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履之恩
苏文亮
春雪,下了一夜。
清晨穿着父亲的手编草鞋,很不情愿地背着书包去上学。
路上少有行人,家离学校只有五百零六步,今天感觉像万里长征了。一步一回头,看着身后长长的一串脚印,恨不能立马被大雪盖上。
我沁着头快步穿过操场,慢慢地捱到“四年二班”牌下。
今天教室有些奇怪,莫名静悄悄的,似乎有身影在窗里闪了一下。
我定定神儿,双手慢慢地朝前拎着书包低低地遮着脚面,轻轻倚开门,两脚贴着地面蹭进教室。
突然,教室里爆起朗朗的读书声——
“敌人追到金沙江边,只捡到红军丢下的一双草鞋 !远远的眼睁睁看着江北岸的红军队伍消失在浓雾中……”
我深知这是“报应”,奋力朗读的混小子们,他们“著名”的外号,都是我深思熟虑给人家起的。
我一眼就洞悉出,带头的是“干茄子”张庆禄、告密的是邻居“小地主”袁世扶。
同桌的“玛利娅”田慧景,眼睛直勾勾看着本已拿倒了的算术书,也同时平移视角偷窥我藏在书桌下的脚,但她不敢出声读那篇课文……
救命的教室门开了,教室里立马鸦雀无声——老师一开门,学生装好人。
新来的班主任董德大老师大步走进教室,有些奇怪地看着大家,像是在寻思——这节是算术课,同学们怎么在预习语文?
尴尬人偏遇尴尬事,班长还没来,老师让学委我按花名册点名,介绍同学给老师认识。
老师看着我“艰难”的一步步挪到讲台前,看到了我脚上的草鞋瞬间就明白了同学们读《一双草鞋》的缘故。万分尴尬中,我点起名来……
周六,最后一节下课的时候,董老师告诉我晚饭后到他家去一下。
新婚的老师没房住,暂时住在我们教室,斑驳的木门上粉笔字和红喜字一样耀眼。
漂亮的新娘张老师打开门,在站前三完小任课的她热情地招呼我进门。
一阵香气扑鼻而来,铁炉盖上的烤地瓜焦黄地窜着热气,害的我下意识地咽下口水,眼睛划向右边。
西墙下,课桌垒搭床,床边的课桌堆满了书本。昏暗的灯下,董老师低头批改着作业 ,也不抬头也不回头。
叫我过去,他摊开几张卷子,用手指咚咚的点着我的卷子问:“今天的这道进水管、放水管的题,唯独徐尚军和朴英琴全作出来了,你为什么只写答案而不列过程?”
我低头嘟囔着:“用二柱子哥教过的设未知数X,在草纸上算的。”
心中暗想;“俺娘说,一分钱才能买来一桶水,为做个破题,白白放扔掉整池子水?这也太不会过日子了。”
停一会,董老师又耐心地说:“提前用初中的代数法解题当然好,但算术是代数的基础,必须打牢。你坐在这里,用设‘1’的方法把运算过程列出来吧。”
我坐在老师对面,拘谨不安的快速写完。
老师这才低头看了一眼我那没处放的双脚问道:“大冷天怎么穿这个?”
“我家九口人只发三张鞋票,俩哥和二姐每人一双,我和俩妹妹只好穿……”我迅速缩回该死的脚,低声害羞地答道。
“你去讲台把’红旗’给我拿过来。”董老师说着还在低头批改作业。
半天我回来说:“老师,那里没有红旗,只有这条红领巾。”
老师没说话自己走过去,拿来一本书晃了晃对我说:“是红旗——杂志。”
我扫了一眼封面,原来是本三年前的旧《红旗杂志》。
董老师翻开杂志,居然拿出一张鞋票和两块钱。
“这是我从邱校长那要来的鞋票,这钱是我给你的鼓励,去买双解放鞋吧。”一边说一边塞进我的挎兜。
又轻声地说:“班委是同学的表率,你尊敬我,我才能尊重你。什么茄子土豆的,不能给同学们取外号......但不过玛利娅、娜达莎听着还挺顺耳。”
师娘张老师扑哧笑了一声,打趣说道:“也是哈,卓雅和舒拉更好听。”
说着顺手往我那兜里揣了把喜糖。
张老师送我出门时,用几张旧卷纸包了炉台上面那个最大的地瓜,塞在我的怀里……
大雪很冷,地瓜好烫,我的眼睛好湿。
周一上学, 我穿着新的解放鞋, 慢慢走过操场,快步奔到“四年二班”牌下。
我定定神儿,双手朝后拎着书包,肩膀用力撞开教室门,拿起双脚,落地有声地踏进教室。
教室里一片托着舌头学瓦西里慢声细语的声音:
“会有的,面包会有的,牛奶也是会 有的……”
放学回家路上,身后留下长长的一排脚印,好长好长。
那时没有教师节……
2022.09.10教师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