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寥无声(中篇小说)

一.

考试过后,和唯一的男同学兼朋友俊凡商量许久,终于一起填报了农科大的志愿。一两个月有空闲,俊凡说要出国旅游。法国、荷兰、西班牙,总之很好的去处,但那是在我眼里也不怎么“浪漫”的欧洲;他问我,还待在原地吗?我说,是的。但升学以后就不是了。

幸运儿,眷顾的是兴致。俊凡跟他的母亲一起走去远方,而我尽可能地捧着一本诗集在渡涉那条寒冷的河流。

这些天,晴好、云层叆叇。父亲正在搬离着一些过迁的商品和物件,旅行包、木箱子、包括日思夜想的“果园”,“湖泊”,“大地”,都装在一路风尘仆仆的货轮里——开始起航。有远处的风景,也有近处的水源。我问父亲,从青岛到宁波这么远,为什么要搬过去,非亲非故的,有何要探寻的真谛?我再问,轮船周边的树啊,湖啊,千城瓦砾的废墟啊,一段脏兮兮的漂浮在路面(抽干了水的涸辙的大泥塘)的尸臭。鱼不需要雨水了,雨水何以再吸吮着鱼的哀愁呢?我继续问一些问题,然后父亲打断了我的话。说是厌嫌烦躁,需要安睡一会。

父亲在邮轮里打瞌睡,我精神得很,但也只是冥想着可有可无的不怎么哀伤的事情。比如说,面前的说是东海的平面,很安静的、很阒雅的、很浩瀚的,在我的面前用极为单一的眼神掠过内心平静的波澜。它是东海,有着神话一样的情结,包括《大唐西域》和《典章旧论》里诘屈聱牙的段落,漫步寻找开来,还是没有多少关乎深邃而悲寥的话题。之于我,不曾翻越的书籍,也胡诌脏乱的,被父亲一应俱全地塞到木质箱子里低价出售了当。木箱子有一股檀香的味道,但也卖掉了书页里面说是腐锈的文段,极为糜烂的纸币和铜钱,用是付账,大抵是不平等的交换。灵魂也交换着,可能不必需要我那些在脑子里装点的《浮士德》、《唐璜》或者《悉达多》了。按照父亲的话说,高考都结束了,还需要旧书干吗呢?

我说旧书,不等于救赎吗!可是,父亲到底是睡着了,没理会我,只剩下呼噜声。

醒着的时候,父亲与我到了宁波的某处邻水的山庄屈就。说是风水师特意堪看过后印证的,便是要风景有风景,要人文有人文,要土地有土地……那些可能说的没错,我是瞅见着几个渔夫划着船在湖面上撒网、杀鱼、抖落白夜的星辰的画面;我也看见了几个农田客穿着几件旧件在土地里用胳膊挽着锄头的力气,于每一块脏乱、贫瘠的深沉处、开垦自己内心所热忱的田园。

“阿公。”我走到一个孤独的庄稼汉的面前,用一个抱歉的微笑,“想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的声音还是有点怯懦的。

阿公有点老,眼睛眍深,面筋枯涩、有抬头纹。应该说,面部大多是皱纹,像皴裂的树皮一样。他的手指有一块凹裂的痕迹,可能是受伤过的,缺了一块好肉。我说话的时候,他像是在听,又好似没有在听,他低低头,抬起眼角对视我的一瞥,有充盈在目光里面的血丝凸裂。我胆寒了一会,但还是举出一些可爱的问题,像是你是越家人还是吴家人?比如是你认识一户叫做老先生的旧宅子否?还是真切地回忆出宁波的地价、城市的天堂……当然,他始终是没说话,动作上跟着密密的直射点的角度、眼睛对着锄头的表面,继续翻垦着土地里面深褐色的快乐的东西。我试图再次打断他的动作,他也没有回头,亦或是再次没有说话,只是日头照得很近、有微茫、热烈的光,铺在背脊的表面,有点热了,让我有些不能久留的感触。

“阿公?”我摆摆手,觉得有些不礼貌,“我先告别了。”

我想,他是一个萍水相逢的怪人,我倒也是。

后来,父亲带我搬进了新家。屋子是好屋子,山庄一样的新居,和老先生仅有一墙之隔,也就是邻居。

说是老先生,却并不老,只是姓着一个“老”字,于是叫做老先生了。说起来,他还是俊凡的父亲,因为俊凡的真名就是老俊凡。老先生便是父亲也相识的旧交,更是有亲挚的感情,自然不会过分地疏离开去。想当初,我在青岛的时候,老先生也不在宁波,而是听说在绍兴的柯桥地区做外贸生意,也罢,有了消遣的温饱,就开始了新时的享用了。我尽可能说了几句略显贬义的话,其实也把我自己给贬低了下去。毕竟,我的人格也不曾高尚一点,在学生时代,和男学生拉拉扯扯在一起玩的缘故,被教员不止一次地批评数落过。追本溯源,觉得俊凡的父亲总有一些优渥的品质和内涵,不然总是和俊凡联络在一起,也会过分尴尬。

俊凡呢。他说他在欧洲看到了里海,不过他只看到了冰山一角。可不,他只是里海的沧海一粟,只能是里海在笼络他的灵魂,而不是俊凡在贪食风景的一隅。一两年前,回想着当初我跟他争执里海到底是湖还是海的问题,直到现今都没给出正确的答案,包括地理教员那耸耸肩表示无可奈何的表情,也是让我不知所谓。里海是湖?最大的内陆湖;里海是海?毕竟从来没有这么浩渺的湖泊,比贝加尔湖都要广阔几倍的平面积,算起来,这个都已经被称呼为“海”的水分子集合,还算是一个可多可少值得一探的问题。

“唉——别说那些了,我还去游历了卢浮宫。你相信吗,阿凝。”俊凡在电话里对我这样,颇为自豪地说。

“别贫,那是一眼就忘记的风景画。”我说。

“有相机,风景可以镌刻下来。阿凝,你知道我会倾尽多少的理想来寻觅远方的诗歌呢?”

“那很好呀。不过我觉得诗歌也可以在现实的某个角落里,那么贫瘠而平静的拜服在土地里,总之,深沉吧。”

“深沉……”

“就是很现实的意思。”

“然而,你是不是很羡慕我,因为没有远方,在索得现实。嘿嘿。”

“不羡慕,就是恨呗。其实远方不远方的,总在于会回到故土的原点。当然,故乡原有的风景也是一种恨。”

“嗯,我喜欢这种恨。哈哈……”

我跟俊凡闲聊,但总归是闲聊。他的日子是在周游世界、在春暖花开的地方度过,是布拉格、布鲁塞尔、巴黎、阿姆斯特丹、马德里……我其实有点想不通,这一两个月里,他签证了多少护照。有的没的,是为了参观古建筑还是寥落自己那颗疲乏而空虚的内心呢……我说不上来,想当然的,我也时常空乏、无助、无聊地淡漠自己的内心,包括灵魂。

过一段时间,我在家里拉着手风琴练习的间歇,父亲走过来询问了几句。他把茶几上的安好无损的干净剪纸贴在墙壁上,仔细而安静的动作,让我记得他是个细腻而真切的人。可他也扔掉过我的书,扔掉过我曾经拥有的梦想,扔掉过许多被消磨掉的意志、以及被强制安插在温室里的花瓶艺术的理念。这是真的,在梦里,在现实里,父亲是个老好人,但也总算是个坏人。他会享受自己的艺术,却又担悸自己的女儿学习艺术。等到我填报了农业科技的理工专业的那一刻,他的眉头才是舒展的,快乐无比。

天色晚了,父亲说要去老先生的家中,问我去不去。

去吧。我说。其实俊凡是不在家中的,单去蒙面一下老先生也好。

老先生家的山庄靠近着海水,典型的海景房。四周种着几棵银杏树、桂树、桃树,当然还有着葱郁的苜蓿草、红蓼等,都是些看起来不起眼的植物,它们长在蓊郁的地方,更显得这些植物渺小了一些。不过老先生内屋的装饰也有不少像样的植被,就安放在书桌、电话机、客厅,以及目所能及的海洋对面的阳台上,大抵是水仙、芦荟、云竹、甘草等一类的……父亲被应邀着走了进去,刚开始是寒暄了几句,说是让老先生参观内景,便是寻声环顾一遍,不是夸着内置的木地板好些,就是说着老先生内心细腻,如若女子般蕙质兰心、有隽美秀外的雅致。接着,老先生问父亲,久别多年的外商生意,现在肯定是别开生面,风光无量了吧。

