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天的大雨,说来就来。在北京也不例外。
好像要把心中压抑许久的情绪一次倾泻,方可得一个痛快。
白天里剩下的垃圾跟着四溢的污水,急切切想要找到一个出口。桥底下的流浪者紧拽着仅有的破毡子,茫然的眼神中带着惊慌。沉闷的车内,除了噼噼啪啪的雨打声,就是雨刮不停摩擦玻璃的焦灼气息。
很多城市都浸泡在水里,显得肿胀。
我在武汉待了四年,大雨倾盆的时刻遭遇了不少。那个时候大家就都变成了微博、朋友圈里的段子手,各种段子、斗图,随时准备迎来一场热闹又喧嚣的狂欢。
那几年夏天,每年我们都要调侃一回,欢迎来武汉看海。
2
武汉向来像个孕妇,情绪起伏得莫名其妙。
有一年夏天,我还在报社实习,四十度高温的天气在武汉是常事,朗朗乾坤之下,热到一天洗八次澡都不为过。
那次正常从报社出发去天河机场附近采访,临到中午快采访完时,大雨毫无征兆地就砸下来,劈头盖脸。等吧,想着吃顿饭就该停了,结果那场雨一直下到下午三点还不见收,路面上的水已经积了厚厚一层。
实在等不下去了!我和杨二蛋一咬牙,冒雨蹚着水挤上公交。回到学校附近,傻等在路边,幸而高姗及时送来两把伞,解了困。
在那之前,高姗曾送我一本书,叫《骑字飞行》,文字犀利又轻盈,像长了翅膀。那天她也像长了翅膀一样,飞过来给我们送伞。大雨打不湿她的翅膀,伞又轻又好看。
几年后的今天聊天,我问她,当初的情怀还在吗?她说,轻易不示人。
我们还是那个样,真好。
3
在北京,一个人待得太久,肚子里就藏了太多的话。
说多了矫情,不说憋屈,也不知道跟谁说,也不知道如何开口。自我脆弱的时候,会羞于表达,更多的时候像是被天然设好了陷阱,一开口就露了怯,自投罗网。
不像在武汉,张口就能骂人,干脆利落,不用粉墨矫饰,全凭一身气血翻涌。
上个月在武汉遇到的出租车司机,真是个火爆性子,跟我较真目的地,没说几句就火药味呛人了。但临了,又会细心地给噼里啪啦说一堆如何如何。
在武汉四年,学了一口不纯正的武汉话,过早冇、搞么斯这样的话,也唯有在夏天的空当里讲出来,才有味道。
武汉的街头,时不时就有火急火燎边走边吃热干面的,简直就是火炉里的性情中人。
我一直觉得,最好的食物,应有最朴素的情怀。在街头巷尾,在家长里短。
有勇气炸面窝的摊主,都是大丈夫,倘若能有把面窝做得很精致的,多半是跟面窝有着温柔的故事。
待了那么久,唯有鸭脖和鱼糊粉的滋味惦念至今,那样浓稠的喜与忧,那同样热烈而又有江边晚风吹过的夏夜。
全是深情。
4
武汉别名江城,水就是这座城市的魂。
上学那会儿,有个朋友极为好玩。每次见他,喝水都要感慨一回,这里的水又清又甜。碰上下雨,撒着欢似地往雨里冲,任由雨水淋湿衣衫,也不打伞。我笑他没见过世面,他反倒一脸正经样子。其实他来自山西,家里开煤矿的,典型的土豪。
听他说,那里的水都有股浑浊感,远没有这里的水好喝。我没有体验过,也分不清他说的五味杂陈。
毕业那年夏天,朋友离开武汉,书本、物件儿都卖掉了,临了,专门带走了一瓶长江水,上面贴着标签:江城这座城。
毕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过武汉,偶尔说起,插科打诨间让人惊讶的是,他居然还留着那瓶水。
时间不会挽留一个人,但总是会不动声色地在某个角落涓滴成流。你坐在那里,舒舒服服地叹口气,平静的样子也从容,可一旦离席,落寞伤感的暗流,又会汹涌而至,堵在胸口。
来北京以后,我才终于明白他当时说的感觉。这里的水怎么烧,水壶上都会生出一层厚厚的白色水垢,醒目得像异乡人的伤疤,结了痂。
5
每个夏天,尤其是武汉的夏天,都属于校园,都属于青春。
夏至,但也许还未至。因为还有许多人在凉凉的空气里守着,守着什么呢,一片荒芜,狼藉,就等着一把野火全烧干净。那时候不需要夏至,春天就来了。
我特别喜欢夏天里,在汉口江滩晚风吹过的夜晚,看着恋人羞涩地拉着手,一段路就能走很远。姑娘吃甜甜的冰淇淋,他就吃她的红嘴唇。
在蝉鸣无止无休的聒噪里,姑娘们的裙子很短,有风轻轻撩起的裙摆,有看不清汗水还是泪水的脸,你爱的人,向你跑来,又慢慢跑远,一个似有若无的回首,就能打乱方寸。
又或者,当初承诺两个人的电影,那个夏天,你们没再去看了,一个人絮语呢喃,也好,带不走的就一个人慢慢怀念吧,别等了。
后来我也终于明白,夏天是个告别的季节。
它本身,从不轻易示人。
6
前段时间看了一部叫做《树大招风》的香港电影,那时候香港还没回归,任贤齐在街边被警察拦住,警察对着对讲机里说,这里啊,水静鹅飞,没有什么情况。
我想,水静鹅飞,好成语,得用一下。
水静鹅飞,我们何时再回去看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