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民星空 讲武堂 ------从何时起,我们有了三国猛将能1挑1000的错觉?
武将,始终是三国游戏中离不开的要素——而以相关设定论,上述游戏基本可以被分为两类,其代表我们非常熟悉:其中一类是光荣的《三国志》系列和国产策略手游《三国志2017》为,在这些游戏中,武将往往身居后方,更像是部队战斗力的倍增器;而另一类游戏中,武将则充当着战场的核心,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真三国无双》和《三国群英传》系列——在这些游戏中,武将几乎是如入无人之境,甚至可以一人横扫整个地图。同样,在这类游戏中,战争的形式也极为“别具一格”:其中的亮点除了“无双割草”,还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武将对决——诚然,大家都知道,上述表现手法有虚构的成分,但事实上,它确实在影响着我们的认识,至少,不少人认为决定了战斗成败的因素是那些将军们的个人武力;另外,这些表现手法其实历史相当悠久,大概可以追溯到至少七百年前。
《三国志2017》:光荣正版授权
既然错觉来自于武将单挑,那么,这桥段是何时开始流行的?
先来说单挑,它也是各种游戏中的重头戏,也正是这些桥段让我们相信,一名优秀的武将足以解决100名大众脸的杂兵。对于这一设定的根源,大部分游戏开发者都会拿出一本书——《三国演义》,其中的武将之间的对决有300场以上,而这些对决又决定着一场战斗的成败。毫不奇怪,也正是因此,我们会产生武将的战斗力产生过高的认识,以及其能决定一场战斗的错觉。
在《三国志》等史书中,记录的单挑场合实际非常有限
但真实的情况也许有些让人失望,在《三国志》和《英雄记》等严肃向的史书中,提到的武将vs武将的战斗其实不超过15次。而且以实际情况论,也极少有《演义》中双方排好阵势、然后捉对厮杀的情况。相反,历史上更多的情况是,当两军交战时,一方的大将利用混乱,趁机突入敌人军营,趁机将对手一举击毙。至于如今为人津津乐道的三英战吕布、温酒斩华雄等桥段,也都是演义中的虚构。
既然单挑的情况鲜见于历史,那为何它们会成为游戏/小说中的常见桥段?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其实是迎合了读者的需要——比如对英雄的崇拜。
单挑之所以在各种文艺作品中频繁出现,主要是因为它们迎合了读者内心深处的英雄崇拜
如果对“单挑”的历史划一个上线,它们大概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的“致师”。这种仪式要求战斗打响前,双方各派出一名勇士驾驶战车直冲敌军阵营,并在斩杀一名敌军将领后返回本阵——它的意义非常简单,就是鼓舞士气,并挑起己方兵士的好战心态。尽管在后来,由于战争形式的演变,“致师”早已不再是战前的保留项目,并逐渐成了一种展示勇武的仪式,至于“单挑”,则成了其最主要的演变形态。
从某种程度上说,“致师”更像是周朝时代军事礼仪的遗存,随着战术的发展,它已经显得非常过时,到三国时代已经成了绝对的“非主流”,那么人们难免会提出疑问:为什么在游戏中,单挑是如此盛行?这主要是受到了《三国演义》的影响,如果进一步追根溯源,它又与《三国演义》的蓝本——《三国志平话》有关,在该书中,单挑所占的比重几乎达到了无可附加的地步,甚至让整个作品与武侠小说毫无区别。
《三国志平话》元朝刻本的书影,它也是后来《三国演义》的蓝本之一
《三国志平话》问世于元代,其中许多桥段明显受到了戏剧的启发,而这一点也成了其中单挑场面众多的根源。和今天的电影/游戏不同,在当时的戏剧中,对战争场面的表现往往非常抽象——换句话说,原本万人对战的大场面,在戏剧舞台上,最终往往会被简化成两名主将的对决。同时,为在上述场面中表现战斗的激烈,演员还会做出各种夸张的动作,这令他们和周围的龙套形成了鲜明对比。
游民星空
在戏剧中,战斗场景经常被抽象成两位主将的表演,久而久之,观众也产生了主将特别能打的错觉。图为京剧《定军山》中的黄忠
以上的一切,让观众得到了一种心理暗示——在当年的战争中,兵士的作用往往无关轻重,只有主将才是真正的战斗力。它们的影响是如此深远,甚至从《三国志平话》、《三国演义》,一直延伸到了今天的电子游戏。
三国时代的武将,面对杂兵的优势究竟多大?