“哪里。”父亲说,客气。

“瞧着你女儿小凝,已然长得隽美,女大十八变。”老先生在四年前送给我一台能跨在腰里的手风琴,我还记得。手风琴拉起来的声音稍有鼓瑟,但听起来还是挺美。我挺欢拉奏《喀秋莎》和《小路》,听说这些音乐听起来有年代感,像是父亲那个年代的情怀在作祟。或许,这也是父亲唯一默许我的艺术形式,在客厅里或者在书房里,他都不会干预。

“谢谢老叔,您客气了。”我说,略表歉意。

我只会简单地在长辈面前客套着几句话,不过之于升学或者再之后的就业的事情,我大抵还是会聊上几句。毕竟俊凡是我的同学,曾经也算是相互照应、彼此联系,所谓共生共荣的知己朋友。问及老先生的时候,他倒是冰冷着脸,没有说着俊凡什么略显高兴的话,大多苍白、或者悲伤寥落的语气,在哀婉什么,似有喟叹。

“怎么了,老叔?”我问。

“别打扰你老叔。”接着,父亲打断了我的话。

老先生自然有点沉默,他或许和四年前并不太一样。可能有所经历,也有所缺失,患得患失的峥嵘岁月,多半从几十年前的青春时代就开始了。包括我独有的本该倾诉的理想,也会因为一丝丝的荣辱得失而凄哀、悲观许多。老先生叹气的缘由其实并非俊凡,倒是俊凡的母亲,长年在国外有些日子,却也没有说要回来的意思。等着升学考试一结束,俊凡也胡吃海塞、贪吃享受地躲进了欧洲环游的世界里,留下老先生一个人。他只说,别人一走,这世界倒是清净一些了。

“老兄。”父亲对老先生说,“嫂子什么时候回来?你担心他们不陪在你身边吗?”

老先生本想说话,却也缄默了一会,终于点了一根烟,始终没有说下去。

父亲啜了一口茶水。

面前一片宁静,而我躲在水仙花盆的墙角圪蹴。我思想着自己在学校的晚会上拉手风琴的时刻,面容带着被戴上胜利环圈的喜悦之情,而俊凡一个人在底下为我鼓掌。他说,他不想念前苏联的深情,但也欢喜《喀秋莎》的声音。我不知道久远的思念会是什么样子,正如老先生要送我手风琴讨要艺术的微茫一样,都需要能被人理解、被人认知。能被人理解固然好,可谁又能听得懂那些已然被遗忘的声音呢?

我正这样想,不知是谁打断了念想。

门前,一个面容湿漉的老人站着,并提着一篮农作物。有西红柿、土豆、茄子……老人不是别人,正是我先前在山庄附近见过的、并且我说话都不怎么理会我的阿公。我想,他应该是个农民,是个荒落在自己精神世界里的老人。他嗫嚅着,迟迟没有进来,只是蹲蹴在一旁,脱下身上的外套,还有脏兮兮地沾着泥土和雨水的平板鞋。雨水一嗒嗒、一嗒嗒的,滴落在大门前的水泥地上,掉落下来,圈成一个怪诞又硕大的水渍符号。

“三叔,下雨了?”老先生走过去。他并没有问阿公淋湿了雨,只是说“下雨了”。当然,之后老先生还是对阿公寒暄了一句,并不停地用手指比划着。他自然而然地乜斜了一眼窗外的黑漆漆的风景,之间只有黑的颜色,还有黑的树枝在毵毵不止。他细微地捎开涂了白漆的风窗,一阵风吹过,卷进几颗不大不小的雨水。倏然间,老先生的嘴上含了几句碎碎地令人生厌的脏言俚语。说是这天气,跟人作对的,比较背诞,多么叨扰一个奔波在外、辛苦操劳的人。

不过,我倒觉得,阿公和老先生都是不由衷的,都有心事。

“别误会,他是我三叔。不会说话,是哑的。”老先生转过身,对我和父亲说话。他的语气很平淡、淡淡的,和一束没有气味的、从空气中吐出的烟一样。

哦?怪不得老人上次并不理解我的说辞,在此,也只是动着手指反复地搅动肢体言语,用来解说自己的难言的苦楚和悲愤罢。我思考着,思考着一些关乎纭纭黔首的事情。说是一个哑掉了的三叔,却也未见俊凡提起过他。当然,本有的私自藏匿的生活,也可以保留原有的单纯,俊凡不曾提起不会说话的阿公的事情,在今日让我撞见秘密,也无伤大雅吧。

“老兄,他是你三叔?没听你说起过。”父亲坐着的时候,也说起这件事。父亲说,老先生是久别的老朋友,曾经是在一个单位、一个地方下乡的同吃同住的同僚,真的没见他说起过。

“哦,没什么,一个远房的亲戚。”老先生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对着父亲。

阿公换好了衣服,顺带把老先生的衣服也洗了一遍。他出走客厅,倒是有些忙碌。浇花、插纸、烧开水、倒茶、扫地……一应俱全。老先生贪而懒地抽着烟、忧郁,就拿眼神来说,笃实是异常忧伤而抑郁地对着迷幻的灯光,在久久地发呆。他寒噤了一阵,身子骨瑟瑟地,又好像故作常态。之后,又是一阵没说话的动静。

我倒是看着阿公的背影,有点心酸泛起。我想打招呼,但又不知怎么开口,只好走过去拍了一下他的后肩。笑着用手比划:还认识我吗?

阿公怔怔的,但是立刻就笑了,笑出的胡茬挤在一起,形成一个压迫的符号。

不认识我了?我用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唇,继而摆摆手。这个动作,我表示自己能看懂,或许他看不懂了。

果然,他摇摇头。不知道是他不认识我,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企图去认识一两个萍水相逢的人。或悲或喜,或伤或乐,大抵都在倾诉着自己的声音和灵魂。哪怕是没有声音的人,这个哑巴阿公也在表达一些有内涵的对白。老先生没有走过去和阿公打声招呼,应许是彼此认识。只有认识久了,可能也会疏离一阵,像是刚碰面的那会,倒是有照面和寒暄,可能是一种悲戚了的生活,在苦心孤诣着所谓的情感吧。而我的情感,又在哪一首歌曲里徘徊?所以,我喝着刚泡开的茶水,只是小抿了一口,就不再喝下去了。因为,我仿佛得到了一份嗟来之食,又仿佛得到了一份令我困惑的面具,在笼罩着皮肤、角殖质、那股子忧伤和鼓瑟的怪味……

眼睛似乎又迷迷糊糊的。我看着父亲和老先生不说话,而阿公是说不出话的,他只是如同一个佣人一样在干活。

“老兄,没什么事的话?我们走了……”这时,父亲站起身,打了声招呼。

“没……哦,不打算再坐……再坐一会?”老先生背着窗外的风声打了一个寒颤,孤独的。

“真走了。我们不留在这里,你看天色也晚……”

“那好,就送送你。”

“见外了,就住在隔壁,有什么好送的呢?”父亲憨笑了一下,也对着不会说话的三叔说。

老先生只好留在屋里,他想送送父亲。但顷刻间,他停止了动作,戴上一副眼镜,正翻阅着《画报》中有山水油墨的一段。倒是阿公走过来,歉笑着示意、腾出手,做出一个友好的送客的手势。道了声(珍重),嘴里没有声音。

“你回去吧。”我说。

我觉得自己有冒失,不知道为什么。

“爸,您觉得阿公像一个佣人吗?”回家的时候,我伸着懒腰坐在沙发上,嘴里咀嚼着一粒水果,很随口地一说。

“去,小孩子别问这些。”

“哦。”我应了一声,回里屋去了。

我觉得自己的直觉并没有出入,倒是并未有一丝怜悯的意识,只是无端地感知一件令自己感同身受的坚忍,在内心隐隐勾镂。说来这个哑巴阿公并未与我有交集,只是在那次访问中相互照面了而已。彼此没说话,也不了解;而且,他是一个老人,我只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在郊区,大抵有山庄、农田、客舍、风景,可也有悲落的心绪,似乎永远也填不满伤痕累累的心。想到此,我走出房门,独自倚靠在阳台上,睇眄着夜色朦胧的静谧的景、有树的风影、还有一爿桂花的香味,从隔壁飘落。

那时,哑巴阿公又在浇花,距离很近的灯光,有他的背影。

应该说,不止有背影,还有歌声。比如说几十年前的歌声,是在我未出生的年代勾勒那一寸美好的想念。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

有《喀秋莎》的声音,是我的声音。

二.

