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爱喜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1月的青岛,天气预报说,气温将降至18℃左右。在这样的时节,一场意外的骨折,让我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大部分时候只能困于床上。躺得乏累了,便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客厅窗前。

外面的院子里有几棵枫树,叶片早已被秋天染上金黄,秋风轻轻一吹,便有好几片悠悠飘落。我放上一首梅艳芳的《夕阳之歌》:“斜阳无限,无奈只一息间灿烂,随云霞渐散,逝去的光彩不复还……”似水年华,如梦似幻,每一刻确实都值得被温柔以待。

熟悉的歌声,亦或是熟悉的地方,总能触动回忆的神经。我是多年前来到这座城市的。我这人,从小到大就闲不住,常常戴着一副耳机,在背包里塞上两瓶水,便能在外面逛上半天。

有时穿梭在山间,感受自然的宁静;有时在高耸的建筑群间游走,体会城市的喧嚣;有时还会特意前往海边,从五四广场沿着木栈道走到栈桥,再折返回来。一路上总能遇到友善的人,相谈甚欢。

途中,总能瞧见岩石上密密麻麻、动弹不得的海蛎子。各地的食客们纷纷赶来,右手握着生锈的铁锤,左手戴着橡胶手套,紧紧按住岩石,脸上露出凶狠的神色,好似熟练的行刑者,一锤就敲碎海蛎子的“心脏”。它们安静地承受着,坦然面对死亡。

岸边的小铺子堆满了各式各样的贝壳,那些贝壳里藏着深海的故事,它们是大海记忆的承载。那些被海浪冲到岸边、被渔民捕获的贝壳,以低廉的价格售卖着。脏兮兮的棉布上,摆放着静静等待被买走的贝壳。

上一次见到爱喜,已是七八年前。那是一个午后,我在福山支路的一家咖啡店,这家店的屋顶有个宽敞的露台,我习惯坐在那里。

对面坐着的人,有时是男士,有时是女士。由于离海边很近,坐在这儿,很容易被不远处沙滩上佯装休息的人偷看。

咖啡店的院子里,长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它枝繁叶茂,枝干修长,仿佛稍微低垂、用力,就能砸坏大半个屋顶。爱喜就坐在银杏树下。她早到了一会儿,背对着院子,手里捧着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看着。

她穿着一条白色短裙,裙摆盖不住膝盖,小腿上还留着骨折手术后未能完全愈合的疤痕;她的头发比以前长了许多,乌黑发亮,快要垂到腰间;她的脸色不太好,即便涂了厚厚的粉底,也难以掩盖肤色的暗沉。

她嘴唇上的口红,和几年前在医院见到时一样,是鲜艳的红色。她纤细的手臂上,依旧戴着那条简约的贝壳手链,是竖琴形状的紫贝壳,在阳光下格外耀眼,显然是客为她精心打磨的。

爱喜远远地看到我,我也毫不犹豫地起身,向面带暖橘色笑容的女服务生点了一杯加冰的美式。

认识爱喜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那时我刚从北京师范大学毕业,正值国内高职升本的热潮,许多刚升本的院校师资紧缺,我便在这样的契机下来到青岛的一所普通高校担任助教。

爱喜是我那一届的学生,虽说我是老师,但大家年龄相差不过三四岁,除了课堂上,平日里都是以朋友相称。

我坐下来,本想询问她的近况。她看着我,微微抬手,示意我先别说话,因为她有许多话要对我说,是一个本该在几年前就告知我的故事结局。她的神情变得格外凝重,缓缓开口,讲述起她自己的故事 。

    一、童年的回忆

爱喜出生在北京周边的一座小镇。1993年,那场预谋已久的雪纷纷扬扬落下 。彼时,她的母亲围着毛茸茸的围巾,伫立在一排松树下静静等候。男人趁她不备,猛地摇晃积满雪的松树,松针上的雪簌簌而下,恰似一群俏皮的白色小精灵,从松针间跌落,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钻进女人的围巾里,在女人起伏的胸前隐匿不见。高大的北方男人面庞明朗,魅力非凡,令人心动。两人紧紧相拥。不远处,高大的货车在蜿蜒且铺满积雪的马路上艰难地颠簸前行。

次年春天,男人离开了。或许他本就该回到自己原本的家,他不过是来小镇画雪景的画家,而女人却对这个来自城里的画家一往情深、难以自拔。

此事在这个偏僻小镇掀起轩然大波。只要女人出现的地方,轻蔑与唾弃如影随形。她被视作坏女人,彻底被小镇的主流社会孤立。她的生活变得匮乏又琐碎,每一天都度日如年,感觉自己仿佛失去了整个青春与爱情。

这一年秋天,女人嫁给了现在的丈夫。屋外,大嗓门的中年妇女正训斥着孱弱的丈夫,一群小孩子在小轿车前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车内,女人面容冷峻,沉默不语。婚礼当天,宾客寥寥无几,只有血缘关系亲近的几家人聚在一起吃了顿饭。我不太确定那时是否有类似《漠河舞厅》里那种能慰藉心灵的地方,若真有,那必定是无数个冰冷夜晚中,给予女人温暖的港湾。

女人其实生得很美,还热爱唱歌;她的丈夫身材魁梧,为人善良却性格懦弱。尽管女人和男画家之间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但这丝毫未减男人对她的迷恋。男人是工厂的修理工,双手布满老茧,就像锋利的锯齿,稍不留意就会弄疼女人细腻的肌肤。

简陋的婚礼、一贫如洗的家、粗粝的丈夫,还有带着鄙夷目光的婆婆,这一切让女人对人生彻底绝望。她开始抽烟、酗酒。在分娩的那个夜晚,她对生活彻底厌倦,好似迫不及待要奔赴下一场轮回。爱喜的诞生,不过是她对此生的一种纪念,是对那段无疾而终的所谓“爱情”的沉痛悼念。

爱喜这个名字,是妈妈留给她的,而这名字原本只是女人钟爱的一种香烟的名字。爱喜,成了女人缅怀过去的寄托。六年后,父亲带回了新的女人。

继母声音洪亮,长相普通,仿佛上帝创造她时,只是简单勾勒了轮廓,却忘了精心雕琢。更关键的是,她根本无法接纳一个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

继母一心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渴望经历分娩的剧痛后,拥有那份刻骨铭心的血缘亲情。然而,事与愿违,接连不断的流产让这个本就有些粗糙的女人变得异常暴躁。

二、奶奶和受受

爱喜是幸运的,她有一位极为慈祥的奶奶。尽管奶奶对妈妈并无好感,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将全部的关爱倾注在爱喜身上。爱喜和奶奶一直住在偏房,她们努力保持独立,尽量不依赖家中的男人。

