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活过啊 

一                   

期中成绩单终于发下来了，怀着忐忑的心情从上到下仔细地寻找自己的名字，果不其然又退步了。回到家里爸妈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说什么肯定是上课不认真听讲之类的话，我真的有努力学习，可是成绩就是上不去。反正说这些大人们也不会相信的，随着门重重地关上，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第二天像往常一样来到教室，新分好的座位早已贴在了黑板上，最先闯入我视线是她的名字，就在我名字旁边，只是简简单单地待在那里，就已经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她是我们班出了名的问题学生，光是成绩差这一条就已经被这所重点中学的老师们判上了死刑，更别提其他的问题。连家长都知道她，只要自己的孩子和她分在一桌，第二天就一定会找班主任换桌的。

我家长也不例外，中午回来的时候就听见妈妈在给班主任打电话。没有平日里的暴躁，妈妈笑盈盈地对着电话另一头说话。下午上课之前，我就被班主任叫到了办公室。

班主任三十出头，头发却已经秃了一大半，白衬衫扎在西装裤里，满是赘肉的肚子怎么挡也挡不住。最后他说，他觉得我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把我和她安排在一桌也是没有办法，希望我能好好和她相处，带动她共同进步。这个结果我早就知道，心里也不会有任何波澜，反正做什么都不会改变的。

二

回到教室的时候她已经来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一个男生坐在那里。他在她身边自说自话，自始至终，她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她终于不耐烦了，让他赶紧滚。男生十分不舍地离开了，临走前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把她追到手。那个男生说要追她是喜欢她吗？我明明记得他前几天还在班里说她是公交车。

上课的时候她在睡觉，我这才有机会仔细看她一眼。长发随意披散下来，长长的刘海儿遮住了眉毛，白皙的脸上有几颗小小的雀斑，原来她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完美。想到这里，我内心得意地笑了。

突然她把头凑过来，那么猝不及防，我脸上的表情还来不及收住，她狡黠的眼睛对上我的慌忙。

“你在看什么？”她的声音带着少女独有的声线，听起来十分舒服。

一个粉笔头飞过来，随之而来的就是班主任的骂嚷声。他脸上的肉随着说话而抖动，像极了一个油腻的章鱼，与我身边的花季少女形成鲜明的对比。

“章鱼”我内心咒骂道，连我自己都没想到会说出声来。

说完之后，整个教室都安静了，我旁边的人发出悦耳的笑声。班主任大骂着让我们滚出去，我还在原地犹豫不决的时候，她就已经拿着书出去了。

三

她个子并不高，堪堪到我的眉毛处，宽大的校服将她整个人衬得瘦瘦小小的。她的裤子自己改动过很合身，将她腿部的轮廓勾勒出来。就是这么一个很普通的人，看起来却非常耀眼。

    “其实我也觉得他长得也像章鱼，恶心死了。”

    的确，他很恶心，他会故意克扣贫困生的补助金，会刁难那些不给他送礼的学生，上课的时候眼睛总会有意无意地瞥向女孩子的胸部。如果没有他，我的数学成绩可能会更好一些吧！

  “以后我如果变成他那样的大人，那我还不如现在就去死！”我自言自语的说着。

  “他那种其实早已经死了，不过要过很久才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她拍着我的肩膀安慰着，“别一整天瞎想，人啊！要活在当下。不过，你确实和那些好学生不一样呢。”

    “总之，很有趣的一个人。”

      从小到大，我都是那个不显眼的人，长相普通、成绩平平。第一次听到别人那么真诚的赞美，一时间竟不知回些什么，还好下课铃声及时响起，才避免了这次的尴尬。

    人的感情总是莫名其妙，从那之后，我们似乎成了“好朋友”。闲聊的时候她会和我讲她的事情，她说她之前学习成绩很好，后来家里发生一些事情，她也就没有心思学习，成绩也就逐渐荒废了。

    我有时候也会说一些我的事情，不过也没什么好谈的，绝大多数我只是一个聆听者。从她的言语中我大概了解到，她的父亲出轨，在外面和别人有了孩子，却又不肯和她母亲离婚，而她的母亲也有自己喜欢的人，也很少回家。双方僵持着，谁也不肯提出离婚。

    她说，她这辈子都不会相信所谓的爱情。

四

她确实和我想象的一样，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坏”学生。上课的时候不是在睡觉就是追剧。老师经常说她是一个很聪明的学生，只要好好学习就能拿高分，我也曾经问过她关于学习的事情，她总是一脸潇洒的说，学习好有什么用！

上课偶尔走神的时候目光瞥向她，影视剧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明亮生动，像是少女漫里面走出来的女主角，一颦一笑便抓住了所有人的目光。

后来有一天，她脑袋突然开窍，跟我说要努力学习了，而那时距离初中毕业只有半年的时间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还是很乐意教她。以她的成绩想考进这所学校的高中部还是有很大的差距，她只好报了美术特长生。

