什么挂坠手环,化妆八卦与她毫无关联,唯一能让人记住她的地方也就只有说话时非常正式的口吻,她不喜欢李郁合,其他女生也一样,李郁合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实在让女生们讨厌。在女生眼里她就是个想把自己关在城堡里的冰雪女王,事实是男生们全都迷恋她,小聚在一起称她素颜女王,只是素颜就已经让所有男生为之倾倒,不知道涂上迪奥999后会让多少男人拜倒在她的长裙下,相比于李郁合,她只敢偷偷擦点745,平时上街都只是643一类的,尽量不要与皮肤色差太大。一旦想象出鲜艳的红色涂在自己的嘴唇,就感觉全世界人都在嘲笑她,某人索然无味的一视都变得十分刺眼。
“老师,他们已经认错了。”
老师还是把他们叫起来。
辰老师对女生非但很好,而且还很公正。他不仅能为女生说话,还能让男生们心服口服,女生们都非常喜欢辰老师,其中也有暗恋他的人。
她也喜欢辰老师,不论是哪样的喜欢。这个大男生总是给女生们最能寄以依赖的安全感,他穿西装的样子不乏拥有成熟男性的魅力,笑的时候常有英俊不失风度的笑容,看起来自然和蔼又温柔。不像瑾彦,笑起来大大咧咧的,实在想象不出他能有严肃的时候,就像辰老师咧着嘴哈哈大笑那样鬼畜违和。
“你们四个不上自愿晚自习,我不拦你们,惹哭女生而且还是我的班长,你们说说怎么办吧。”
三个人一同把目光寄托在菜头那里。
楚萌在看瑾彦,他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丝毫不像出主意的人。
“那就...扣扣学分?”菜头抓抓脑袋。
“你只有五分。”
“不行算了吧,都道过谦了的。”他愣头愣脑地说出这句话,楚萌和其他同学笑出声,菜头就像个猴子。
“放学去扫厕所,记住,只扫男厕。”陈翟特意看向麻子。全班开始大笑。
记得那天还是两个月前,麻子与辰老师在办公室度过了美好的一上午,据说教导主任铁国板都跟他探讨了一下午的价值观与人生观。
后来打听到,有人看见麻子一个人走进女厕,追着李郁合出来。
之后...由此衍生出杂七杂八的版本。有人说,麻子尾随李郁合想...有人说,麻子其实和李郁合是情侣,闹了别扭。还有一个让她笑得肚子抽筋,麻子想表白,所以找到了没人的机会。
这还没完,菜头回来后当着全班的面郑重其事地说道:“在此我要向全班澄清一下我的行为,昨天下午由于阴天,加上我身体不适,致使本人不慎误入女厕的丑事,没有恶意,在此我特意要向李郁合女同学表示歉意,”他走到李郁合面前“对不起。”
李郁合偏过头,没有看他。
路有这时候贱贱地问:“明明你把人家追出来的啊。”
麻子又管不住嘴。
“其实我什么也没看见,本来想拉住她解释来着…”麻子发现李郁合在瞪他。
“呃,看见倒看见了,没什么好看的,我没看上...”麻子瞥了一眼李郁合,立马闭上嘴。
李郁合右手正握着一把小刀。
李郁合的胸部看起来比自己的还要平,这让她终于找到一点安慰。她曾经多次想从班里找出比自己胸小的女生,但从来没有注意过李郁合的胸部。这下她总算能从路有的嘲笑声里脱身了,他总用他肥胖臃肿的胸部跟她的作比较,那胖子非但不知羞耻还乐此不疲地用它开自己的玩笑。
她突然想起来网上流传的说法,女生的胸部大小跟男朋友的照顾有关。她没有男朋友。
晚自习很快,她的作业还有很多没有写,本来计划写完四分之三的。
“都怪那四个臭猴子。”
她叹口气,走向车棚,看到正在推车子的李郁合,她不打算过去跟她碰面,本来两人就不熟悉,过去打招呼的话会很尴尬,可不打招呼心里会不舒服。
她决定等一会儿。
“干什么呢?”