那些年,生活艰难,她和奶奶穿梭在大街小巷,捡拾各种各样的废品,以此换取维持生活的微薄收入。在这苦涩的日子里,若说还有一丝温暖的光,那便是奶奶对猫的喜爱。奶奶养的并非什么名贵品种,只是最常见的狸猫。

爱喜十岁那年,奶奶突然中风。自此,爱喜瘦弱的身躯扛起了生活的重担,靠着废品收入和父亲偷偷的接济勉强维持生计,日子过得飘摇不定。

那个冬天,爱喜在院子里种下许多菊花。菊花的根茎深深扎进厚厚的雪层之下的土地,绽放出一张张金黄灿烂的笑脸。爱喜依偎在奶奶怀里,抱着受受。受受是一只橘黄色的狸猫,打起呼噜来震天响。这名字,不知是否是年迈的奶奶对自己逆来顺受一生的自我调侃。

每天清晨起床,爱喜总会给受受一个用力的拥抱,那拥抱里满是生活的无奈,却又带着几分平静的安然。奶奶脸上的皱纹温暖而柔和,祖孙俩相互依靠、彼此关爱,就这样在艰难中维系着生活。多年来,她们小心翼翼地寄人篱下,因为继母那大嗓门一响起,便仿佛预示着生活的灾难随时会降临。她们曾有过出走的念头,可这计划就像脆弱的幼苗,很快就夭折了。

毕竟,她们没有候鸟那般坚硬有力的翅膀,出走意味着一场艰难浩大的迁徙,而且从旁人的描述中,奶奶得知大城市仅仅街道就有成千上万条,那未知的世界让她们心生恐惧。

受受怀孕了,每个夜晚都焦虑地叫唤,显得极不安分。与此同时,奶奶的病情愈发严重,眼神中满是焦灼与无助。一天午夜,奶奶的呼吸变得微弱,如同即将燃尽的灯芯,闪烁不定。爱喜惊恐万分,赶忙跑去叫父亲。

房间里,继母厉声呵斥,但父亲这次顾不上退缩,匆忙起身冲向奶奶的房间。受受焦虑的叫声持续不断,父亲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他毫不留情地狠狠一脚踹向受受。他全然没有顾及受受肚子里的孩子,也根本无法理解受受对于爱喜和奶奶而言,有着如同家人一般的重要意义。

受受忍痛逃离,一步三回头,满是不舍,可它终究没有与奶奶告别,也没能安慰伤心的爱喜,毕竟它只是一只怀孕的母猫,此刻它或许也在为自己和未出世的孩子担忧。

家里很快又热闹起来,不过这热闹却透着悲凉。奶奶身着光鲜的寿衣,安静地躺在粗糙又狭小的松木棺木里,棺盖被严严实实地盖上。奶奶的世界从此陷入无尽的黑暗,而爱喜的鼻腔里则充斥着刺鼻的红漆味。

奶奶本就是个寡言少语的女人,早年从山西逃难来到这个小镇。中年时,她的丈夫在一场大饥荒中,为了给孩子多留下些口粮,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参加日以继夜的劳作大会战,最终精疲力竭地死去,只留下一儿一女。儿子虽老实本分,可娶了个凶悍的老婆,对母亲算不上孝顺;女儿远嫁北京,极少回来,每次回来还总是和酗酒的丈夫争吵不断。

这些年,奶奶为了可怜的孙女勉强支撑着活下去,如今她终于解脱,死亡对她而言,更像是一场顺遂心愿的归宿。爱喜趴在棺木上,在继母所谓“精心”的装扮下,穿着得体。她手里紧握着上课用的铅笔刀,刀柄的颜色如同鼻血一般殷红。大人们因奶奶的离世而心情沉重,在外面的院子里应酬着,推杯换盏,只有这个瘦弱单薄的孙女陪伴奶奶走过最后一程。

爱喜一心想在棺木上开一个规整的“窗”,她满心担忧奶奶在去往天堂的路上迷失方向,找不到出口。她的食指渐渐磨破,鲜血滴落在棺木表面,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而这伤口,就像她内心的伤痛一样,多年都无法愈合。

奶奶被安葬在偏远的山岗上,那是一座稀疏散落、矮小的坟冢,周围的空间显得格外拥挤。绿色的爬山虎到了冬天,只剩下干枯的藤蔓,盘绕在无人照看的墓碑上。模糊不清的墓志铭上,写满了言不由衷的祷告之词。

在奶奶的葬礼上,爱喜第一次见到姑姑和表姐小绿。姑姑是个长相温柔的女人,和奶奶一样,她的话不多,因为她所有想说的话都化作了泪水。她半倾着身子,手扶着奶奶的棺木,泪水如决堤的河流般奔涌而下。仿佛奶奶正乘坐着由女儿泪水汇聚而成的小船,缓缓驶向另一个世界……

冬日的北方山岗上,漫山遍野生长着野菊。野菊大多时候是孤独的,它们只有在特定的日子,比如有人前来祭扫时,才会有观众。偶尔,山岗上也会出现一些灵动的朋友,像蝴蝶、蜥蜴和飞鸟,它们会将山下的故事和景象描述得绘声绘色。

奶奶的葬礼简单而仓促,带着千篇一律的固定祷告流程,在那些会动和不会动的“见证者”面前,宣告了这个女人平凡又坎坷一生的落幕。爱喜和姑姑一样,哭得肝肠寸断,她的眼泪,一半是对奶奶深深的不舍与眷恋,另一半则是对自己和受受未来命运的担忧与恐惧。此后的日子里,爱喜跑遍了整个小镇,四处打听受受的下落。

终于,在父亲工厂的一处仓库里,爱喜找到了受受。它静静地躺在一堆纸箱中间,一动不动,想必是经历了一场痛苦的生死挣扎。受受的肚子已经空了,它生下了自己的孩子,而在奶奶的身旁,也多了一座小小的坟冢。爱喜握着小铁铲,挖了整整一个上午,累得精疲力竭。那一刻,她的心中甚至涌起一丝嫉妒,嫉妒奶奶能和受受团聚。

她把奶奶生前最喜爱的一盆菊花移栽到了这里,打破花盆,挖坑,用山岗上的土重新栽种。菊花高昂着头,花瓣微微上扬,好似带着清冷又倔强的笑容,尽管历经磨难、疲惫不堪,却依旧保持着那份与生俱来的高傲。它们是如此桀骜不驯,爱喜看着菊花,也渐渐觉得自己同样是个桀骜不驯的女孩。在那个短暂的下午,爱喜对着菊花倾诉着内心的痛苦与思念,可心里的伤痛,却如影随形,难以愈合。