如前所述,在历史上,将领亲自冲锋陷阵的事例都非常有限,回到本文开头的那个问题,三国时代武将的战斗力究竟如何,其中有没有一个可靠的衡量标准?
事实上,虽然当年的武将极少亲自上阵搏杀,但可以肯定的是,在一对一的交锋中,他们的战斗力明显要高于普通的士兵,这一点源自他们拥有的亲兵、盔甲、战马和作战经验:作为军队之中价值最高的人员,主将势必会得到妥善的保护,以应各种危险。以上这些,可以保证将领在遭遇敌军步兵时,拥有基本的安全。
事实上,在三国时代,由于生产力水平的限制,并不是所有士卒都能得到妥善的装备,比如说铠甲,在曹操的《军策令》中,就记录过其早年尴尬的处境:“袁本初(袁绍)铠万领,吾大铠二十领,本初马铠三百具,吾不能有十具。”换句话说,即使是势力雄厚的袁绍,其拥有铠甲也只能装备将官和少量士兵。鉴于曹操在起兵时有兖州大族的支持,但后勤状况仍然如此糟糕,三国时代兵士的处境也可见一斑,至于历史上的边缘势力,如陶谦、孔融、公孙瓒等,其部下的装备可能就更为糟糕。
东汉末年、三国时期的铠甲还原品,当时的铠甲由若干小铁片编制而成,但大部分士兵并不会有这种装备防身
对只有一件外套护身的新兵,即使有机会撞见敌军将领,战而胜之的可能显然是微乎其微的:在当时的条件下,武将在有铠甲护身后,即使算不上刀枪不入,也至少可以在乱军中获得更多周旋的机会。按照现有文献的记载,三国时代,武将在战阵上都会披挂重甲,而在体能允许、局势又特别危急时,他们甚至会穿戴两重重铠,以增加生还的概率。
三国时代的铠甲大体有四种形制,即襦铠、两当铠、筒袖铠和盆领铠。这些铠甲大多由铁片/钢片编织而成,内部还有皮革以起到防护和缓冲的作用。而在上述铠甲当中,前两者基本属于轻铠的范畴,只能保护穿戴者躯体的正面和背后,而后两者则更接近重铠,其中尤以盆领铠为甚,其覆盖的区域从穿戴者的脖颈一直延伸到了下半身。
虽然上述铠甲在结构上不尽相同,但对当时常见的武器,如刀、长戟和弓弩,它们基本可以保护穿戴者免受致命伤,这也是为后者提供了更多杀敌的机会。另外,与普通士兵相比,武将的另一个优势在于他们骑乘的战马,在许多情况下,这些战马还得到了马铠的保护,这使得步兵很难对其发动致命一击。
盆领铠为将领的上半身躯干提供了近乎全方位的保护,使其面对普通步兵的优势更为显著,本铠甲藏于韩国,属于当时中国东北部、朝鲜半岛的高句丽政权,由于其与魏国相邻,在铠甲和兵器的样式上与中原应当颇为相似
由于战马自身的机动性,在条件理想的情况下,他们完全可以决定何时交战或者撤退——这也让他们可以抓住最有利的作战机会。另外,在近距离的交战中,骑手的战术优势也不言而喻。在展开冲击时,战马的体格和速度将给步兵带来巨大的震撼,这使得他们陷入混乱,不仅如此,在迎战时,他们脆弱的头颈也直接暴露在了锋刃之下,这令他们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也正是因此,在当时,步兵要想阻止骑兵的攻击往往需要周密的准备(比如在暗处布置伏兵,或修建工事),一旦防御措施不到位,迎接他们往往会是灭顶之灾。