背后出现一只手,她轻叫一声,扭过头,是菜头。
“我...我...”看着菜头凶巴巴的脸,她有点语塞。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她机智地把问题还给菜头。
菜头突然躲过她的眼睛,抓抓脖子,看向车棚那边的李郁合。
“要你管,我推车。”
猜都不用猜,答案已经写在了菜头脸上。楚萌有些意外又好笑,全班最凶的人在这个时候竟然像个呆瓜。
“那你去呗,我可没想和你一起走。”
楚萌丢下一句话。
“吆喝,不就给你道了个歉,蹬鼻子上脸了,咋说话的?”
不提还好,楚萌心情刚有好转,让他这么一说,又得郁闷半天。她狠狠踩一脚菜头,甩过长发转身去骑车。
“喂,这次换你道歉...”
她一路撅着嘴,嘴里时不时说说出两句笨蛋。
其实,如果换做往常,那个时候她是不会哭的。
他悄声关上门,夏怡像个丢了布娃娃的小女孩,抱紧双膝蜷在沙发一角。如果说他还有一点作为作为丈夫,作为妻子的象征,那就是他最后关上门的温柔。
但他抛弃了她们,她讨厌他离开时候的样子,如果他的离开能够多一些无情的举动,她就有足够的心情去恨他。在她心目中,恨比被抛弃的无助更有力量。
还记得五岁的时候,这个男人每天都躺在她旁边给她念故事书的样子。扮演怪物的时候,他摘下眼镜,咧开大嘴,用他扎人的小胡子来蹭她的小肚子,弄得她咯咯笑。
讲到故事里的王子,他会突然跳下床,换个温文尔雅眼神,用他的伦敦腔对他的妻子说出一连串英语,她听不懂,只知道每次说完都让夏怡脸红。这个时候,她会双手交臂,故意哼出声,如果他没听到,她会多哼几次。
直到他反应过来,又会对她说“我的公主殿下,今天想要什么呢?”
为解气,她让他当马,什么时候高兴了,也就枕在他的后背安静地睡着了。
小时候哭的不少,但唯独一次哭得最真切。
幼儿园的秋季运动会有一项是亲子接力,她在这一头拼命地为他加油,可是看见他跑在最后面,一时间,情绪失落到近乎绝望的地步,于是她抱着腿蹲在地上想借此让他明白。她把脑袋转向一边,假装不去看他。
小脑袋扭到一边,可眼角却忍不住关注跑道上的状况。他突然加起速,这一举动让她很高兴,短短一段距离,他从倒数第一冲到了第三名。闹别扭的小情绪迅速被丢在脑后,正当她拍拍裙子从地上坐起来又一次看向这边的时候。她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越过红带,所有人都向跑道中间涌去。
她带着毫不知情又好奇的小眼睛跟过去。人群被她的小身板艰难地分开,她看到一个男人摔在地上,旁边是一副碎了的眼镜和一摊红色的液体。
哭声比眼泪更先涌出,从她这里开始,像瘟疫般蔓延到周围所有小朋友的喉咙里,这样的场景让她想起了电视里出车祸的人,他们都不动了,有的睁着眼睛,在假装盯着天空,但她知道他们再也起不来了。有的永远闭上眼睛,对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任何留恋的样子,她就会想,这个世界这么好,有一个温柔体贴的爸爸,还有动画片和夏怡,他们为什么不再睁开眼睛看一看。
她越哭越大声,他从地上晃晃悠悠,像纸片艰难地撑起身体,他带着勉强的笑脸。
“不哭,不哭啦,萌萌最坚强了,你看周围小朋友都跟你哭了起来,你要做他们的榜样啊。”
她还是再哭,这次反而哭得声音更大了,什么鼻涕眼泪混在一起,脸哭得像个红柿子。
“哇...唔样是,唔戳了,哇...”
“是不是怪爸爸没跑第一啊。”
“萌萌,萌萌不怪爸爸,哇...”