从那以后,爱喜常常在夜里梦见受受,梦见奶奶慈祥的目光,那温柔的眼神,如今却让她感到无比心痛与绝望。爱喜开始变得叛逆,不再刻意把自己装扮得乖巧懂事,也不再低声下气地讨好继母。

她开始故意与继母作对,用继母最心爱的口红在自家墙壁上画满线条粗糙的人和动物,那些歪歪扭扭的图案,是她对奶奶和受受无尽的思念;她用刀子挑断继母最喜欢裙子的内衬线,看着继母在广场上跳舞时突然发现裙子出问题而惊慌失措的样子,她的心里竟涌起一丝报复的满足;她甚至将母亲的照片摆放在继母的梳妆台上,照片里的妈妈,胸口别着一朵盛开正艳的栀子花,母亲和那朵栀子花一样,绽放得美丽动人,光彩照人。

父亲的房间里因此爆发了激烈的争吵,这一次,矛盾彻底激化,毫无缓和的余地。爱喜看着疲惫不堪的父亲,心中满是同情。两个女人不断地折磨着这个高大却懦弱的男人,而他早已心力交瘁。爱喜甚至开始计划一场出走,她觉得或许只有这样,才能让父亲摆脱这痛苦的生活。她的内心平静得不像一个孩子,在她看来,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是命运让她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 。

三、表姐小绿

初二那年,父亲和继母终于迎来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儿子。父亲带着爱喜前往北京,打算把她送到姑姑家生活。一路上,爱喜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在纸条上仔细记下每一个换乘点,也记下了回家的路线。因为奶奶曾说,大城市的路多得数不清,没有一条是重复的,也看不到尽头,她生怕自己会迷失在这错综复杂的街巷中。

在那两天里,父亲仿佛变成了真正意义上的父亲。他给爱喜买从未尝过的零食,买像受受一样惹人怜爱的毛绒玩具,带她在石景山游乐园尽情体验各式各样的游乐设施,还一同游览了天安门、故宫,甚至在什刹海悠然地划了一下午船。许多年后,爱喜依旧清晰记得那个无比平静的湖面,以及船上那对亲密的父女。

在西单的小服装店里,爱喜躲进试衣间,故意拖延时间,只为多享受一会儿与父亲相处的时光,想要成全父亲这份难得的关爱。好几次,她都在试衣间里调整好表情,准备推开门,去回应父亲和蔼的笑容,她甚至想不顾一切地扑进父亲怀里,委屈地大哭一场,然后跟着他回家,那时的她,别无所求。

傍晚,城市渐渐陷入沉睡,北京又飘起了雪。雪势时而急促,时而又缓缓减弱。在没有三北防护林之前,北京的雨总是裹挟着风沙。爱喜坐在父亲借来的摩托车后座上,沿途经过一片片低矮的小工厂,最终抵达了姑姑家。

姑姑家位于通县的一个城中村,这里到处都是村民私自搭建的出租屋。姑姑除了自住的三间屋子,还在院子里隔出许多小房间,租给附近工厂的打工者,以此增加家庭收入。姑姑家还住着表姐小绿,她白天在外上班,这两天一直未曾谋面,她很少回家,此外还有一个爱喜怎么也记不清名字的表弟,只记得他身形肥胖壮硕。

半夜,爱喜看着父亲起身,眼神复杂地望向自己。犹豫片刻后,父亲开门离去。一阵冷风灌了进来,父亲又回头看了一眼,随后关上门,再也没有回头。爱喜其实并未睡着,她穿上新买的拖鞋,悄悄跟了出去。

街面上已经积了厚厚的雪,很快就淹没了她新买的拖鞋。雪花可不管这是爸爸刚给她买的,那些隐匿在雪下的石子,肆意地刺痛她的脚底,夺走她脚底的温度。它们更不会在意,这是一个14岁女孩滚烫的热血。

父亲拖着高大的影子,骑着摩托车在笔直的柏油马路上疾驰,寒冷的夜色很快便模糊了他的背影。爱喜不想在别人的屋檐下战战兢兢地生活,不想对着姑姑恭恭敬敬、小心翼翼地说话,她舍不得离开爸爸。

爱喜站在马路中央,稀疏的车辆飞驰而过,司机们带着酒气大声谩骂。一只狗坐在不远处,见证别人的悲伤本是件需要耐心的事,可爱喜没带吃的,狗很快便失望地晃了晃脑袋,转身离开了。爱喜紧紧攥在手心的纸条早已被泪水浸湿,手心里仿佛下起了倾盆大雨,回家的路在她心底渐渐崩塌。

此刻,她再无牵挂,与那个被称作“父亲”的男人彻底决裂。从此,“爸爸”这个称呼被她搁置一旁,她卸下了所有沉甸甸的爱,因为这份爱曾让她感到压抑,难以正常呼吸。

“丫头,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你的鞋子呢,怎么不穿鞋子呀?”

爱喜突然听到一个温柔的声音,抬头望去,她认出了这个女孩。是在奶奶葬礼上见过的,她的嘴唇如同盛开的玫瑰般娇艳,亚麻色的头发衬托着脸庞,带着一种清澈的忧郁气质。她穿着厚重的风衣,里面像是藏着一朵盛开的水仙花,一片洁白。一阵风掀起风衣,露出黑色丝袜和包裹着纤长美腿的娇艳高筒皮靴。

爱喜一下子被她吸引住了,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眼眶里的泪水在打转,随时都可能夺眶而出。她害怕眼前的女孩失去耐心转身离开,努力想要开口,声音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跟我一起回家吧,愿意就点头,不愿意就摇头。”女孩说道。

爱喜拼命点头,毫不犹豫。她迫不及待地躲进女孩厚实的风衣里。女孩抱起她,爱喜就像爱上梵高笔下的向日葵一样,深深被她吸引。她的眼睛格外迷人,只是穿着高跟鞋的脚步有些不稳,像个喝醉的酒鬼,这让爱喜不禁担心起女孩看似单薄的身体。

这个女孩叫小绿,是姑姑的女儿,也是爱喜的表姐。虽说她们是表姐妹,两家相距不过两三百公里,但在那个艰难的年代,每个家庭都被生活的苦难压得喘不过气,大人们整日忙于与生活抗争,亲情在那时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表姐小绿自己不住在通州,而是住在大望路附近的一个老式居民楼里。严格来说,她住的地方小得只能算一个房间。房间的墙壁被刷成鲜艳的粉色,家具简单地摆放着。阳台上种满了旺盛的水仙花,它们有着干净修长的叶子,根茎深深扎进泥土里。