我的思想里面,又想起学校里组织的中秋晚会上,我拉着风琴独奏的夜晚,俊凡为我轻曼伴舞的往事。俊凡是不善跳舞的,他学习探戈的时候,还时常扭到脚踝。我说,你不用照着我的音乐献歌,只是不要让我失望罢了。然而,他还是继续跳舞,所以我深觉得他的眼睛会说话。之所以不是脚步,而是眼睛。比如他一动不动地挽起我穿着布拉吉的身子,手指纤弱的、翩跹出难受的青春舞曲的时候,他的脚步无足轻重,只是眼睛在盯着我看,时常有娇羞的神态。我推开他,只是说了“喀秋莎”会从梦里归来的箴言,他才笑得出声。

“喀秋莎……喀秋莎……”他说。

“梦想的战歌,有一半属于明媚的春光……”我镇住自然的表态,说话没那么大声了。

俊凡后来不跳舞,其实他并不喜欢跳舞,只是因为我恋爱手风琴的序曲,他才会应着心想事成、心有灵犀的曲子献丑一段。当然,我们是纯洁的友谊,只是旁人口中说有爱情的成分,也是纯属误会。因为俊凡只有在那次晚会上邀请我跳了一支探戈,当然是蹩脚的探戈,像丑小鸭似的,难看死了。

可能,这个只属于我的夜晚,我拉手风琴的声音被哑巴阿公“听”到了。或许,他可以听到“声音”的,在隔着月光的阳台上,他趁着浇水仙草的工夫,给我竖了一个拇指。

他的意思是“好”吧。

我挤了挤嘴唇,抱歉地莞尔一笑。在隔着夜色的灯光中,鞠了一个躬。

“谢谢你倾听我的声音。代我向俊凡和老叔问声好。”我说。

他没说话,只是发出几声“阿巴,阿巴”的声音。他的眼角表皮边有褶子、皮肤皲裂着挤成一个微笑的表情。我始终相信他有正常人的感受,会懂得音乐和理想,即使面前的这个人已经老了。

父亲时常插画、剪纸,这是他的艺术。而我不喜欢这种艺术形态,我喜欢歌曲。他顽固一些,而我就活泼一点。外面的世界几多精彩,但也仅仅只是外面的,躲进内心深处砥砺奋进,嗅出风景的味道,每一次前行都很遥远。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俊凡打电话给我,他开始有些厌倦欧洲之行,除了所谓的美食,就是一路人山人海的倥偬和拥挤。躲在外面,跟藏掖在里面是一样的。俊凡倒是会说英语,可是说伦敦是严肃而不内涵的地方,终于是没有去。那么去了老地方,还是一路的海水,一路的快乐。一路的快乐过后,就是悲伤恒久。

俊凡说他开始语言不通了,他的母亲也这样,但仅仅能说法语。

我跟父亲说,你看到俊凡给我写过的信吗?说完,我本能地把一些联系记录翻找出来,想让父亲参考一些关于旅行记忆的东西。父亲并没有抬起头,没看信、也没朗读。他可说自己是寂寥沉默的人,像一朵被海水吞噬的浪花一样,其实怎么样都是海水。言讫,父亲还是用剪刀剪着红色的字、一张画板上抠出的版画,有别样枯燥的色彩、除了黑色,就是白色。父亲没什么偏好,不是我偏好米奇色的裙子和冰淇淋的味道,还有俊凡欢喜的巴黎和马德里的竞技体育,父亲都欢喜不上。他只是插画、剪纸、和老先生一样豢养花卉,所谓的修身养性就是如此吧。

“爸,我想出去一下。”我说,在意欲探寻山庄风景的同时,也想着两个月后从农科大升学的纠结与不安。

“嗯,出去走走也是养心。”父亲说。

很多时候,我会觉得山庄周围的风景很怡人。一贯而来的如此,今天略有不同。待我走出几天下来阴郁的脾气之后,还是可见天空中单一色调的阴翳,挂在云层中,没有稀释的感觉。看来要下雨,我自言自语。但是,我特意避讳别人的目光,还是没有打伞,只是轻轻地跑着,步子不那么协调,但总归是跑着。我在水泥地上奔跑和柏油路上奔跑的力量并不一样,习惯水泥地上青葱的样子,至少有点泥土的感触。我在青岛的时候,踏过的不单单有海水的温度,却还是在泥土里学老妈子种过麦子。之后,长大了,也就不种了。可能是因为童年过去了,年轻的影子就不复存在,无论二十还是三十,亦或是十八岁,对比童年的韶光,都是垂垂老矣。

在泥土地的走廊上,似乎是有那么一条羊肠小道的,所以我走过去,即使有艰涩的梦,还是准备一探究竟。说白了,也没那么好奇,纯粹为了在农舍休愒。因为小道之外,就是路;路之外,就是农田;农田之中,就是农民;农民之中,也有一个老人,在耕耘着一些可多可少的庄稼地。

那还是哑巴阿公,在种地。看见我时,咧着嘴咿咿呀呀地喊了几声,我示意,不说话。不说话也是好的,也许言语本就是不善表达的情感。

阿公点头,仿佛是听懂了我说的。可是,他根本就听不到吧。

其实,我应该路过,到底是攀谈很少。他说的仅是支支吾吾、亦或是嘤嘤嗡嗡含糊的碎语,没有话,这是痛苦的。我说你在种地啊?他笑了笑;我说你种的是西红柿还是茄子?他用粗糙如树干的手指面了一下,继续倒出一声微笑。

他面对我,也只有微笑了。

我其实还想说很多话,停顿、嗫嚅,说不下去,只有天空很晦涩,犹如垦在泥土地里面的意象,深沉多舛。我本想说,我考上了农科大,是否也会在实习的时候,留驻在一块荒芜的田园里聊慰残生,亦或是用自己的科学技术,引领着诸多的农业革命,让温饱来得更自然一些。想到此,我居然偏离了艺术的想象,构筑理工学的门道,全然不是我的本意。所以我支支吾吾地向阿公比划了几下,终于还是放下了关于这些天所突兀产生的种种疑窦。比如我想问阿公那不会说话的语言,是怎样的一种怨念;再比如说,农田荒芜的时候,是否还在土地里消磨孤独的时光。老先生的家里,我想阿公并不常去,阿公大抵是老先生家中虚假的三叔吧。

我只是惶然地猜测,并不想解语什么。

在我离开的时候,阿公继续扛着锄头在耕作。阳光熹微,温暖并没有存在,倒是乖戾的感受常有。我离开水泥地的一段路程,纵然是看到几个穿着光鲜的小孩正攥着泥巴往哑巴阿公的脸上、身子、大腿,以及仅有的自尊心面前悉数扔去。那些小孩的声音里有嘲笑、戏谑,还有病态的侮辱,不止是泥水,还有手里握着泫脏一片的偃蹇骄横。

“老哑巴……”

“老哑巴,傻傻的,真是不会说话……”

那些个小孩说着这几句话,几乎涵盖了所有的狂妄与傲慢。

我作为旁观,仿佛自尊心已然收到了刺痛。毕竟,在我眼里,自己也曾经悲愤而无奈过,本能地旁观,或许是因为自己的怯懦与无助,还有可悲的彷徨。我的手里、腰间,以及身上所绑缚着的关于很多种艺术的解读,在丑陋的生活面前几乎可以全然崩塌。之所以这样,在十分详细地想象之前,和着“以后会怎样,以前又如何”的问题,概括、定论,还有对未知的一片茫然无措……种种被荒弃的感知,还是踧踖不堪。只是冥想了许多种可能,应许是什么都无可解决。