其他老师家长帮助他站起来让他去医务室,他摆摆手,擦擦额头的血迹抱着她离开。
从学校一直到家哭哭停停,停停哭哭,她感觉哭了好久好久,他笑着安慰了她好久,一路上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只记得那天夜晚的星星格外明亮耀眼,那天有他的陪伴,她睡得很香。
零零碎碎的记忆,清晰的回忆,这些都跟着他关走的门一起离开。
“细雨带风渗透黄昏的街道...”
橱窗里的音乐融进临近夜晚的灯火,快速掠过她的面旁。晚风拂过她的长发,轻吻她的脸颊。一盏盏路灯,一个个路口,就像潜藏在心底的关隘,宁愿黑暗,藏起关于他的往事,宁愿一条路,让她只能义无反顾的走到明天,张望和踌躇流出眼眶,掉在坚硬冰凉的柏油路,化成可怜到任何人都不会注意的水雾。
她恨他。
一阵风从她身旁飚过,他慌忙去擦眼泪,只是害怕被任何人注意到自己的无助。
是菜头。
眼泪擦干,他已经消失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她也讨厌这个粗枝大叶的呆瓜,可好奇心让她跟上去。
马路那旁的他抬头盯着补课班的窗户,一支烟丝缓缓升空,烟熄灭,菜头走进二十四小时便利店,带出三罐啤酒,他又燃起一支烟。
楚萌看见了李郁合的自行车,某些电影里的剧情如过场电影在她脑海里走了一遍。答案已经确定,结果也大概可想而知。
他低头看看手机,玻璃的那边传来板凳的响声。他骑上自行车,躲进旁边的巷子里,继续抽第三根烟。
片刻,楼梯口的人群里出现一个格外清晰的身影,她总是一个人,不引人注目,又清明可寻,安静地步伐像一只总在黑夜里出现的黑猫,认真的脚步从来没有惊慌失措的时候,那样的李郁合很容易让人萌生一种想要静静守护着她,却又不想打扰她的念头。她永远都是那么冰冷动人,每次从远处望向她,好比隔着一潭童话般的仙女湖,看向城堡最高处孤独地望向天空的她。而她,一个农民家里的洗衣妇。
直到她骑上自行车渐行渐远,消失在她的视野里,菜头低下头又看一眼手机,立刻骑上车飙向李郁合离开的方向。
她不明白,骑上车离开。心里有些疑惑,但没有再想跟下去,今天意外的在外面多呆了一个小时,其实是不想回家的缘故。她害怕看不见他,又讨厌他待过的地方。家里的每一样东西仿佛都残留着他离开时的身影。但让夏怡一个人留在那个地方,她心里有些许忐忑。夏怡其实很好,虽然总像个孩子,没有母亲该有的姿态。每次夏怡跟她说话总是小心翼翼,生怕自己不被她接受,同时又害怕疏远了她。这一点跟她很像。
唉~楚萌在心里叹口气,不回家的话,夏怡会一直哭下去。夏怡是个爱笑的女人,每次哭起来,都让那个男人无可奈何。唯独只有她面前,女人总会故意遮掩着眼泪,女人会对她说“萌萌以后不管什么事都不能哭的啊。多笑一笑,心里才会豁然开朗!”可到头来,哭的最多的还是她。
“我回来了。”
屋里只有窗外躲进来的几点火光,打开灯。她只穿了上半件睡衣躺在沙发上,身体蜷缩成一团,努力把纤瘦的双腿藏进上衣里。乌黑发亮的散发搭在沙发边,一直落到棕木地板。她的眼圈通红,嘴巴露出一点小口随着婴儿般的呼吸一张一合。
她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她想把她抱在怀里低声呢喃,像个...像个母亲?。可她比自己大十三岁。
自记事她就一直在身边,但每当碰到这个样子的她,楚萌就会感觉自己是个看着孩子的母亲。
她走进卧室取出一件淡蓝的毛毯轻轻盖在她的身上,她多看了一眼她内裤的颜色,一样是淡蓝纹路。
记得以前挺嫉妒夏怡的,好多次他总会因为和夏怡玩闹的缘故把她晾在一边,和夏怡打情骂俏。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住犯起公主气直接摔下碗筷,可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大声哭出来,在她记忆里,只有她的哭声能够引起他的高度重视。那年她九岁,她二十二。模糊的眼前,她隐约看见这个女人脸上的气愤,和她的气愤话“不许你以后当着萌萌的面跟我这样说话。”
就连她的名字也让她嫉妒。苏夏怡。
她将淘好的米放进电饭煲里,拿起洗过的青椒放在案板上一块块切,一阵刺痛从手指传入大脑血滴在伤口处快速成长为一颗浑圆的血球,如果血球再大一些,她就能在那上面看见她的小丑脸。
夏怡埋着脑袋瞪着案板上的土豆,小心地切下去,她实在看不下去。
“还是我来吧。”
夏怡说“没关系,你快去写作业吧,我...”她切下一片厚厚的土豆,“我可以的。”
“我要等到明天吧。”楚萌开玩笑。
“嗯...”
