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之前的时光里,我每年都会在家里度过寒暑假和无数周末。在陪父亲赶集或者下地干活的路上,时常会看到一个男人,他跟父亲点头打个招呼,就匆匆而过,也时常听到村外的老太太跟他开的玩笑话。
他是一个中年男人,身材微胖,稀疏的头发,长长的眉毛,一张国字脸,经常拿一根钢筋勾,乐呵呵地走在路上。
我家门外,有一条直通乡镇的沥青路,连接着三个村落,到达一条南北方向的省道。他总会走在这条路上,去镇上,找卸水泥的活。
村外的那条路边,总会有一群老太太,坐在自家的楼门前,快活地唠嗑,爽朗的笑声,吸引着路人的目光。
每当他从那些老太太门口走过时,老太太看到后,总会乐呵呵地跟他开玩笑。
“咋?这又去干活?”
“嗯,干活啊,不干咋活!”
“你这活,比种庄稼强多了,要那么多钱干啥?”
“我只管干活,钱交给老婆管,一家老小生活。”
“哦,难怪你鳖娃(方言)那么拼,钱不交公,怕晚上老婆不让你跟她睡吧?哈哈……”
一群老太太哄笑起来,每次他都咧嘴一笑,就继续往前赶路了。
关于这个男人,我也是从父亲那里打听到的,才有了资格了解到他的信息,才有了素材,把他写入这篇文字里。
他属于“吃食堂”年代的娃,排行老二,有四五个弟兄姐妹。弟兄姐妹中,就他没有读过几天书,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据说钱也不认识。
后来,他“牛经纪”出身的父亲,给他找媒人说了个邻村的媳妇,成了家,媳妇给他生了一个儿子,一个闺女。他由于不会庄稼活,所以就主要出去打零工,出气力挣钱,后来才干起扒水泥的活,因为挣得钱多,才一直干着。
具体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让他连最基本的庄稼活都不会,只会出气力。
我亲自看到他扒水泥的场景,是在初二那年的一个中午。
我跟同学走在校外的柏油马路上,寻找吃饭的饭店时,看到路旁停有一卡车水泥,他跟一个瘦瘦的男人,站在装水泥的卡车上。
在看他们卸水泥的同时,我看到卡车后面几十米处,支着一个饭馆的牌子。为了近距离看清卸水泥的场景,我用手指着那边跟同学说。
“我们去那吃吧?上次听几个同学说,那儿的饭比较实惠,一大碗面条才五元钱!我们去看看吧?”
一听说实惠,他就毫不犹豫地同意了。
当我们来到饭馆门口,发现好几个同学已经给老板报了饭,站在锅台边准备端饭,一看这阵势,估计要等下一锅了,所以跟老板说。
“老板,来两大碗炝锅面!”
“好嘞,需要等两三分钟,下一锅给你们煮!”老板娘一边搅拌着面条,一边笑着跟我们说。
我们点头笑着同意了,找了地方坐下来。我去拿了两个茶碗,倒了两茶盅开水,让同学帮我看着,等会面煮好了叫我。
说完话,我就一个人站在饭馆的门外,静静地看着卸水泥的场景。
他们两个人,光着上身,每人拿一根钢筋勾,把远处手不方便拿的,用钢筋勾挂住水泥袋,往下一扒,就到了身边。
他每卸一次,总把上身往前一倾,双腿往下一蹲,腰部跟水泥袋几乎在一个平面时,用手往腰上扒起两袋水泥就麻利地卸下车;他身旁那个瘦的,跟他一样,只是每次只卸一袋水泥,动作稍微快一点。
中午的太阳烘烤着大地,他们的身上也沾满了水泥。头发上灰蒙蒙的,如同一瞬间被染色了似的;光着的脊梁上,一滴滴汗水从毛孔里渗透出来,被水泥灰所覆盖,如同一个个灰姑娘,不好意思地消失在我的目光里;身上黑油油的汗毛如同天然的隔离网一样,遮挡着一小部分粉尘,并吸附在汗毛上。
即便如此,他们全然不顾,可能正中午,肚子不听使唤,想赶紧卸完,拿钱去吃个饱饭,也可能其他目的,不得而知了。
就在我用心想着的时候,听到同学叫我,就进去吃饭了。
待我们吃完饭,看到他们笑容满面地来到面馆,抽着烟,对老板叫道。
“老板,来两大碗烩面,两瓶啤酒!”
他看到我后,我对他笑了笑,就匆匆跟同学往学校赶去。
后来,我读了高中,再也没见到他卸水泥的场景,只是会偶尔在路上碰到,打声招呼。
有一年寒假,听说父亲说。他挣的钱不少,把原来的砖瓦房拆了,盖了两层楼房,给儿子娶了媳妇,闺女也打发了,完成了当父亲的任务。
我就问父亲。
“那他现在不是在北头混的差不多?不用扒水泥了吧?”
“哼,他没那个命,闲不住,总想挣点钱,帮衬着儿女,依然起早贪黑去扒水泥!”父亲漫不经心地说。
随后,我离开家乡,去外地求学,然后去外省打工,再也没听到他的消息。
然而,到我前不久,因为一点家事,回到故乡,却听到他的消息。
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村子里所有人都躺下休息了,我却因为蚊子的叮咬,迟迟不能入眠,听到了村子北边,“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心想,这肯定又有人走了,去了另一个世界。
第二天清晨,我还赖在床上,村子北边就响起了哀乐。哀乐响有一个小时左右,父亲起床做饭,我也开始起床炒菜。
在农村地区,不管是红白喜事还是死个猪狗,都可以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所以关于谁家死人,这样的大事,总会有消息灵通的人,把这件大事告诉那些想知道的人们。
父亲做好饭,到门外的路边散步,听到路边那些老太太们正在相互打听。
“这是谁又死了?”
“哎,还能是谁,北头那个扒水泥的憨货!他终于不受罪了,听说得了肺癌,瘦的皮包骨,可怜呀!”
“他爹不是‘牛经纪’?他应该没多大岁数吧?”
“吃食堂的娃,也就60左右啦,真是死了不受罪啦!”
父亲散步中,听到这个消息,回来忧郁地自言自语道。
“看看人忙一辈子,图个啥,明天到火葬场一烧,就剩一把灰!也不知道老天爷下一个收谁?”
“嗨,所以呀,人活着,一定对自己好啊,至于死,生死有命,奈何不了的,过好每一天,等死了就少了许多遗憾啦!”我一边打趣道,一边炒菜。
第二天的晚上,村子北边,哀乐声断断续续,灯火通明,锣鼓喧天,鞭炮的火药味与火纸的纸灰味,在夜风下,笼罩在村子上空,如同他的灵魂,在人间做最后的挣扎;孝子孝女哭声震天,似乎想用哭声一下子偿还几十年的父爱;请的戏曲也热热闹闹地开场,璀璨的烟花响彻着云霄。
哀乐在凌晨前停止了,戏也早早落下了帷幕,哭喊声也停了,夜如同死一般的宁静。然而宁静也只维持了几个小时,在凌晨五点,哀乐声打破了宁静,等待着乡邻,儿女为他在人间送最后一程。
田野的祖坟旁,又添了新坟,再次响起鞭炮与烟花,似乎是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安好,一切结束了,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