“你们这些没有父母教的东西,给我离开这里!”我终于站起身,跑到那几个小孩子面前,全然说起了脏话,是因为几个小孩做得太过分。

“哑巴——”

他们走了,带着胜利走了。小孩子的胜利已经消匿了一部分的天真和无邪,我与其想到这样帮扶与救助的结局,不如还揪着一点可悲的现实主义的尾巴,在暗自生怜,或者旁观自赎。但旁观者有旁观者的悲鸣,也有旁观各种病恹的悸动,其实都是失败的。

“你还好吧……”我说,对阿公说。

他嗷嗷了一阵,像是哭泣。我明白一些,可能是他的庄稼被恶生生地踩坏,因为他的手指并不指向自己脏兮兮的身体,而是跺着被截断的甘蔗和踩烂的西红柿,暗暗地啜泣。我时常不会听说一个男人哭泣的缘由,然而老人不一样,他们的情感更沧桑而真诚一些,想着悲恸的故事,就泪水涟涟。

我拾蹠起被踩烂的农作物,仔细地掸去灰土,装在篮子里。阿公像是道了一声感谢(点点头),接着用手指揩拭了一下眼角,泥渍粘附在皮囊上面,眼皮和额头依然沾了一撇手指印。

然后,阿公望着山庄的颜色,闭眼、阖目,一声寂寥的期艾。他往老先生的家中走去,但还是踯躅了一刻,终于没有在熟悉的地方敲门。

那一刻,我深知了一种难以忍受的坚忍,是不能说出口的。这几日,我也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父亲,乃至老先生。在父亲眼中,哑巴阿公只是一个过客;在老先生眼中,我不得而知,至于阿公对于那个很近的家庭是怎样的一种概念,我更是不得而知。后来,我终于抛开成见、战战兢兢地打了一个电话给老先生,问阿公回家了没有。老先生说,没有。

“可外面已然下雨了。”我问。

“下雨了?”老先生的声音很轻,似乎有气无力,“哦,那又怎样?小凝,你怎么关心下雨天了?”

“没事。”

“没事就好。”

老先生在电话里的语气很平淡,也是他先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我没有看前苏联的音乐简谱,而是翻看着一本《米佳的爱情》发散无奈的冰冷的心。窗内的世界有些安静,而窗外就不一样。风呼嚎着一程,冷的、寒冷的,裹着冰一样的风干的刺骨,使我不得不关紧了正吹散热风的门洞。我似乎在写一段文字,可能只是因为想念的关系,想念一个人,想念一件事情……还是,根本就什么都不想,纯粹为了书写而书写。

父亲还在玩弄自己的艺术品。他并没有说什么诘屈聱牙的话,但好歹又完成了一幅版画。说是和《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差不多的作品,也是几个农夫拉着一艘搁浅在海滩上的货船的画面,只是背景不一样,寓意也不一样。父亲指着几个穿着粗麻衣服的农夫(版画上雕刻的人物)取义断章,然后又嗤笑着、继而收起笑靥,装起了深沉。总之,他的丰富的表情让我有些看不懂。然而父亲说,鉴赏艺术时常是这样的,简单的就不叫艺术了。

我还是欢喜简单一点的,平凡一点的艺术,即便说,那不算是艺术。正如我转而放下书本去拉手风琴的动作一样,很平静,或许只是在旁人眼中聒噪一些。

倏然间,我拉琴的瞬间。我听到有人敲门。这下雨的天气中,深邃而寒冷,除了老先生熟识我的父亲,不会是别的什么了吧。

然而,开门撞见的是哑巴阿公。只见他透着身骨,一身脏乱,还是有雨水沁盖,像一只落魄在废墟里苟延残喘的夜猫,有自苦的哀默的声音在散发。当然,他突然地敲着大门,只是拎着一篮新鲜的农作物,里面装着西红柿、南瓜,还有几颗干净的土豆,看来是洗过了的。

就这么简单。但我深知他的不容易。

“不……不用了。我有吃的。谢谢你。”我说,说话的时刻,不住地摆手。

“咿咿——”阿公说话的样子就是这样,只有含糊不清的,才算表达。

他的意思我大抵看懂了。执意让我收下一篮西红柿和土豆,说是(刚新鲜的,没被人踩脏过,比市场上还好吃些)。“言讫”,他把篮子放在地上,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在风雨里,没有雨伞,只是被淋湿着。

我本来想让他进来坐坐,喝口热水、等雨停了再走,可是他终于走得太快,连背影都没剩下。

“怎么了,小凝。是一个乞丐在与你说话吗?”父亲刚从里屋走出来,看见我表现出一阵错愕的神态。

“不,是哑巴阿公,就是老叔的三叔来过。”

“哦,你让他进家门没有?”

“没,他放下篮子就走了……”

“嗯,下了雨,敢情又脏乱地进来。还好没有。”说话间,父亲顿口一下,“不过,小凝,以后不得让来历不明的人进来。”

父亲说完,用拖布拖了一下簇新的瓷砖。等水渍挥发以后,兀自走进里屋去,点灯、写生,玩些艺术操守的工艺。

说来也奇怪,父亲着实反对我对艺术的过分热切,自己却在坚守着艺术的灵魂。不过,之于艺术和农业,以及模棱两可的科技文化,我略显杂糅地参和在一起,不知所以然地玩味许久。最后,我不去想其他多么殷勤的过往,只是将一篮农作物轻放在屋内,即使上面粘了一点泥土,还有涴脏的水流滴出的荇草的味道,还是将其悉数放在厨房的地上。因为父亲关照过,我只得用拖布反复在瓷砖上拖来拖去,直到能被灯光映照出刺眼的光芒,才算彻底的干净。也是,厨房是这样的干净、房子是这样的干净,农田和文化包括人的内心却被抛弃掉最后的尊严……

三.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点头又想起狄更斯在《双城记》里写过的句子,秃噜地念了出来。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也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也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也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也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的事物/也可能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面天堂/也正在直下地狱”

念完了,总算睡着、安稳。

当然,也是有一段时间,我始终能看到哑巴阿公看我拉手风琴,竖起一个拇指对我乐呵呵地热心“说教”。有些时候,我似乎会觉得阿公是可以听到一些声音的,即使是很微弱的声音,兴许让他有过一些艰涩而青春的记忆吧。当然,几天以后,我还是只看着阿公在阁楼浇花、耘草、烧开水……他的背脊有些弯曲,像新月一般,纵然有些直不起来。

再后来,两个月后,我感觉没有见到阿公的身影,老先生只是说他回老家,等俊凡回家的时候,阿公便会出现。只是这两个月过去的有些快,让我有些猝不及防。可等在这些天,就在我像一直无头苍蝇一样躲在家中无聊、忧郁的时候,老先生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说是去家中坐坐、继而聊天一番。

“老弟,俊凡他们马上回来了,你们到时候和我一起去机场迎接好吗?”老先生亲自沏了一壶茶,递给父亲。

“可以啊,小凝一直念叨着俊凡呢。”父亲细声地说。

“那十分好,两天后的清晨,就在萧山。我们可以看到一路风尘仆仆的孩子和母亲,从法国巴黎回来的消息呢……”

“你带你三叔过去没?毕竟是亲戚。”

“他说他不去了。”

“他不是不会说话吗?”

“嗨,还不是一样……”老先生喝了一口热水,停顿了片刻,“他这个人,即使在的话,也是碍手碍脚的。”

“也是,他不在?”