她认真的切着土豆,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渐渐地加起速。
楚萌看她这么认真,也不好再打断她。她转身正要离开。
“啊!”
苏怡轻叫一声。
她回来看见一小块粉色的东西夹在土豆中间。大小让她背后一凉。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楚萌被吓到了,虽然案板上的只是一小块,但看她手指的缺口一点也不小。
夏怡吮吸着手指,乖乖的垂下头站在旁边。她被她吓到了。
“你爸今天生日,我只是想给他做顿饭。”
夏怡低着头说话,像个犯了错的小女孩。
“...”
她把手指放进嘴里无奈地笑笑。她实在想不明白,夏怡是怎样保持着一张纸的色彩遇见了他。
她没有母亲,只有一个需要照顾的妹妹,这个妹妹三十岁有着年轻女孩饱满光滑的皮肤,有着小女孩般的内心,还有一个让人嫉妒的名字。
“萌萌回来怎么不叫醒我,今天是我做饭...”
“快看电视吧,节目快开始了。上周我记得播到跳水就广告,还真会吊人胃口。”
“...”
夏怡站在她身后,却又一句话都不说,她知道她在想什么。
“明后天都是你做。”
她嗯一声,乖乖离开。
夏怡很爱他,即使她总是在她面前表现一点也不主动,努力做个母亲。楚萌曾偷偷在厨房看见他们亲密的样子,夏怡总是张开双臂抱住他,把脸埋在他宽厚的怀里。当她想去吻他,他总会故意把头扬起,她会掐他的胳肢窝,趁机搂住他的脖子,跳起来用双腿夹住他的腰,向他索吻。
“你该交税啦。”
她压低嗓音,但被楚萌听的一清二楚。之后...之后她一点也不想偷听。
夏怡也会认真地把他的各种衣服都洗干净分开放,什么适合宴会穿,什么上班穿,什么又是出门玩时穿,她记得一清二楚,包括他喜欢的食物,常备在家里,如果哪天夜里发现不够了,她会毫不犹豫地出门去买。当然,他是绝对不会让她一个人出去。
现在,那个男人就是个十足的强盗,众目睽睽之下拿走她们最珍贵的东西。
“嘿!裤裆有什么好看的。”
她从座位抬起头,狠狠踢他的小腿。他灵敏地躲开,站在旁边嘿嘿笑。
她拿起书。
“喂喂喂...”
瑾彦话没说完,书已经甩在他的脸上。
“有屁快放。”
“别动手啊...”
“怎么?”
她的手里已经卷起另一本书。
“老师叫你。”
“早说啊。”
瑾彦来的正好,她正愁没地方发脾气,他的那副样子让她有了倾泻心情的理由。他们都一个样。
“你跟着我干嘛?”
她走在前面,发觉瑾彦跟在身后。
“老师又没叫你一个,别自作多情好吧,你不够的。”
瑾彦又自顾自的笑着。
“我不够是什么意思,你笑什么?你说清楚。”
瑾彦摆摆手从她身旁走过,好像凯旋而归的样子,她咬咬牙,一脚踢向他的腿肚子。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