她家里还有一个十分舒适的沙发,爱喜常常盘着腿坐在上面。沙发虽然早已失去弹性,但表面的布料依旧光鲜。透过窗户,可以看到表姐穿着黑丝袜,外面套着宽大的围裙,上面沾满了深浅不一的油渍,她一边做着复杂的饭菜,一边小声哼着简单的歌曲,看起来十分欢快。

那年,爱喜15岁,表姐小绿24岁。

姑父和姑姑总是争吵不断,无暇顾及她们。好在小绿已经工作,她们几乎相依为命。小绿的愿望是逃离这个充满争吵的家庭,去海边生活,享受温暖的沙粒,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当潮水退去,探寻那些陷入搁浅的贝壳。她渴望收集满屋子的贝壳,养许多珍稀的鱼类。闲暇时,就坐在被水仙花占据的阳台上,煮上一壶茶,看看通俗易懂的书籍,悠然地打发时光。

爱喜上了初三,成绩优异。小绿常常很长时间不回家,又或者长时间待在家里。她喜欢韩剧,热衷于做复杂的饭菜,穿着蕾丝袜子,外面套着满是油渍的围裙。有时候,她穿着较为暴露,纤细的身影在房间里轻快地穿梭,像一只没有翅膀却无比美丽的蝴蝶。长大后,爱喜才渐渐明白,自己对小绿更多的是在艰难生活中滋生出的、难以割舍的依赖。

爱喜明白小绿希望她能过上正常的生活,谈一场简单可靠的恋爱。但爱喜对自己的未来不抱太多幻想,小绿也常常紧紧抱着爱喜,似乎这样就能抵御内心深处那无尽的孤独 。

四、小绿的故事

中专毕业后,小绿就早早踏入社会,起初在服装厂里担任文员,后来在西单开了一家小小的服装店。和许多北漂女孩一样,她每日过着两点一线、忙碌又紧张的生活。

23岁那年,小绿遇见了那个让她心动的男人,并迅速坠入爱河。在她的手机里,他的备注亲昵又暧昧,可他的行踪却总是飘忽不定,常常一连消失好长一段时间。每当小绿咬咬牙,下定决心要忘掉他时,他又会捧着一大束娇艳欲滴的鲜花,带着价值不菲的礼物,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这种感觉就像在迷宫里徘徊许久,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好不容易看到了出口的曙光,却又瞬间出现一条三叉路,让人迷茫又心烦意乱。

这段感情持续到小绿27岁那年,她深爱的男人整整消失了三个多月。那段时间,小绿常常光着脚,蜷缩在沙发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咖啡,直喝到双脚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她猛地站起身,身体前倾,不小心绊倒了身旁的椅子。可即便如此,她心心念念的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

此后,小绿就像内分泌失调了一般,脾气变得异常暴躁,争吵成了家常便饭。她开始抽烟,还染上了酗酒的习惯。说话时,那一口微微泛黄的牙齿露了出来,爱喜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小绿把所有的委屈和不满,都一股脑儿地装进那8厘米长的烟卷里,狠狠地吸食着,看着轻盈的烟雾袅袅升起,飘向远方,可她内心的痛苦却丝毫未减。

她常常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家,脚步踉跄地推开门,一头栽倒在床上,一动不动,眼角还挂着凝固的泪痕。爱喜总是打来温水,小心翼翼地为她擦拭,轻轻按摩她身上淤青的地方。渐渐地,她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有时候甚至好几天都不说话。小绿只是按时给爱喜零花钱,当爱喜考试成绩不理想时,她会大发雷霆,可紧接着又会紧紧抱住爱喜,泣不成声。

北京是一座极为拥挤的城市,尤其是地面交通常常拥堵不堪,于是地铁就成了人们出行的绝佳选择。小绿有时会乘坐地铁去西单的服装店上班,忙到很晚后,再乘坐地铁回到朝阳的大望路。地铁在行驶过程中,会不断穿越长长的隧道,一会儿陷入昏暗,一会儿又重见光明。每当这时,小绿总会靠在车门旁,耳机里播放着轻快的音乐。从昏暗驶向明亮的瞬间,她精致的五官愈发清晰,身旁的男孩总会忍不住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些男孩心里都藏着一个美好的愿望,想要邀请小绿走进他们的生活。每次当地铁在复兴门站稳稳停下,他们都在心里设想,鼓起勇气走上前,拍拍小绿的肩膀,郑重地说出:“做我的女朋友吧!”然后小绿会羞涩地扑进他们怀里。仅仅是这样的臆想,就能让他们心满意足。然而,男孩们往往在爱情面前犹豫不决,始终不敢迈出那关键的一步。

夜幕降临,小绿常常会去后海的酒吧喝酒。酒吧里弥漫着随意又放纵的气息,当嘈杂的音乐响起,人们心底的情感便毫无遮掩地暴露出来,每个人都像是被释放了本性。酒就如同《疯狂动物城》里的“午夜嚎叫”,能激发起人们内心深处的欲望。可等到天亮,一切又恢复平静,人们收起笑容,变得冷漠疏离,仿佛昨夜的疯狂从未发生过。小绿日复一日地过着这种琐碎又看似平静的生活,周而复始,其实大多数人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爱喜就读的高中离住处很远,需要坐很久的公车,学校也规定学生要住宿。但爱喜实在放心不下每天醉酒的小绿,只有亲眼看到小绿安然无恙,她才能安心。为了照顾小绿,这几年,爱喜一放学就火急火燎地冲向公交站,回到家打开门,先看一眼小绿,确认她没事后,便开始收拾房间,系上小绿的围裙,精心做一顿丰盛的晚餐,之后才匆匆赶回学校 。

五、海边的故事

爱喜19岁那年,成功考上了青岛的一所大学。也正是在这一年,我从北京的学校毕业,来到爱喜所在的专业担任助教。实际上,在整个学期里,爱喜并未给我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我仅仅记得课堂上有个极少发言的女孩,一下课就总是行色匆匆,好似有什么急事等着她去处理。

故事讲到此处,爱喜喝完了一整杯咖啡,缓缓起身站立。不远处的海滩上,一群孩子正嬉笑玩闹,他们围绕着帐篷,一圈又一圈地奔跑着;其中有个女孩,背部被太阳晒得通红,正在低声嗔怪着自己的男朋友,而男孩则满脸愧疚,小心翼翼地为心爱的女孩涂抹着防晒霜。