“在的,不过我不会让他去。不是偏见,别误会。”

“嗯嗯,是不该……不该让老人去。”

父亲说完,并没有急于再说话。我坐在老先生的家中,只是换个地方继续沉默罢了。从自己家中无声寂寥,再到别人家中寂寥无声。无声的时候,我也在此回溯和俊凡的回忆。想起我在一个月前和俊凡联系,说你家中有亲人来过的事情。

俊凡说,是哪个亲人。

我说,你父亲的三叔,便是你的三爷爷。

俊凡说,哪个三爷爷。

我说,是一个聋哑的老人。

后来,俊凡直说没见过,更没听说过。

然而,对于这件事,我又不知该怎么说下去。在我心里,俊凡应许是不知晓自己有远房的亲戚的,即便是他的母亲,或许也模棱两可。想到此,发觉自己真是一个无聊的人,关心别人的家事比关心自己的父亲还热切。或许,是出于对残障悲情的一点怜悯,让我心生难安;或许只是在顾惜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显得自己人格高尚一点。其实,这些都不是我的初衷。我的理念还在未知的以后,以后的日子和荒芜的艺术会怎么样,终于才算是我关心着的一些残损的片段。

翌日的翌日,说是星期天,对于法国回来的俊凡而言,不是星期天。星期天总会过去,即使是一个好日子,或者是黑色的星期五,都会从24小时的时间段默然悄声地走过。有人说,思念备至,但没有看见熟识的人,是悲伤的。好在,迎着密密的细雨,还是看见一个男孩和女人,从萧山机舱下来的片刻,不再是有些欣喜,而是雀跃地欢喜。老先生、父亲和我,笑靥满满,说是片刻悠远的思绪终于回来了。

走过去,没有奔跑。路是湿滑的,踩着平板鞋也有摔倒的可能。我走得谨慎,老先生并不是如此,他开始碎步地跑过去,拨开人群,往两张清雅而青葱的脸孔的方向奔跑。女人还是那个女人,俊凡还是那个俊凡,只是衣装稍微光鲜一点,有沁着雨水的香水味,幽幽的,从隔着远的方向就闻到了。香气是从俊凡的母亲身上传来的,可能、也许、大抵是因为俊凡的母亲在法国代购香水的缘故。

“你们好啊——”老先生拎着一袋衣服的同时,其妻子带着俊凡走过来,就向着父亲和我问好。

“好的,一切都好。”我抢过父亲的话。

“阿凝和俊凡一般年纪吧,还在一个学校,真不错。”俊凡的母亲就带着我们临到驿站,说话间取出一盒法国香水,说是送给我的。

“不……不用了。我用不了香水。”我笑得一丝无奈。

“哪能,俊凡也在用男士的香水。阿凝,长大了,也得懂得打扮。”她说,还让俊凡走过来。

我和俊凡的目光触碰在一起,却又瞥开,彼此不说话。

“好了,就让爸爸收下了。一片暖暖的心意,我们都是老朋友了。”俊凡的母亲转过身对我吐了一个娇艳的舌头,继而把香水的包装盒仔细地轻放在一块夹层的木板盒子里,说是双重保险,递在父亲的手中。

“真是谢谢。我很抱歉。”父亲意图站起来,说着一番很情义的对白。

“唉,朋友之间客气什么。”言讫,俊凡的母亲示意父亲坐着,一切都随风、随缘……

俊凡挽着老先生的胳膊,而老先生则挽着妻子的胳膊,回到家中。我也回到家中。于是,趁着父亲在里屋剪纸雕刻的空隙,我拆开包装、略带兴奋地喷了点香水,但由于用途不当,让气味浓到鼻息之间,不经意地打了两个喷嚏。对于女孩来说,打扮、梳理,始终是是生活的必须。青春过后,将不再是稚嫩甜糯的冰淇淋和满袋的汉堡,米奇色的裙子在商店里或许也是过时品,应该换新了一些。那么,还有手风琴、日记本、《米佳的爱情》……这些略显苍白而劬老的精神必须品,应允着被时间消磨、殆尽,然后风干。其实,白纸的艺术是最廉价的,这是我曾经教物理的教员对我说的话,因为他不喜欢文字上的酸涩风雅、刻意清高的东西,所以会有这样的感悟。什么东西是好的,什么又是坏的,两面绝对的评价,其实都不怎么客观。我想,就是香水而言,摆放时间太长,用法不和,也会让人心生厌恶吧。

夜里,我对着一本艰涩隐晦的小说,就是一阵犯困。所幸,俊凡打了电话过来,告诉我一些很多、很美、却又很糟糕的事情。

“阿凝,你知道布鲁塞尔是没有红绿灯的吗?”俊凡的语气很热情而激动、但又裹着一层甜蜜的宁静。

总之,他的话是简洁到复杂的一种过程。

“为什么没有红绿灯?”我问。

“因为汽车遵守了交通规则,车祸很少,便是人也是很安分。”

“不闯红灯?”

“我说了,阿凝。布鲁塞尔没有红绿灯。”

“抱歉。”

“阿凝,你知道吗?布拉格当地有一家‘布拉格之春’的咖啡店,久负盛名。听说不光是高贵的商贾、议员愿意茗香,也有当地的读书人、妇女、甚至是乞丐,都会走进去观光一会。”

“是因为咖啡好喝吗?”

“不,是一个聋哑人能吹出笛子的声音。你觉得神奇吗,聋哑人听不见声音,却能品咂出声音、像天籁一样的声音。”

“是什么音乐、或者歌曲?”我问。

“《奇异恩典》,用爱尔兰风笛吹的——诗一样的语言,纵使不能言语,也可以演奏出来——那是真的,用艺术营销咖啡的噱头,正所谓美酒加咖啡,便是有故事的、有诗歌的人儿在讲述一个春天。”

“哦,天哪。”我一只手捂着嘴,有眼泪划过。不知为什么,我会想到有关声音的故事。

那是一个月前,我拉着手风琴的那天晚上。只有风、微风一样的风,在拂动着夜色秘境的一忖思念。我觉得月色是美的,因为有海、有静静的河,还有池塘在衬托着月光的美。月华和桂花香葱郁在一起,自然有怜惜幽香飘远的黯然梦境,在近的地方、走进天上的宫殿,变成了远的极地;而远的宫殿,俯瞰着近的原野,到底是一种距离。

距离是手风琴中传来的,从五十年代的歌词到九十年代的传唱。可是,几年以后,九十年代也将过去,一切都化为乌有。

我沉溺在时代的风干的序曲中,想想往事也千帆过尽。但是,我还是会沉着于艺术的恩念。因为一只信鸽从窗前飞过,停在我我面的时候,有诗歌、有风里飞过的痕迹。

信鸽脚上的诗是这样写的——

“我有一把二胡

却没有远方

还有声音

希望你能够轻叹……”

我不知道信是谁的,但想来一定是个懂得艺术的人写的。

四.

可能这是一个梦,梦境徒然美好奢靡,但也止于梦境。现实很坚忍,因为第三天晚上,父亲喝得酩酊大醉从老先生的家里出来,还在耍酒疯。父亲说,老先生的三叔回来了……

哦,老先生的三叔回来了,打扰了一个清梦。

“夫妻俩为了一件小事吵架了。老兄,你全然有卑劣而怯懦的一面……这些天,你的妻子也疯癫了……打翻酒罐、摔碎翡翠、碰翻鱼缸,你们既然不想让你的三叔住在家里,又何苦自寻烦恼呢……”

父亲说话稀里糊涂的,我听不出来是发生了什么。但是,老先生却是吵架了,因为隔壁瓶瓶罐罐的声音从堵墙的撞击中回响,是暴戾而恣意的。我问俊凡,俊凡却一直没有声音,或者说,干脆走出了家门,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遥无音讯。

几个礼拜后,我才去了新学校报到,然后在升学典礼上碰到俊凡。他没搭理我,脸孔一直蜡白,没有说话。

“怎么了,俊凡。”我意图为其打开心结。

他甩开我的手,一路奔跑——奔跑的时候,有时光咄嗟的碎裂声。

说来也是。农科大的日子也着实枯燥。无非相似的军训和相似的音乐典礼,继而是新的英语考试和新的文化课就业,再就是一遍遍耽溺享乐主义的物质风流之中。那个年光,是99年。听说,九十年代即将过去,这是最坏的时期,并没有最好。

就这样,我觉得时间从我手里偷走了。就那两个月的时间里,从亲切到分离,从热情到背叛。父亲和老先生的关系还是不是和原来一样,纵然还是没有嫌隙,也让我内心有了一杆秤。转瞬即逝的友情,从山庄的那一块土地上断裂,有泥土被蚕裂的痕迹。我仿佛吃了一个秤砣,覆压感有些沉重。从开学一个月以来,没有亲人打来一个电话,也没有任何关于俊凡的一点消息。