  那时我还没有手机，但她还是每天定时给我家的座机打电话，向我汇报她的情况。她说，老师夸她很有天赋，只要文化成绩能达到学校的要求，就一定能上本部的高中。

之后她的美术联考成绩是我们市的第三名，那段时间太匆忙了，每天三点一线，像个机器人不停地运转，我们的联系也逐渐减少了。

五

日子过得飞快，一不小心就从手心里溜走了，中考的前一天，我还在收拾自己书本，她从外面闯进来，不由分说的将我拉出去了。

天台上的沥青油毡经过一中午太阳的暴晒，现在还有一阵阵刺鼻的气味。远处一边围墙上，几种颜色渲染出一个瑰丽壮观的画。

那是——极光

我之前无意中说过，我想去北极看一眼极光。大地一片漆黑，天空中却变幻着各种颜色，这种场景只有在梦里才会有吧。本是随口一提的话，没想到她却还记在心里。

我们倚在围墙上，谈了很多，关于梦想，关于未来。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很久，沉重而刺耳的铃声在耳边响起，远处的候鸟在夕阳的余晖下逐渐化成了一个点。学校后面破旧平房，拥挤在一起，袅袅炊烟飘起，与暗沉的天色融为一体。

远处月亮露出一个淡淡的影子，然后几颗星星也探出了头。

她突然起身，站在了围墙之上。我木讷地站在一旁，对发生的一切完全失去了判断。

“我发誓，我以后一定会带我的傻同桌看真正的极光。”她朝着远方大喊道。

“你快点下来！”我的声音在发抖，我真的害怕她会掉下去。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会幻想我是一只鸟，从这里下去就能抓住云彩，飞向更远的天空。”

她展开了双臂，白色的长裙在夜风中飘扬，头发也随之飘起，像极了一只即将展翼飞翔的鸟。

夜风自耳边划过，带着夏夜独有的凉意，格外舒服。她接住我递过去的双手，一跃而下。我拉她起来的时候，我们的身体都在发抖。

六

  高一开学的时候她谈恋爱了，她的男朋友是我们学校的一个学霸，不知道两人什么时候在一起的，过程又是怎样曲折离奇。只能说，缘分真的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

  高中部分为两个校区，文化生在新校区，艺术生在老校区，也就是现在的学校。说是两个校区，其实只有一条马路之隔。她总是会翘课来看她男朋友，顺便来看我。

  关于她的男朋友，在我记忆里是一个十分优秀的人。瘦瘦高高的，干净清爽，看起来像是是一个好人。他每次考完试后都会作为优秀学生在全年级面前演讲，所有老师都说他以后一定是一个非常有出息的人，连一向严苛的章鱼也对她赞不绝口。

  他的父母是学校里的老师，如果他的成绩不出现太大波动，将来一定会被保送到重点名校。

不过，他的父母好像不太喜欢她。我仔细想想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像他们那种固执的大人，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孩子早恋，更不会允许孩子找一个“坏学生”做女朋友。

    她谈恋爱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不再像以前那么特立独行，和同学关系也变得融洽，成绩也在稳步提升，一切都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七

也许是谈恋爱改变了许多，也许是时间改变了许多。她长长的刘海梳了上去，露出了光滑饱满的额头，出落地也越发精致，像极了一个陶瓷娃娃，唯一不变的只有那一头秀发吧。

  那天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初春的天气刚刚回暖，我还没有舍得脱下棉袄，她就已经穿上了漂亮的裙子。米白色的毛线裙完美衬托出她的身材，外面套一个薄薄的呢子大衣，在“高度武装”的人群中格外显眼。

  那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午后，我像往常一样接通她的电话，没有平日里的欢悦。

  电话那头是少女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我不停地问她发生了什么，却都没有回答。

  根据她发的位置，我来到了一家KTV，走廊里是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我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那个门，这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她一定是在骗我，这肯定是个恶作剧。她和她男朋友一起去的，不可能发生什么意外。

  推开门那一瞬间，我所有的幻想都破灭了。

  昏暗的灯光也掩盖不住满地的狼藉，所有的东西凌乱地躺在地上，屋内浑浊的恶臭令人阵阵作呕。我送给她的那条红豆手链被扯断了，相思豆胡乱地散落在各处，而她蜷缩在一个角落里。

  她原本白皙的脸庞一片红肿，嘴角还有未干的血迹。那条米白色的裙子，她最喜欢的那条，许多脏东西粘在上面，还有几缕被扯掉的发丝。

  “我该怎么做？”她哭着问我。

  她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任何一步差错都会万劫不复。

八

  警察很就快来了，证据确凿，那个曾经的天之骄子一下子变成了强奸犯，虽然他的父母始终不承认。她的父母也从外地赶来了，两个人互相推卸责任，然后在医院大打出手，全然不顾在医院自杀未遂的她。