关于后面发生的诸多事情,我略知一二。在爱喜于青岛上大学期间,小绿关掉了北京的服装店,追随爱喜来到海边生活。原来,小绿曾经的“男朋友”本就是有家室的人。在离开北京的前一晚,他们相约在什刹海的湖边见面。湖水中,圈养着许多色彩斑斓的锦鲤,无论这些锦鲤怎样奋力游动,始终只能在这片湖水的限定范围内打转。小绿又何尝不是他生活中的一条“锦鲤”呢?仅仅是他生活里的一个点缀,仅此而已。

那个夜晚,小绿并未像以往那样接受男人的邀约。她满心想着要赶紧回家,和爱喜奔赴一个充满希望的崭新城市,开启全新的生活。在那个新城市里,她可以彻底告别过去,只拥抱未来。

来到这座城市的最初两年,是她们最为快乐的时光。爱喜的学习成绩不上不下,偶尔也会参加一些不太起眼的社团活动。小绿则在闽江路的一家医美机构上班,顾客不算多,工作也不算忙碌。对于一直生活在北方的她们而言,青岛是一座格外友善的城市,尤其是这里的冬天没有凛冽刺骨的北风。

每年的四五月份,韶关路的碧桃、居庸关的五角枫叶、正阳关的紫薇、紫荆关的雪松、宁武关的海棠,纷纷在那些带有异域风格的建筑物旁肆意绽放。即便是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那如诗如画的美景。

这所大学的校门口两侧,和国内其他学校并无太大差异,除了餐厅和旅馆,大多是一些供学生们打发课余时间的店铺。爱喜常常在傍晚时分路过这一排排小店。

和所有面临拆迁的城市一样,青岛有许多被拆得七零八落的社区和村落。然而,政府的拆迁条例中只有对居民的保护条款,却没有关于妥善安置宠物的规定。于是,宠物的主人们要么搬到很远的地方,无法继续照顾它们;要么在新家饲养了新的宠物品种,将原先的宠物遗弃在这里。有一天,爱喜在一家店门口看到一只橘黄色的狸猫,毛色黄亮,和受受的颜色一模一样,可它的眼神中满是焦灼与不安,让人看了心疼不已。

小店的店招在夕阳的余晖下格外醒目,店内售卖各种以贝壳为主题的饰品,还有女生们喜爱的小金鱼。爱喜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受受在向她发出呼唤。店内天蓝色的墙壁被装饰成起伏折叠的波浪形状,看起来就像真正的海浪在潮起潮落。墙面上镶嵌着许多搁浅的贝壳、静止的鱼类骸骨,还有人为刻画的深浅不一的脚印……

一整面海滩的景象被栩栩如生地刻制在这面墙上,就如同我前些日子在桂林看到的喀斯特地貌,传说桂林的山峦便是海水退去后留下的海底岩石。

在房间最显眼的位置,摆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缸,里面的温暖沙砾层次分明,养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鱼。鱼缸里的灯带散发着柔和的光芒,仿佛带着温柔的目光。

“你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店主是个年轻的大男孩,名叫客。他个子不算高,脸上却总是挂着明媚的笑容,喉结并不突出,手指修长而纤细。

“老板,你的猫叫什么名字?”爱喜有些局促地问道。这几年,除了小绿,她很少与他人交流,每个学期期末老师给她的评语都如出一辙:性格孤僻,不爱说话。

“它叫木木。”老板同样不是个多话的人,回答简洁明了。

六、客的故事

老板名为客,自美院毕业已有两年。他痴迷于收集贝壳,还热衷于饲养各种各样的鱼类。毕业之初,他在设计院谋得一份工作,然而,他在色彩搭配上极有主见,每次交稿时,常常与业主意见不合,难以达成共识。

长此以往,客不堪其扰,索性从设计院离职。在母亲的大力资助下,他开了这么一家别具一格的小店。每个学期,他都会奔赴遥远的海边,亲自挑选心仪的贝壳与珍稀少见的鱼类。他钟爱的贝壳和鱼,平日很少售卖,但要是遇到真正懂行且真心喜爱的人,他也会大方相赠。

除了打理店里的事务,客对梵高的画作痴迷到近乎疯狂的程度。他常说,就算梵高要伤害他也无妨,只要能让他加重画作中玛利亚眼部的色彩,他都甘愿。当迷恋一种事物达到极致时,人往往会失去理性的判断,变得盲目而纯粹。小店的生意算不上红火,一直靠着母亲的慷慨资助才得以勉强维持运转。

爱喜后来才了解到,制作贝壳饰品是一件极为繁琐的事情。首先要将贝壳放入烧热的铁锅中,趁着贝壳还带着温热,小心翼翼地清理掉表层腐烂的肉体。

随后,还得用极细的钻头,仔仔细细地打磨掉外壳上紧紧吸附着的海藻,其过程复杂程度,简直如同进行一场高等数学的复杂演算。可对于真正热爱的人来说,这一切都甘之如饴,他们仿佛能透过这些工序,看到贝壳的前世今生,因而愿意日复一日地重复这些繁琐步骤。

只要爱喜踏入店里,无论客当时是在专注画画、精心打磨贝壳,还是正放空发呆,都会立刻站起身来,热情地表示欢迎。店里的猫咪木木,和爱喜曾经的受受一样,打起呼噜来清脆响亮,可性格却十分高傲,平日里很少搭理人,还特别爱睡觉。爱喜不禁觉得,木木或许是受受九条命中的一条,肯定是受受派遣它来的。而她与客的相遇,似乎也是命运早已注定的安排。

爱情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交通事故,降临的时候毫无预兆。尤其是在学生时代,对于爱情的理解,更多源于感官上的不排斥。不知不觉间,爱喜喜欢上了这个叫客的大男孩,连同他所喜爱的、有着忧郁眼神的挪威画家蒙克(此处疑似原文有误,前文提到客喜欢梵高,合理推测这里也应是与梵高相关内容,若原文无误,可根据实际情况修改)。尽管爱喜从未去过荷兰,但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喜欢的人所热爱的一切,她都愿意去了解、去接纳。

起初,客和爱喜交谈的内容,大多围绕贝壳与画画展开。但随着相处时间渐长,他们的话题越来越多,也越聊越远,甚至畅想到了遥远的未来——那时,爱喜脸上爬满了皱纹,他们都已垂垂老矣,却依旧相伴在彼此身旁。每当谈及这些,爱喜的眼中便会泛起盈盈水光,恰似斑斓壮阔的大海,深深吸引着客,让他沉醉其中 。

