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的居民都是些外来客,离乡背井,进入城市,寻求庇护,寻求施展,或寻求一些可大可小的目标。纽约的一个神秘特点就是有本事派发这类暧昧的礼品。」E.B.怀特在《这就是纽约》(Here is New York)里写道。
2013年春寒料峭之时,在布鲁克林日落公园街头采写的一个小故事。无关家国春秋,没有生离死别。
他守着一方小小的修表摊,身材瘦小,料峭春寒中还戴着大衣的帽子。在有「布鲁克林唐人街」之称的日落公园(Sunset Park)八大道周日下午的如织人潮中,是如此的不起眼。
相隔两大道,拉美裔集中的五大道上,天主教堂里刚做完礼拜出来的人流熙熙攘攘。她,也是守着一方小小的修表摊,扎着马尾,身材一样地瘦小,一不留神,完全注意不到。
但八大道上,买菜的,送货的,呼朋唤友吃饭的,尽管脚步匆匆,却有不少人在经过时对他点头一笑,他也报以腼腆一笑。五大道上,很少见到华人的身影,但随便问个经过的妇女,「你认识她吗?」「认识啊,她每个周末都会在这工作。非常好的女人,非常自立。」妇人操着浓重西班牙语口音的英文答道。
他叫吴大卫,41岁;她叫余珊迪,37岁。他们是两口子,广东阳江人。赴美十年,吴大卫每周二、四、六、日在日落公园八大道的56街和57街中间摆摊修表,一、三、五去布鲁克林海边的表厂做工。在表厂工作的这几天里,余珊迪代他在八大道的摊位上修表,而一到周末,两人则分别在五大道和八大道的56街和57街之间同时开工。
「Sandy,这两块表该换电池了是吧?」拉美裔妇女Jessica从包里掏出两块金表递给余珊迪。余珊迪笑着点了一下头,一只手接着表,一只手从摊位下拿出工具。她的两只手只有大拇指是完好的,其他手指都严重扭曲变形,蜷在一起。八个月时不小心被炉火灼伤,除了使她的双手落下了严重的残疾,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明显的疤痕。
但是,残疾的双手似乎对她的工作完全没有影响。只见她用两根完好的拇指和其他残缺不全的指头夹住钳子,用手腕压住表带固定好,一转,一锹,打开后盖,放下钳子拿起夹子,再一拨旧电池,夹入新电池,再用双手重复刚刚的动作把盖子装回,左手拿表,右手拇指和只剩一小截的食指转几下,把表校准,完工——全程不到一分钟。
「我认识她五年了,每隔三个月都会来她这儿给我的手表换电池。我有7块表,一有问题都是来她这儿修。」Jessica说,「她动作很快,修得非常好,而且总是热情而周到。」Jessica看着余珊迪双手夹着钳子镊子忙碌着,叹了口气:「她是很坚强的女人。你看她的手,一定遭受了不幸。但她一直努力工作,自食其力。」
两分钟,完工。 「10元。」珊迪说。 「明天你还在这吧?我想给另一块表换表带。」Jessica边递上早已准备好的10元边满怀期待地问。珊迪不说话,点头笑笑。早在一旁等候的Margarita赶紧凑上来,「我的表带子有些长,能调短一些吗?」「没问题。」回答依旧简短,珊迪拿出垫子和锤子。几十秒,珊迪把表链拆掉了一节,帮Margarita带上。 「太棒了。」Margarita递给珊迪5元钱。 「等等,找钱!」珊迪正低头要拿零钱时,Margarita已经走开:「不用找啦!」
忙活了一阵后暂时没有客人来了,珊迪见缝插针地从摊子下的小书包里掏出一本书。 「我女儿的小学课本,帮她检查检查作业,也看看最近学的东西,她有不会的好指导她。」延续着修表时的迅速,不到一会儿,珊迪就看完了满满的几页英文。
「刚到美国时,我连ABC都不会。一到机场上厕所,我连厕所门『锁』(Lock)的标志都看不懂。」珊迪笑谈十年前和吴大卫带着大儿子刚到美国来时的糗事。 「后来我坚持上了一年英文课,就慢慢会了。那时大儿子上小学,为了给他辅导功课,我就也跟着学,不懂就查字典后给他讲。」珊迪说。