简直有了阴影,我甚至觉得自己有种撕心裂肺的感觉。直到在夜里拉手风琴的时候,才能感触到一丝唯美的悸动。

一个月后,为了消解痛楚,我在学校里报了一个手语选修课。我想不通是什么理由要学手语,纯粹是因为新鲜。

手语班级的人很少,只有两个人在学,算上我,就是其中之一。刚走近教室的时候,我看到几株被耘锄掉的水仙、蒺藜草连根着泥土被扔在门口,着实可惜。教学办的人说没有人气的选修课就跟教室前的植物一样,荒落便是颓废、欣欣便是向荣。看来,这趟可算被荒落的路途,势必命途多舛。

我捂着书本,靠近的老师的课桌,才发现没有人来。即使我等了一段时间,也只有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女学生在一旁打着瞌睡。其实,年纪相埒只是一种可悲的猜测,真实的知识与思想,还在一个地方植根,或者拔除掉,是一个需要被挖出来反复咀嚼的命题。就像我自己遑论的那样,是一种没完没了地翻折、扭曲了的过时的艺术。事实上呢,这个打瞌睡的女“学生”便是教我手语的老师。只是她扎着马尾辫,戴着一副浅色的眼镜,模样自然增色而后生不少。

“你就是师凝?”他醒来的那几秒,只是扶开眼镜,用手指揉抚着困顿的眼角。

“是,我是。”我说,迟疑而忐忑。

“那就坐吧,等等就开始上课,十几分钟就好了。”

她说话有气无力,完全是敷衍潦草,像是一个病人。其实,都是因为没有学生而萎靡自己而已。

“还有一个学生呢?”我问。

“哦,他不来了。你一个人被我授课。”她挠了挠脸颊,还打了一个哈欠。

算起来,她教得并不差,还算认真。尤其是刚开始对我一对一授课的那几分钟,至少是颇具耐心、始终是有微笑露出来的。就这样,我的手指对着她的手指画葫芦,照着样子翻腾着别扭的动作,来来回回、指间留出空隙,又配合着脸部的肢体,别开生面地想象自己是一个聋哑的门客……

哑巴?这不禁让我想到了哑巴阿公的一些点滴往事。

突兀之间,我又深觉有些往事回想不得,还是尝试着把手语变成艺术的成分,或许更好。

兴许,那天之前,父亲有伤感的悲情,于是乎便是在吊唁自己的耻辱。他回到家耍酒疯,只是为了要挟自己,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而已。仅在我入学之前,还记得老先生一家其乐融融的暖馨之情,倏然间也是说变卦就变卦。我清晰地听到隔墙有玻璃被磕碎的怪诞之声,破落、嗔怒,包括奔涌出来的所有怨念,全然聚集在一起,变成了伤感情绪的一种悲叹。老先生说自己的三叔回来了,但不是个时候。有时候,那些没有说话余地的残疾,偏偏是无声的泪点,哑巴阿公终于是个多余的人。据说,是老先生的妻子看不起这个一脸邋遢、毫无身份却还寄居在家中吃白饭的所谓“三叔”,要撵走,自然是让他自己搬离出去。便是这样,才有了愤怒地争执和暴烈地殴打。

这是当时父亲在言语清醒之后告诉我的,对于现在的我而言,也是五味杂陈。我的内心有一种被偷走的、即将宣泄掉的感情,或许是悲伤的,或许是抑郁的,大抵只是为了掩盖一种命运乖蹇的快乐罢了。快乐并不是经常存在的奢侈,俊凡的人在农科大,但心似乎不在这里。他没告诉我他的快乐的心情去了哪里?便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告诉过我。

手语课是简简单单地草率,老师说我天资聪慧,一学就会。其实不过是为了早点下课而应允的托词,我知道自己一时半会也学不会几个手语的动作,即便暂时记得,也马上就会忘记。但是,学过了一点,总有一丝一扣对情怀的祭缅之情,有了它,兴许就足够。

那天在食堂里,我点了一碗鸡蛋汤。很咸,像是海水放多了的味道。不知为什么,有段时间会思念起在青岛的日子。那段时间,父亲也常给我煮鸡蛋、炒鸡蛋、蛋汤、蒸蛋……当然还有海洋里丰富多彩的世界。我对食物并不是过敏,好吃就是单纯。想象一些幸福的片段,之于学校里形单形只的自己,在某个没有艺术氛围的角落,暗自地生出悲落、寂寥的沉默情绪。

父亲曾带我去青岛的海洋博物馆观瞻白鲸和刺豚,以及各种样子的海龟和海鱼……它们是各自色彩的动物,水是他们唯一的快乐,包括海藻和海星,贪吃水分子的灵魂。期间,父亲帮我数了数海星的数量,包括触须。父亲数数的时候很安静,只有手指在动,像是在读懂着、或者诠释着手语之间唯一的理想。停止的间刻,父亲说有十八个海星,六十七个触角,一百六十五根触须……父亲数地对不对暂且不论,唯一的结论让我得出来,便是他太过无聊。不过呢,我唯一的开心也在于无聊。在青岛的很长一段闲暇日子里,我至少还有快乐,父亲也不亵玩着自己的艺术。

可是,一切都过去了。包括,和朋友俊凡那些模模糊糊的感情。

直到有一天,我去商店里买一件吊带裙子,才看见俊凡在同一家商店里买衬衫。我走上去,有些忐忑,其实想说“真不巧啊”。但是,心里想着,和现实脱口而出的不是一回事。所以,我离他的距离有点远,隔了一个人的肩臂,当然,只剩下背影都看不见了。可能,我希望他能看到我;也可能,我这寒冷的心,正酝酿着另一种情绪,并不希望自己在隐匿自己。包括不安分的灵魂,在人间担悸。

“好巧,阿凝。”没想到是俊凡先喊住了我,我正欲转身离开的时候。

“好巧……”我话没说完。

本来以为他之前的过分,是因为他内心过多的情感纠葛和家庭变故导致的。他这样跟我打招呼,想必已经从几个月的阴影中走出来了。是啊,距离开学已经过去了4个月的时间,4个月的时间,年代已经从1999变成了2000,便是距离也是两个世纪的距离。嫌隙总会过去,即使很近,记忆也会拉得很远。

“俊凡,前段时间,你去了哪里了?”我问,出了商店,和俊凡一起走在校园的小街上。周边有琳琅的化妆品,还有零食包、奇异花卉……可是对它们都没有流露出兴致。

“我出家了。”他的语气很淡。

“出家?”我几乎惊愕?然后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

“是我的内心,出走了,正如我贱卖掉了自己的灵魂,心不属于任何一个人。”俊凡说话,有一些玄乎。

“那就不是出家。这……还是一种修辞,那样可不好。”我用手抚慰了一下胸腹,长舒一口气,“内心归于田园诗歌吗?还是对艺术有所追求?”

“是家庭遭受了变故。”他说。

“不……不,俊凡。想必你不应该对我说这些的,家庭的生活,对自己有些不堪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真的,那样会失望,会孤独。”

“是吗?”

我支支吾吾,其实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索性,我带着俊凡走进了一家咖啡厅,有安静而密致的音乐声,像是钢琴曲《阳光海岸》。传递出来,绕进耳膜里面,是一种惬意、舒缓的情绪。我觉得这样,会让自己不那么局促一些,也可算是让俊凡不那么尴尬。其实,俊凡想说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在闹离婚的事情,凄楚和悲观,始终夹杂在他羸弱的心坎。我顿了顿,本想安慰他几句,但随着几声高潮迭涌、打断宁静的音乐声片段奏起,我又适时地沉默了。

“阿凝,你先前告诉我,我有一个亲戚?”俊凡停住片刻,用舀咖啡的勺子轻轻地搅拌透明的水。

“是……是吧。”我说。

“是我父亲的三叔?”