七、小绿的归宿

爱喜大四下学期,小绿唇上的口红颜色愈发黯淡,就像被毒液侵蚀的花瓣,失去了往日的鲜艳。除了拉着自己的顾客去做整容项目,在老板的影响下,小绿也频繁整容,渐渐地,她的模样变得越来越不像从前。爱喜只知道小绿收入颇高,可令人费解的是,她几乎存不下钱。

小绿常常在夜深人静时被噩梦惊醒。她的脑海里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些年轻顾客的身影,她们被店长洗脑,不惜刷爆信用卡,甚至去办理贷款,就为了在机构里整容。每当想到这些,小绿的心里便充满了愧疚。

小绿的老板是个天生精明的南方男人,名叫傅善仁。可这名字与他的为人实在不符,他有诸多掌控员工的手段。比如,不少女孩都和他保持着一种超越普通同事的暧昧关系。他会带着员工去进行各种高消费活动,像是整容、网贷,鼓动她们购买远超自身收入水平的奢侈品。实际上,这种缺乏经济根基的“上流生活”,不过是摇摇欲坠、徒有其表的空中楼阁。

一个周末的下午七点,小绿突然提前回到家中。她的模样仿佛是从恐怖电影里走出来的,失魂落魄,泪水还挂在脸上,都来不及擦拭。爱喜合上正在撰写毕业论文答辩内容的电脑,静静地等着小绿说出这场灾难的缘由。

“爱喜,听着,赶紧收拾行李,我们得连夜离开这里。”

这一年,客依旧痴迷于贝壳和画画,客的妈妈也依旧按时资助他的生活。木木生了小猫,小店的生意也比以前好了许多。

小绿瘫坐在地板上,墙面是她曾经喜欢的粉色;前两年种下的水仙,经过两年的繁衍,在阳台上变得拥挤起来;屋子里用贝壳编织的风铃,轻轻一碰,便会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爱喜开始收拾行李,可东西太多,怎么也收拾不完。小绿和客给予她的回忆与物品,每一样她都舍不得丢弃。见爱喜动作慢吞吞的,小绿情绪崩溃,发疯似的夺过包袱,高高抛起,在这漆黑的夜里,仿佛连天花板都能感受到那股绝望的冲击力。

“爱喜,我们是去逃难啊。”小绿的眼神中满是绝望,她强忍着情绪,又开始胡乱地把一些生活必需品塞进了行李箱,随后迅速拉着爱喜下楼,叫了辆出租车。

小绿心里清楚,这一天迟早会到来,她在心里预演了无数次,可真到了这一刻,还是觉得太过仓促。她知道老板太多见不得光的事,老板是个生性多疑的男人,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甚至他和老婆都早已办理了法律意义上的离婚。

小绿早就买好了车票,目的地是一座她们从未去过的城市。爱喜坐在车上,满心都是对客的思念。她忍不住想,客会不会拿着她的照片,不顾一切地满世界寻找她;夜里,木木响亮的呼噜声会不会吵醒客,而客又会不会生气地把它赶出门;那些有着洁白花瓣的水仙花,客能不能照顾好……她满心疑问,却又害怕听到的答案并非自己所期待的。

在候车室里,小绿接到了一个电话,神色慌张地快步走开。爱喜紧紧攥着车票,由于过度紧张,手心的汗水早已浸湿了车票,上面城市的名字都变得模糊不清。旁边有个男人在讲述着粗俗且结尾含混不清的故事。爱喜趁着这个间隙,跑到楼下的商店,买了小绿喜欢的饼干和咖啡。夜晚愈发清冷,这个本就充满离别愁绪的地方,此刻更是寂静得可怕。

爱喜的心跳越来越快,就像墙上的钟表指针,急促地跳动着。她们要搭乘的列车缓缓开动,逐渐消失在那片弥漫着忧愁的雾霭之中,可没有人在意还没上车的她们。

爱喜一遍又一遍地拨打着小绿的电话,直到手机电量耗尽。她只能跑到楼下的小店,继续拨打。然而,10086客服那毫无感情、生硬的语音提示,让她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电话终究还是没能打通。

凌晨三点,爱喜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刚打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小绿静静地躺在放满水的浴池里,水面上漂浮着她的鲜血。

小绿瘦骨嶙峋的手臂上,戴着那条发亮的三叶草手链,三叶草在链子上生硬地碰撞着,发出清脆却又让人心碎的声音。她的眼神中,带着离开这个世界前如碎玻璃般决然的神情。

悬空在浴盆外的手臂,血液已经凝固,地板上留下了一排排脚印,仿佛是结着褐色伤疤的印记。客厅里,小绿喜欢的咖啡还在煮着,热气腾腾,可这温暖的气息此刻却烫得让人落泪。爱喜无力地靠在墙上,放声大哭,这哭声仿佛耗尽了她前半生所有的眼泪。

警察勘查完现场,简单询问了情况。一个欠了大量网贷的医美公司女顾问,这样的事件,连那些热衷于八卦的小报都提不起兴趣。

小绿的葬礼十分简单。姑姑和姑父来了一趟,他们的悲痛似乎并不浓烈,或许是表弟这些年的游手好闲,早已让两位老人心力交瘁,流干了所有的眼泪。

小绿被安葬在郊区的公墓,墓地上空是一片澄澈的蓝天,那蓝色纯净而深邃,仿佛要将整个墓园都温柔地包裹起来。守墓老人的阳台上,整齐地摆放着野百合,它们排列得整整齐齐,宛如等待检阅的军队,气势不凡却又透着一丝宁静。

爱喜和客站在小绿的墓前,轻声祷告。爱喜衷心希望小绿能在天堂与奶奶重逢,她相信奶奶一定会像曾经疼爱自己一样,悉心呵护小绿。

小绿只留下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里的她笑容妩媚却又平和,背景是她亲手种下的水仙。下山的路上,爱喜和客遇到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他怀里抱着两盆水仙,水仙被他照料得十分精致,花朵开得格外柔美娇艳。

男人在小绿的墓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他满心想要为小绿做些什么,可他的身形如此瘦弱,性格又如此胆怯。或许他无需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只要下山后好好生活,这便是对小绿最好的告慰。爱喜见过这个男人一面,只知道他是小绿的同事。

爱喜和客回到小绿的家,收到了银行的提款通知单,上面是一笔可观的钱,寄款人一栏写着小绿的名字。爱喜给姑姑打了电话,要来了银行卡号,把这笔钱寄给了姑姑。至此,小绿表姐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任何亏欠。

此后,爱喜的眼中仿佛总是盛开着小绿的水仙花。每当水仙凋零,白色的花瓣上便会布满黑斑。爱喜的心,也如同这凋零的水仙,布满了黑色的伤痕,小绿的离去,成了她心中永远无法释怀的痛。