「我老婆英文好,所以她去五大道修,那儿老外多。」当被问到为何夫妻俩如此分工时,吴大卫说。 「我英文不行,年纪大了,学了就忘。」吴大卫自嘲道。
「他哪有时间学呀!」珊迪的说法完全不同。余珊迪说,这十年里,大卫不是去表厂,就是在修表摊,每周工作七天,从来没有休息过。有的表修起来比较复杂,没法当场完成要带回家做,由于是个精细活,大卫要等三个孩子都睡了,安安静静地才开始修,几乎每天都要到凌晨一两点才睡。而早晨六、七点,他又起床,新一天的工作开始了。就这么十年如一日。
「他太累太辛苦了,但他一句抱怨都没有过。」余珊迪说。
但还好,再苦再累,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珊迪说,大卫对表简直可以用「痴迷」来形容。刚结婚那会儿,大卫经常每天抱着钟表相关的书读得如痴如醉,要不就是拆开个手表研究。 「一开始我还不高兴,生气他不理我。」吴大卫在中国的时候,原先是开店卖化妆品和衣服,后来渐渐开始修表,来美国后更是以修表谋生。 「这是他的一个优点,一旦他认定做一件事,他就一定能把它做得很好。」珊迪说。在一旁看久了,珊迪也慢慢会了,也能做一些换电池表带和简单的修理工作。 「受他影响咯,也喜欢上了修表了。没兴趣也做不久嘛。」珊迪说。
顾客又来了。人多不好停车,珊迪直接走到顾客车旁拿他的表。三岁的小儿子骑着玩具单车,和旁边拉美裔卖衣服小贩的小女儿在摊位旁嬉闹。 「他刚出生一个多月我就带着他到街上干活了。」珊迪边修表边说,「小女儿也是。大儿子现在上初中,就不跟着来了。」
酷暑或寒冬怎么办?孩子吵闹呢?
「这条街上的人都很好。」珊迪说。有时候她正忙着,孩子吵闹,周围的小贩就会帮她哄着孩子玩;有时天太冷了或太热了,周边店铺的店员还会招呼孩子进屋,陪着他们,逗他们玩。 「她把她的孩子照顾得很好,我们也就偶尔帮个小忙吧。」一旁摆摊卖杂货的黑人小贩Robert说。
忽然一个中东裔的男人走过来,在珊迪旁丢下一袋东西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人挺奇怪的,一年多了,经常隔个一两星期就给我一袋东西,都是一些小玩具或小饰品。一句话都不说,给了就走。」珊迪说。
我在不远处的路口找到了他,他也是个小贩,在街口摆摊卖杂货。 「我不认识她,只是每星期都见她在这工作,带着孩子还有残疾,我就想她生活应该挺不容易的吧,就给她些我在卖的小东西,或许她有用呢。」这位小贩叫Adan,穆斯林,伊战老兵。 「我比较幸运,因为是退伍军人,申请到了街头小贩的执照,所以我应该生活得比她会好一点。我们都是穷人,应该互相帮助。」Adan说得很简练。
「有申请过执照,但现在已经不发了。」余珊迪说,「不过这条街上的警察都很好,都很照顾我,不会找麻烦。」
而吴大卫一开始在八大道上还是遇上了不少麻烦。刚做不久的时候,警察会来取缔,还收到过罚单去上庭。 「但法官见我有残疾,也都算了。」大卫说话的时候永远带着憨厚的微笑。一副拐杖靠在摊位旁。 「小儿麻痹症,很久了。」大卫还是笑着说。他的胡子有些凌乱,脸上的皮肤可以看出饱经风吹日晒,眼睛带着血丝,已经有不少的白发。
「大卫现在太操劳了,不然他年轻时可帅了。」余珊迪说,忍不住的笑颜。 「当年和他在一起,我有种灰姑娘遇上王子的感觉。」珊迪回忆着当年的青涩和甜蜜,「他脾气太好了,永远不急不躁。非常顾家,非常爱孩子,从来不抱怨,不生气。」
「当时和他在一起时,我妈妈就反对,说跟了他你会吃苦。」珊迪说,「现在也有不少人和我说,你又带孩子,又出来干活挣钱,为他付出这么多。」
「我就回答,我不是为他,他也不是为我。我们,是为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