我不说话,因为被俊凡这么说,我觉得自己心里也没有个底。

“其实吧,我到家就知道。这个老人不是我父亲的三叔,他是一个哑掉了的乞丐,我曾在地铁广场看到过他拉二胡的身影……阿凝,父亲收留了他,是因为看他可怜,有着一颗慈悲的心。但是,这不是唯一寄居在我家的理由。”俊凡停顿了一下,“母亲要赶走这个老人,是因为觉得老乞丐太不自食其力。我认同母亲的理由,却违逆了父亲的意志。”

“这,难道就是尔父尔母吵架的缘由。为了这件事……要走离婚途径?”我说话,有些紧促,带着一点凄惶的悲凉。

心想,这是令人伤感的事,无从再问过多。

“阿凝,其实怎么说呢?”俊凡的言语吞吐,“我不想再为这件事劳烦过多,家庭的变故,让我遇着太多的不堪回忆。我想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闹得。”

“可是,他不是一直在照顾你父亲吗?即使,他不再是你父亲的所谓的‘三叔’。”

“那又怎么样,一切都是悲伤的。也许,我该学学那些出家了的诗人,心灵归于平静的田园里,所以才说逃避才是美好的意识。”

“逃避可算不得什么。”

“逃避的时候,你不也常幽唱自己吗?比如,那些音乐,那些书籍,那些文字里本身就黯然凄怆的情感……阿凝,你觉得写作的本意在什么?那些作者也许本就是颓废不堪的,在诉说一具闲置在外的生命而已。”

“生命在那些光里头,别想着那些颓废的诗人,想着普希金,那些积极向上的声音。或许他们也曾寂寥过,但寂寥过后,就是盛开的今生。”

……

当日,是我唯一和俊凡聊得很多的时间的一次。相聚在一起,发现久别的生疏感已然褪去。俊凡说哑巴阿公是个在地铁行乞的流浪汉,这点他一说,我还是相信的。即是如此,本就有着各自的生存本钱,何故叨扰彼此。老先生把哑巴阿公寄留在山庄里面,我晓得他是付了工钱于其,让生活有了一点安逸的初衷。老先生是个好心人,俊凡的母亲也是一个好人,便是父亲可算是一个不那么热心的好人。总是各自存在的好人,相互触碰在一起,矛盾也会存在。父亲当晚喝酒,他说是去劝架,结果也把自己给劝进去了,成了一个藏掖了是非圈地的帮凶、掮客。父亲直说自己好冤的窘境,便是朋友之谊也算走到了尽头。

后来,我给在宁波的父亲打去电话,问老叔现在怎么样。父亲说,一切安好。这一切安好是什么意思,我似乎又听不出来。

晚上,绵柔的风吹着农科大宿舍楼里困顿的心。我马上就睡着了。夜,很深沉,沉得不见底,我坠落到一个深渊里面,看不见头和尾,只有有年代可考的废墟和瓦砾,在某个农舍的地方安静地伫立着。像静静的东海,悉数变成了石头和草地,包括时光碎片,揉碎了捏成沙土,说是眼泪被风干了当,全然是寂寥无声。东海是什么样子,包络着陆地,和里海不一样,里海被陆地包围着。正所谓一半是海洋,一半是湖泊;一半是脊背,一般是影子;一般是旅行,一半是归期……我在梦里的时代,其实梦已经被坍弛了。

五.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

我听到了歌声,从迷蒙的思绪中扩散。是一个农舍,在宁波的某个山庄。我仿佛是看到了,那个哑掉了的老人,和一个乞丐,圪蹴在石凳上,幽幽地拉起二胡。他们俩在拉奏一首《喀秋莎》,彼此不说话,毕竟,他们不可能说话。

两人都是哑巴。虽有些脏兮兮,但没有恶臭的味道。

音乐不曾寥落,是明快的,有声音在徜徉。哑巴阿公手里拨弄着两根弦,铮而亮,明而快的音色,在指间,犹如一指手语,挓挲、弥漫,关于思想里种种可能的灵动,都在舒缓。我突然想到一件在信鸽上冥迷的事件,关于那封写着“我有一把二胡/却没有远方”的诗章,大抵已经有了答案。

“阿公,是你吗?”我走过去,告诉他一声。但突兀地想到,我其实可以用手语表达的。

可是,我的手语并不足以让阿公有所理解。或许,他有习惯于自己内心深处的一种表达方式。手语只是外在的,并不是每个人都适用。

阿公停下手中的二胡,只有身边的乞丐在继续弹拨心弦。他们的二胡的音色比较粗糙,看不出有任何过人之处,可以为之一听。兴许是没有伴奏的缘故,让本来就寡淡的音乐更加寡淡如水。我走过去的时候,本来是想扔几个小钱,但局促间,还是摆手放弃。遂此,拿出一张写有诗歌的草稿纸,上面还是那句话,那句带着灵魂的声音,顺带着递给一个哑掉了的老人。

我深信那就是哑巴阿公的本来的样子,也有着对艺术的热忱和期盼。一把二胡,说是他的生命;一把锄头,也是他的食粮。

“是我。”(阿公拿出一张废纸,把这两个字写在上面)

“你能认字,阿公。”我有些欣喜,但掩藏在内心,没有表现出来。

“认得一些。”(写在纸上)

“是因为偏爱这些灵魂深处的音乐吗?才有了文字。阿公,你可曾喜欢过那个年代的《喀秋莎》?”我问。

“在此,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你一个故事。”(哑巴阿公深沉的,带着一丝无奈地凄怆,在触动着一根糜烂的笔头)……

故事是这样的。

阿公在1950年参加了抗美援朝的战争,那年他18岁,正值青春的年纪,在离别家乡的爱情里,舍掉了第一次的甜蜜。阿公本来识字,但日久的伤病和内心的困难,让他很少继续执笔写一些东西。在战争年代,他仿佛缺失了所有,包括亲情、爱情、友情,罹难的付诸于炮火和烽烟的心情,在慢慢腐烂。后来,阿公就没有再写字,是因为一场炮火中残存苟且的逃生,让他受到了失声的惩罚,无法发出声音,是十分痛苦的。好在,还能听到一点点微弱的声音,可算是幸运。

他说,他不该当一个逃兵。阿公的世界里,曾是光明磊落而没有失却困惑的青春。只是变得残疾之后,再次重创的生活,让其没有了信心。父母离异、死亡,没有妻子,只剩下鳏寡孤独的后半生,在聊慰自己。当拾蹠起一把残旧的二胡的年光,有萌发对艺术的认识、重新回首,过客已经永远成为了过客,不再会回到身边。阿公写到,每每听着微弱的《喀秋莎》的音乐的时候,就感觉到一种被救赎的光明,在召唤着自己。亲切、优雅,而且从容的,带着忏悔的春天,把疾疢和苦难一并抚慰了去。

我想说,阿公有着悲情的过去。即使作为逃兵,也纵然受到了被吞碳烧毁音带的惩罚。他没有妻子,因为破落的战争失去了一份爱情,令他抱憾终身。他也曾流泪过,在一张纸上写着的,大多是不曾宣泄过的被遗忘的过去。今天他告诉我,无非是想开口,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有声音。

“拉二胡,一半是为了生活。”(他笑了笑,继续铺开纸,用一笔干净而规制的文字写出来)

“另一半呢?”我打着手语,说道。

“另一半也是生活,没有艺术。”(他写着,写着就没有油墨了。笔头断掉,彻底宣告他的语言到此结束)

我本来还想说许多话。比如说,阿公怎样和老先生在车站相识,又怎样被雇佣到宁波的山庄里做了一个钟点工。一个钟点工,却为何又成了屋主人的“三叔”。刚开始疑惑,之后也疑惑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畔,只是不去想吧,就没有烦恼。那段时间,阿公也开始种田,就是我看到时候的样子。当然,他是否被住在山庄的俊凡母亲撵出去,我就不得而知。现今见到他,只有二胡和一支笔。破损的笔。

阿公继续拧着泛着油墨的笔芯,反复摩挲,想挤出一点可以聊慰的文字出来,却从来没有出现过希望。就在这个瞬间,我意识里残损的梦境就这样狰狞。醒了,是原来的宿舍,原来的书籍,原来的那本《米佳的爱情》,却没有手风琴。