八、爱喜的救赎

一年后,爱喜从大学正式毕业,而我也从那所大学辞职,开办了一家新媒体公司。尽管我和爱喜有着四年的师生情谊,但交流也仅仅停留在交换电话和微信的层面。后来我才知道,即便如此,我竟也算爱喜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爱喜瘦瘦的手腕上,套着一大串色彩明艳的贝壳手链,轻轻一动便会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她留着漆黑浓密的头发,穿着性感的丝袜和样式别致的长筒鞋,喜欢斜挎一个大大的背包。乘坐地铁时,她总会从背包里掏出一副耳机塞进耳朵,脸上带着冷漠又不安的神情。毕业后,她选择进入和小绿同一家医美机构工作。

客在母亲的安排下,进入了一个事业单位。他渐渐找到了坐办公室的乐趣,每天可以悠闲地看很久报纸,说话遵循固定的模式后,与同事和领导相处也变得轻松起来。有时他也会去看望爱喜,爱喜总是穿着丝袜,趿拉着毛茸茸的拖鞋,系着沾有油渍的围裙,在厨房里忙碌地穿梭,做着复杂又可口的饭菜。爱喜是个漂亮的女孩,她的打扮越来越像小绿,这让客越发焦虑,以至于他们相聚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

苏教授,是个相貌普通、衣着朴素的男人。爱喜曾在报纸上看到过他的照片,他原本是我所在学校金融系的大学教授,也是我十分尊敬的同事前辈。后来,苏教授与一家大型投资公司搭上关系。这是一家由南方人成立、专注于医疗投资的集团公司。爱喜所在的医美公司只是其业务版图中很小的一部分,集团旗下还有几家大型民营医院以及几十家连锁门店。他背后是由众多南方人构建的错综复杂的股权体系,总之权势滔天。

爱喜在集团的年会上与苏教授相识。和小绿一样,她歌声动听,清澈中带着一丝忧伤。年会结束一个多月后,爱喜突然接到总部调令,前往苏教授的总裁办公室工作。三个月后,爱喜陪同苏教授前往杭州出差。和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样,爱喜躺在一张雍容华贵的床上,她宛如一座藏品丰富的博物馆,令苏教授深深着迷。寂静的西湖夜色中,满湖的荷叶被一阵风吹到高大的落地窗前,窗帘缓缓落下……

爱喜的表情痛苦而扭曲,即便在漆黑夜色的遮掩下,那份悲痛也难以掩饰。她仰起脸,恰似水仙盛开,却在欢愉与羞耻的交织中,将嘴唇咬成了青紫色,而苏教授则轻抚着她漆黑如瀑的长发。这个夜晚,爱喜失去了作为女人最为珍贵的东西,这本该是她交付给客的。可一年前,她在整理小绿的手机时,看到了苏教授的照片,还发现了小绿留下的一些证据。

天刚亮,爱喜找了个借口外出,去到很远的酒店开了一个房间,迫不及待地在浴缸里放满水。爱喜宛如漂浮在水面上的娇艳玫瑰花瓣,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却又被黑暗笼罩,带着灼烧般的痛苦。苏教授如同一场无法挣脱的噩梦。她扶着浴缸两侧,缓缓撑起身子,又从包里拿出一把木梳,梳理着凌乱的头发。她在浴缸里整整躺了一个上午,感觉自己再也无法获得新生。

在后续的日子里,爱喜一直与苏教授在一起,也因此有了更多机会接触到集团核心的秘密。在此期间,她了解到集团不仅违规骗取社保,还设有多种名目的美容贷。她小心翼翼地收集着各种各样的数据,以及受害者的联系方式,并尝试与这些无辜的女孩取得联系。她深知,当年小绿正是因为掌握了这些信息,才丢了性命。

她总是找借口避免与客见面。直到有一次,苏教授坚持要送她回家,爱喜无奈之下只好答应。下车后,苏教授张开双臂想要拥抱,爱喜勉强迎了上去。回到家,客站在阳台上,眼神凝滞在窗外,久久无法收回。爱喜的脸上,笑容如同开到一半便黯然凋零的木棉花。

“爱喜,我们离开这里好吗?带着木木,去别的城市生活。”客的眼神深邃而坚定,满是期待。

一个全新的城市,只有客和木木的生活,这对爱喜来说是个巨大的诱惑。在那里,她可以穿着干净整洁的衣服,在房间里自由地生活,无需刻意伪装。她甚至不用再系着满是油渍的围裙,说话也不必带着烟火气,不用拎着宽大的袋子去菜市场买菜,木木也能被养得胖乎乎的,她只需要陪着它,与它谈心。

“客,你走吧。我不想再过毫无保障的生活了,我……我真的穷怕了。”

爱喜在心里可怜巴巴地祈求着,她知道客不会明白,小绿不是有九条尾巴的狐狸,不能用一条尾巴来换取死亡。如今小绿死了,对爱喜来说,客和小绿一样重要。房间狭小而闷热,他们不欢而散,客关上门,转身离去,此后再未回来。

街上的月光带着北方特有的凄凉与明亮。客想起了诗人海子。在荒野的铁轨上,海子像一位严肃的勘探师,脸上露出惨淡的笑容。他数着火车,当数到那个让他满意的数字时,突然起身、跃起,毅然扑向火车,那气势决绝而又悲壮。

他直直地躺在生锈的铁轨上,血肉模糊,火车停在不远处。他一生渴望“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如今却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客越想越绝望,身后突然响起汽车的鸣笛声,车速极快。他回头,强烈的光线刺得他睁不开眼睛。

爱喜在半夜接到电话。医院通过客手机上已拨电话次数最多的记录,联系上了她。医院的环境总是让爱喜想起小绿和奶奶。有时候她也会疑惑,为什么逝去的人总是留下一张黑白照片,难道是因为流干了太多眼泪的眼睛,再也无法承受彩色照片里的明亮与鲜活?