装备上的种种优势,使武将在面对少量杂兵时,大体可以做到有恃无恐。另外,与普通士兵相比,他们还有着更丰富的作战经验和更出色的身体素质,这些都会在小规模的交战中带来优势,并帮助其在战场上化险为夷。事实上,如果分析三国时代武将的生平,我们会发现,他们的出身大体可以被分为两类:其中一类出身行伍,并因为在战斗中表现优异而获得提拔,而另一类则出身于豪强之家,并且很早就开始带领队伍。
在前一类武将中,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吕布和赵云。在《三国志》等史书中,对他们的出身只有草草几笔,这表明他们绝非来自显贵之家——因为按照当时的叙事习惯,对于家世显赫者,史书中都会专门的着墨。比如,在袁绍的传记中,就在开头部分提到他“高祖父安,为汉司徒。自安以下四世居三公位,由是势倾天下”;至于另一些的出身虽然并非特别显贵,但也通常会对其先祖的地位有详细的描述,比如说诸葛亮,在其传记的开篇就提到:“诸葛亮字孔明,琅邪阳都人也。汉司隶校尉诸葛丰后也。父圭,字君贡,汉末为太山都丞”。
在当时的三国武将中,吕布无疑是其中最为骁勇的,这与其早年在边境与匈奴人的较量不无关系
但另一面,在吕布、赵云等人的传记中,相关的记录则是一片空白,这表明他们极有可能出身于贫寒之家——后来,他们之所以获得提拔,则完全是因为战场上的优异表现。先来说吕布,他是五原郡九原县人,在东汉的版图中,当地已经非常靠近北部边境。在东汉末期,随着国力衰退,北方的边防也相当空虚,而在吕布所在的五原郡,匈奴的骚扰更是此起彼伏,也正是在此期间,吕布因为武勇得到了郡守丁原的赏识,先是被任命为主簿,后来凭借战功晋升为骑都尉,也就是郡内的骑兵指挥官。
同样,赵云的出身也与之大致类似,他生于今天河北中部的常山郡,在黄巾之乱期间受到百姓推举,率领义兵投奔公孙瓒。随后,他又成为公孙瓒麾下精锐“白马义从”的成员。这支部队在史书上也有极高的曝光率,并参加了同北方少数民族以及袁绍等势力的战斗。
《三国志》系列游戏中的赵云画像,作为公孙瓒“白马义从”的成员,其个人的战斗力,在当时的战场上也是出类拔萃的
作为精锐部队的成员,从体格等角度论,这些将领无疑是出类拔萃的,另外,频繁的战斗也给了他们极大的锻炼。虽然后来由于职责所在,他们更多是在后方指挥整个战局,但在史书上,他们也留下了不少亲自冲锋陷阵的经历。比如219年、刘备与曹操争夺汉中期间,赵云就曾亲自率领几十名骑兵突击过曹军的先头部队,并救回了负伤的部下;同样,吕布也曾多次出马,身先士卒击溃了敌方军队。
上述事例意味着,这类武将确实有着高超的作战素养,但同时,正如我们所见,他们其实极少单打独斗,就以前面提到的赵云和吕布为例,在其冲锋陷阵的记录中,史书其实都提到,其周围一定的亲兵作为掩护,而这些亲兵的装备往往是最精良的,可以被看做是决定战局的重要砝码。换句话说,真正在战场上能做到“以一敌百”乃至“以一当千”的,其实不是这些武将自己,而是他们指挥的一小支精锐队伍。只是在后来,作为史书上的配角,这些亲兵的作用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只有武将本人的事迹流了下来,这一点再和民间的传说相结合,最终造就了将军们以一当千的神话,并成了后来小说和游戏中各种情节的源头。
为什么文艺作品会主动对武将施加Buff?