  审判过程十分漫长，他的父母请了最好的律师为他们的儿子辩护，而作为当事人的她，一次又一次地在众人面前被揭开伤疤，血淋淋的。

  结果还没有出来，校园里甚至社会上就已经将两个人传的风风雨雨，有人将她初中的过往扒了出来，一群自称她朋友的人爆料她之前私生活混乱，还坐过援交。更有过分的人说她就是故意给他下的圈套，想要毁了他的前程，还能从中捞点钱。

  连任课老师授课的时候也会提起他们的事情，言语之间全是对她的嘲讽。走到哪里，耳边仿佛都是他们的事情。

案件还在进行，她整个人却失去了灵魂。目光流转不再生动，呆滞无比。

    她重新回到了学校，学校下了命令禁止所有人讨论这件事。可周围人的闲言碎语永远不会消失，最可怕的是那些人的目光，鄙夷、同情、嘲讽……

    她又将刘海剪了回来，长长的刘海早已过了学校规定的眉毛，甚至掩住了眼睛。她再也没有穿过裙子，取而代之的是丑陋宽大的校服，瘦瘦小小的身体藏在里面，一阵风就能吹倒。

    审判终于结束了，法庭维持了原告，宣判了被告的罪名。那天课间她来找我，将这个结果告诉了我，那个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里一道光芒掠过。

“不要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攥着她的手说道，白皙的手腕几道伤疤触目惊心。

我不能感受她手上的痛，更不能感受她心中的痛，只能说一些“日子都会过去的，明天会更好。”一些没用的话安慰她。

八

下课铃一响，我就飞快地跑到了她的教室。有我在她身边，那些话也许会少一点，如果不能，我也能分担一下她的痛苦。我们像平常一样出去，刚走出教学楼，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便朝着她撕扯过来。那个女人是那个强奸犯的妈妈，也是学校里的语文老师，她平日里温柔端庄，深受同学们的喜爱。

  我挡在前面却被推到了地上，而她木在原地，任由那个疯女人打骂拉扯。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全然不顾这三个人是他们的老师，是他们的同学，纷纷拿起手机拍照录像。我们被围在里面，像极了马戏团表演的猴子，满足这些看客的好奇心。

  在那个疯女人眼里，她就是一个祸害，是她毁了她儿子的美好前程。在那些看客眼里，她是活该，如果不是她带着那个男朋友去KTV，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可是，为什么啊？

  她什么都没有做错，她才是那个受害人，可为什么所有人都来指责她。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闲言碎语都不肯放过她！

  保安很快就赶来了，将那个疯女人牵制住。

没有回避周围人的目光，她面无表情地将我从地上拉起来，刚下过雨的地板很凉，她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我手上的伤口。轻声安慰道，“一切都会过去的，这是你和我说的啊。”

  所有的一切都会过去的，但它的痕迹会永远存在，有的痕迹轻描淡写，有的痕迹触目惊心。

    正义似乎得到了伸张，邪恶也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我再没有见过那个强奸犯，再次开学的时候我听说是他转学了，转到了更大的城市 。换个城市，或许再换一个姓名，就不会有人知道他曾经做过的这件事，他的生活就可以重新开始了。

  而那个女孩却被他永远留在了那个夏夜。

九

  那个夜晚无比的闷热，知了叫个不停。黄色的警戒线外面围了一层又一层的人，有逃课来而来的学生，也有附近的居民。他们焦急的等待，等待着大戏开始。

  熟悉的教学楼上，她站在上面。

  夜色太深，只能看出她身体的轮廓，翻飞的裙子以及随风舞动的长发。

  她的父母哭着求我一定要救下她的女儿。天台上消防人员只能在一旁急切地望着她，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除了我之外。

  她站在为我画的那片极光之上，那幅画被风雨斑驳了很多，依稀能看出曾经的痕迹。

  我向她伸出双手，没有说一句话，就像之前那样，她把手递给我，然后跳进我的怀里。

    不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下面有人早已等的不耐烦，不知谁先开的口，“要跳赶紧跳，在这装什么装。”之后便有无数人低低声附和。

    “很抱歉没能带你去见极光，因为我要离开了，但是走之前想和你说一声再见。”

  “我要变成飞鸟了，紧紧地抓住云彩，然后飞向更远的地方。”

  她笑了，然后展开双臂，怀抱希望纵身一跃，化作了飞鸟抓住云彩，随着风飞向远方。

    远处有光芒在闪动，我仿佛看到了极光。

    她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她最喜欢的那条纯白的裙子也被弄脏了，还裂开一个很大的口子。

  周围亮起了一道有一道白光，她很快便被被搬到了救护车上。

  地砖还在流淌着鲜血，她最后存在的痕迹，在短短两分钟被清扫干净。人群也逐渐散去，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さようなら さようなら

（再见 再见）

  来源《她曾活过啊》

（听到这首歌很想写一个故事，关于家庭，友情，舆论，就有了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