此刻,爱喜的眼睛因长久的伪装而异常干涩,竟完全哭不出来。客躺在病床上,被子白得如同开败的木棉花。她静静地看着客,只是看着,病房里弥漫着酒精的气味,让她几乎无法正常呼吸。她给客的妈妈打了电话,简短地说明了情况。她心里清楚,苏教授曾私下警告过客,让他离开自己。

客并无生命危险,随时都可能苏醒。即便在睡梦中,他也不断呼唤着爱喜的名字,满心牵挂着她。爱喜找好了护工,仔细地给客盖好被子,反复叮嘱护工后,转身离开。她多希望自己是一个女巫,能画个符咒干掉所有坏人,可她不像豌豆姑娘那般天真,她只是一个瘦弱的女孩,力量微薄。

路过银行时,爱喜给老家汇了一笔钱。继母这几年得了重病,她的丈夫始终不离不弃地照顾着。爱喜早已身心俱疲,随着年龄的增长,对父母也渐渐怪不起来。或许只有报答了这份养育之恩,她才能真正释怀,挺直腰杆面对生活。

苏教授的房间总是光线昏暗。爱喜化着精致完美的妆容,嘴唇如同艳丽的蔷薇。一番暧昧的寒暄后,她给了苏教授一个拥抱。苏教授亲吻着她的脸,接着向下,一寸一寸,温柔却又带着侵略性。爱喜则尽量往后靠,倚在落地窗上。

窗外天气晴朗,她上衣口袋里,藏着小绿送给她的折叠刀,它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爱喜冰凉的手指将它唤醒。她找准位置,果断地将刀刺进苏教授的身体,肌肉断裂的声音清脆得如同客打磨贝壳时发出的声响。

她的手臂依旧瘦弱,手腕上的贝壳手链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血液喷溅而出,比她预想的还要汹涌。苏教授伸手用力推她,力量很大,刀柄脱落。爱喜向后倾倒,身后是落地窗。玻璃像是受到了惊吓,瞬间破碎,发出铿锵有力的声响。苏教授伸手想要阻拦爱喜下坠,却只抓到了一把空气。窗外,樱桃花开得正盛,空气中弥漫着樱花的清甜。

爱喜的身体在樱花的香气中不断坠落。恍惚间,她仿佛看到了小绿的眼睛,焦灼而又昏暗;又听到了受受的叫声,依旧让人心痛绝望。她缓缓闭上眼睛,在黑暗彻底降临之前,落下。

九、最后的悼念

那一天,我穿梭于城市之中,在楼群间狭窄的缝隙里见到了爱喜。前一晚,她给我打来电话,恳请我联络一些媒体朋友。爱喜十分聪慧,她提前将收集到的证据寄给了相关部门,还把详情告知了众多网贷受害者,随后借助各大媒体,曝光了这场带有桃色意味的“刺杀”事件。

半年后,苏教授被刑事拘留。有关部门收到爱喜的检举,众多报社也对此进行了大幅报道,苏教授掌管的医疗投资公司被揭露存在大量套取医保、瞒报医疗事故以及非法开展美容贷等违法违规行为。

一时间,各地的医院和机构被患者与媒体围得水泄不通。苏教授的妻子和那些关联的南方人提前得知消息,移民去了国外。苏教授对爱喜,对这个纯净的女孩,怀着极为复杂的情感。他爱她,不只是肌肤之亲,甚至曾想过给予她渴望的生活。

幸运的是,樱桃树减缓了爱喜坠落的冲击,救了她一命。在医院里,她与客得以团聚。爱喜大脑受创,患上了间歇性失忆。苏教授伤势并不严重,也正因如此,爱喜被准予监外执行。客的伤势也并无大碍,后来他们前往另一座海滨城市,在那里生活了许久。那里的夜晚能听见涨潮的声响,海风清新而浓烈。在海洋与陆地的交界线,散落着许多贝壳和鱼类,它们在沙滩上嬉闹疲倦后,还能重新游回大海。

爱喜抱着木木坐在阳台上,即便没有阳光,她也喜欢凝视着大海。客坐在木藤椅上,为他们画着画像,畅想着未来。中途他们会休息一刻钟,客会跑去厨房煮上滚烫的咖啡。倘若回来时不小心碰倒调色板,把自己弄得满身颜料,爱喜便会笑得前仰后合。

故事讲到这里,爱喜不再言语,她看着我,眼中似有一条湍急的河流,那汹涌的河水仿佛随时都会将我淹没。

这些年,青岛下过许多场雪,数不清的雨,甚至还爆发过两场洪水。爱喜的故事、客的故事、小绿的故事、黄橘猫的故事,还有我的故事,都被冲进了一望无际的大海,被海里的生物和贝壳一一收藏。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陷入了沉默。过了许久,爱喜才站起身,结账后出门。我们一同步行前往浙江路的青岛书房。这栋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有着正宗的意大利文艺复兴血统,上面雕刻着极具视觉冲击力的装饰。然而,爱喜对这座华丽的建筑毫无兴致。她径直走到二楼拐角的书架前,拿起一本索甲仁波切的《西藏生死书》。

书的封面红得似血,犹如一片波澜壮阔的火海,每翻开新的一页,就仿佛朝着这火海的中心又迈进了一步。就像我登上山顶时的感受,越靠近死亡,越能体会生的意义。直到傍晚,爱喜才离去。海边的落日余晖越来越微弱,爱喜的背影也愈发渺小。突然,一束光从她头顶洒下,照在她手链上的竖琴紫贝壳上,贝壳闪烁出碧绿的光芒。

爱喜乘坐的是夜晚的航班,她要前往一座陌生的城市。至于去做什么、未来有何打算,她并未提及。我只知道,后来她和客没有生活在一起。而客,最终调回了家乡。前几年,我们开展一个直播助农项目,客代表县政府接待,那时的他已然一副中年发福的模样。我们没有谈及爱喜,或许这一切本就只是我们年轻时做过的一场梦。

秋天愈发深沉。我拄着双拐从客厅缓缓回到房间,侧身写完了这个故事的结尾。住在我家楼下的女孩打开衣柜,翻出去年的深黑色紧身长筒袜裤。刹那间,眼泪夺眶而出。或许在这个秋天,这座海滨城市真的会有童话,童话里也真的会有王子。又或许,当我在这座城市遇到一个戴着紫贝壳手链的女孩时,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爱喜,那种熟悉的感觉也会涌上心头。

小说《爱喜》的故事至此讲完,每个人在故事里都有了各自的归宿。在青岛的小区里,其实随处可见黄橘色的狸猫。只要去海边,就能遇见许多戴着贝壳手链的女孩,或漂亮,或十分漂亮。

我之所以写下这个故事,是因为今年9月,在深圳的较长尾海滩,那里有一座三层高的海边别墅,庭院中有一大片翠绿的草坪,我们举办了一场店长裸心会。在那个夜晚,我聆听了许多女孩的成长故事,她们大多都走过一条曲折的成长之路。年龄稍长一些的父母,大多有着“重男轻女”的观念,而经历过这些的女孩们,不仅变得更加坚强,也更需要他人的理解。

写下这个故事,既是对过往经历的一种缅怀,也是对那个夜晚的铭记。在未来漫长的日子里,希望我们都能相互理解,卸下防备与伪装,自在松弛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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