至于前面提到的另一类将领,在战斗经验上其实完全不及行伍出身的职业军人,其成为将领的原因非常简单:他们是群雄的代理人,彼此间有着利益交换。具体而言,他们可能是某个地区的豪强大族,并在军阀混战中投靠了一方势力,以进行某种政治上的交换;他们也可能是群雄的亲信,并在军队中扮演着命令的执行者。换言之,这些将领之所以拥有军事指挥权,并不是作战能力特别突出,而是他们拥有的影响力,或是对上级的绝对忠诚。
但出于剧情上的安排,他们还是有不少人被各种作品塑造成了猛将。这一点最明显的,莫过于《三国演义》中的夏侯惇和夏侯渊,在《三国志》中,他们的主要角色并不是猛将,而是曹操本人的亲信。另外,如果审视相关的记录,你会发现,他们不仅极少冲锋陷阵,甚至军事素养也少有亮点。
在《三国演义》中,夏侯惇在中箭后,“拔矢啖睛”、斩杀吕布的部将曹性的情节,无疑是给人印象最深的桥段,夏侯惇的勇武从中也可见一斑。但在历史上,夏侯惇的角色更像是曹操的左右手,成就也主要体现在政治经济方面
在这方面,夏侯惇的例子尤其明显,在《三国演义》中,他单挑过吕布,击杀过徐荣,即使在一只眼睛被射瞎之后,还杀死了吕布的部将曹性。但历史上的夏侯惇则完全不同,他并非以勇武见长,在《三国志》中,其作战也是以败绩居多。相反,其历史上的成就更多体现经营大后方上,比如说,他在担任陈留太守期间修建了太寿陂,将数千亩荒地变成了良田;而在官渡之战中,他实际是帮助曹操管理着黄河以南的地区,并为胜利提供了后勤保证。
同样的情况对夏侯渊也完全适用,《三国演义》中对他的描述是“弓马娴熟”,并站杀过龚都、成宜、杨任三名敌将,但在正史中,对其亲自冲锋陷阵的描绘却极少。不仅如此,此人的军事素养也值得怀疑。在定军山一战中,夏侯渊带领士兵离开大营,试图修补受损的鹿角,结果在混乱中被黄忠斩杀。曹操在《军策令》中就曾说:“渊本非能用兵也……为督帅尚不当亲战,况补鹿角乎!”这实际也是在批评,其犯下的错误实际相当低级。
在《三国演义》中,夏侯渊是一名弓马娴熟的勇将,但其在历史上的军事素养实际非常值得怀疑
这种修改的原因主要在于剧情安排,它们实际是在为“单挑”和“无双”服务:毕竟,在文学作品中,它们始终是一个章节的亮点所在——它们能打破沉闷的叙事,勾起观众的兴趣,进而提升作品的吸引力。但另一方面,作为一部历史类小说,其受到的制约又相当多,比如不能让史实出现错乱,或者让历史人物提前登场等。
此时,为保证故事足够诱人,作者们只能修改一些武将的属性:夏侯惇、夏侯渊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因为按照《三国演义》的逻辑,一个势力的兴起,往往与麾下有众多骁将有密切关系,但另一方面,在曹操起兵之初,其得力干将只有夏侯氏兄弟、曹洪、曹仁等几人——在正史上,他们的个人武力都少有亮点。如果以历史为蓝本来写《演义》,那么,曹操的崛起就显得很不合理,而且在相关的章节中,也会缺乏相应的高潮段落,从而形成一个艺术上的困局。
华雄在历史上只是董卓麾下的一名骑兵将官,后来被孙坚的军队所杀,但在《演义》中,为了突出关羽的勇武,它便被作者塑造成了具有万夫不当之勇的猛将
在这种情况下,夏侯氏兄弟实际是被强行筛选了出来,进而获得了战斗力的Buff。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另一批武将上,他们的共同特征是:在史书上记录甚少,但在《演义》中却表现高调——最明显的例子就是董卓的部将华雄,在历史上,他只是一个“骑督”,也就是中下级的骑兵指挥官,但《演义》中却有了万夫不当之勇。当然,论具体原因,他们又和夏侯氏兄弟略有差异,小说里渲染这些人的勇武,固然为了创造更多的“单挑”环节,但也是为了衬托主要角色的伟岸——既然华雄都能连斩祖茂、俞涉、潘凤等三员大将,那么,斩杀华雄的关羽,就一定是宛如战神下凡了。
结语
和许多历史人物一样,在过去1800年来,三国武将的形象已经发生了巨大变化:他们已经从当年的将军和武士,变成了如今的英雄和战神,同时,人们也一直是在根据自身的需求,不断对其事迹进行着演绎,这也是为什么,与史书中脸谱化的记录相比,今天我们眼中的三国武将反而更有血有肉。
游民星空
这一点,也在各种作品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无论是光荣的《真三国无双》系列,或是最新的国产策略手游《三国志2017》,每一种作品都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对其进行书写——不管其中武将究竟是足以横扫千军,还是仅仅为大军提供了战斗力加成,这种多元化的解读并不仅没有让历史被扭曲,反而构成了三国游戏风靡至今的原因——因为在其中,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地对其进行诠释,而这些诠释,又不断丰富着三国系列的内涵,并令其成了一座丰富多彩的文化宝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