我想说,这不仅仅是一个梦那么简单。梦,也是心有灵犀的。

当然,我还是在浑噩中,对着仅有的文学和艺术,发散出一丝可以敬畏的心绪。陡然间,就觉得工科的一些考试,全然都落下了。

两个月以后,我从手语选修课中结业。女老师给我打了两个A分,一份是我自己的,一份是长久缺勤的同学的。女老师说,我是她教过的唯一一个全勤过、并且认真领悟过手语文化的女孩。按理,我应该荣幸之至。但在一番平静地鞠躬之后,觉得自己还在默默地熟稔一年又一年悲情寥落的认识论,那么彷徨和幽怨的,似乎学了就忘记,很悲观。很可能,什么都不会记下。记下的,或多或少只是记忆,或美好的,或不美好的,都是记忆。

那么,阿公嘶哑的真实,和梦中被罹难的痛苦,是否也是一种命运的相似?这是一个问题,应该说,他在我之前的意识里出现的,就是一个平凡的老农的面孔。

想罢。就是等待着归途,那是假期要来了。

寒假来的时候,我在火车上。车站还是人来涌动,摩拳擦掌,却又相互冷脸,没有表情。我看着车站里面一个个只有男人和女人迈过的风景,只徒生一种严寒中的悲凉。天气变冷了,宁波第一次下雪,在我的印象当中是这样。月台上有雪变成水的痕迹,而月台以外,还是有三三两两地蹲在各个地方卖唱的女孩和老人,正弹着吉他和二胡,努力地嘶吼出一声声干脆的声音。声音,是寂寥的,也是沉默的,沉默最好。

我给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人投递了两块钱,折合起来,算是我一个午餐的伙食费。只见他脏兮兮、脏乱不堪的身子和灵魂,张开的喉咙之间,发出一两声轻悦的歌喉,很难想象是从一个老人嘴里发出的声音,仿若天籁,高亢、深远。我想,这是廉价的声音,也是高贵的寂寥吧。

我还是要回到宁波去。一行的山、水、人,老人,关于很多年之后还有记忆的故事,让我开始有执笔记下来的冲动。但是笔头是钝的,火车的呜咽时常搅扰着委顿在沿海一带的风口,苦涩的海水涌出的还是苦涩的文字。火车上很拥挤,便是没有心情去观摩窗外的景致,何况,窗外没有潮水,没有桦树,没有梨园和理想国……不过,我还是看到两三只老黄牛挽着犁,在冬天的坚硬的土地间耕作的画面。有点亲切,却又疏离。转眼间,一年过去了,那些同样的人和不同的人,已经远行,不远行的留守者的梦,肯定也在飘远。

天空中下着雨,飘出一丝温暖的情怀,在空气中,清凉。有点寒冷的清凉。我叹息,总算是下车了。并且,做了半个小时的公交,到了山庄附近,平静而自然,没有了第一次来山庄的冒失。

“阿公。”我终于走到一个孤独的庄稼汉的面前,用一个抱歉的微笑,故作疑问,“想请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老山庄啊。你是刚来此地的吧?”

“不……嗯,是的。”我说

阿公有点老,眼睛眍深,面筋枯涩、有抬头纹。和之前我见过的哑巴老人一样,但终于不是原来的老人。我本来想问,曾经有一个和你们一起种田的老人,现在是否去了远方?或者,还留在某块农田地,享受着无声的寂寥,背诵土地的名义,像吴越楚地的诗歌一样苍老?

“呵呵,小姑娘,你打算去山庄吗?”老人说话的时候继续垦着锄头,用手背揩拭了一下流热汗的额头,“那都是富人区,没有我们的田园,我们不住在那里。不过,你愿意倾听我们讲故事,我们也愿意分享。我们这里没有葡萄酒,有的只有西红柿、南瓜、土豆、茄子……你愿意要点,可以拿回去一点吃吃,很新鲜。”

我笑着拒绝他的好意。因为下雨天,密密的水滴在头发上,让我不得不赶回家去。

回到家,我没有看到父亲。父亲回来的时候,是在晚上。因此,趁着下午有闲,我独自一人徘徊在家中,并且仔细翻找着几本可以一阅的书本,来填充一下日渐颓废的雅兴。屋子里的书,经过了一年的空置,封皮上已经有了灰尘。我轻轻地拿起纸巾,擦拭几下,秃露出一处焕新的文字,却不禁失望起来。其实,本该失望的是父亲,他的版画一堆堆地置放在书屋里,终于乱成一堆。有艺术的刻刀,还有艺术的剪纸,却被一瓶瓶的葡萄酒搁置掩盖在一起,成了像垃圾堆一样的形状,已然像一个颓废的人。

而且,我始终翻找了一遍,没有找到我的手风琴。

父亲回来的时候,踉踉跄跄。他的嘴里有脏话,而且是从家乡带来的俚语。于是,我搀扶着把他扶好,让喝了一口水,说是就醉了大抵神志不清,酒瓶子也不会认识人。果然,父亲拉拉杂杂地骂完之后,顺手就把一瓶喝完的空瓶子扔在地上。一片阒静,惊惧,让我没有了分寸,失神落魄。

后来,不自觉的,父亲流泪了。说想念在青岛的妻子,也就是我的死去的母亲。他开始厌嫌宁波的山和水,就像俊凡开始厌世、厌恶欧洲的一切等等。父亲为什么会出现这样情绪,我没问过,便是在学校里也没有给我打来电话。我尽管猜到一些,但还是无法得知全部。

“爸,怎么了。”我试图安慰。

父亲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回过神凝视着我,突兀地笑了。而且不是会心地笑,只是痴狂而疯癫地假笑。他说,他把我的手风琴还给了老先生,老先生终于和妻子离了婚。在我眼里,一开始还好好的感情,居然会在一瞬间崩塌殆尽,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如若是,那么我和俊凡的友谊,大抵也走到了尽头。

没了手风琴,从此,我的思念里面没有了《喀秋莎》。

这几天,天空一直在下雨。我穿着一件米奇色的冬裙,同时还捎着一瓶俊凡的母亲给父亲、而父亲又给我的香水,说是去还给他们。尴尬的,我绕着隔壁的墙屋,还是蹑蹑地去敲了门。我希望俊凡能回到家,是老先生、或者他的妻子、或者是俊凡给我开门。但是出我所料的是,开门的只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我本来就不认识的中年女人。

“请问,你找谁?”她开门只开了一小段。

“我想找……老俊凡。不知……在不在?”我的声音怯生生的,有些局促。

“哦,你是说原来的那家。”她笑着顿了顿,“孩子,他们已经搬走了。都离婚的离婚,可怜了他们的老父亲,一个人背着二胡出走他乡,还不会说话。”

“什么?是老……房主人的父亲?”

“嗯。不会错的,是一个哑巴,不会说话,偶尔在拉琴,偶尔在种田。可能,不是父亲,许是亲戚吧……对了,你是他们的什么人呢?”

“哦,我叫……师凝,是老俊凡的朋友,来见见他。”

说完,我抱歉一声,转身要走。

“哎,等一下。你……你是……是叫师凝吧。”中年女人喊住了我,“那个哑巴老人临走的时候,给了我一封信。他不会说话,只能写信,他告诉我,要把一台手风琴还给你。据说,还是从他‘儿媳妇’手里夺回来保存好的,不然早就砸了。”

我先是惊讶了一阵,紧接着一会儿平静,一会儿安然。我走过去的时候,看着屋里面熟悉的墙角处,一台熟悉的被擦得铮亮的手风琴,正静躺着像一个失声的老人一样。它是活的,是有声音的艺术,只不过没有找寻它声音的人,所以才不会发声。我思忖了片刻,拿起手风琴的那一刹那,沉甸甸的感觉,并没有陌生,也没有隔离掉亲切。只是端起来用手指拉按音符的时刻,金属片掉了一爿,音色稍有差池。

“上面还有简谱和歌词。”言讫,中年女人把一张纸递给我,上面写着《喀秋莎》的词谱,还有哑巴阿公的一段话——

我没有声音

是你启发了我的远方

谢谢你,让我重新聆听了《喀秋莎》

——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像明媚的春光

……

2017年10月19日星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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