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聚邑之围、桓庄之族、骊姬夜哭、蒸礼风波、偏衣金玦、骊姬之乱、国无公族。
主要人物:晋献公、申生、奚齐、骊姬、士蒍、太史苏、郭偃、里克、丕郑、狐突、优施、二五耦
尽去桓庄之族
晋献公一生以“并国十七,服国三十八”的伟大功业,为晋国逐鹿中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但真正让晋献公得以名留史册的,却并不是这种种的功业,反而是他超乎寻常的残暴和冷血,以及由此带来的种种政策。
晋献公是在其父亲武公统一晋国两年后即位的,继位时他的年纪还很轻,而身边的宗族们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功臣元老,给刚刚即位的献公造成了很大的压力。按照史书上的说法,晋献公面临着被“桓庄之族”逼迫的局面,这与晋昭侯时被曲沃桓叔所压迫的旧事颇有些类似。
这里的“桓庄之族”,指的是晋献公的近支亲族。其中的“桓”指的是其高祖曲沃桓叔,“庄”指的是其祖父曲沃庄伯,他们的后裔中除了国君(晋武公)一系之外的其他子嗣后裔就被称作是桓庄之族。桓庄之族在内战中与国君是被绑定在一起的,因此为内战的最终取胜立下了汗马功劳。而一旦战争结束,老干部的分配问题就成了新统一的晋国所面临的最大难题。
帝制时代的开国君主通常也都面临着功臣的安置问题,为了处理这个疑难问题,开国君主们也是绞尽脑汁。比较粗暴的一种是诛杀,比如刘邦和朱元璋,跟着他们造反的都是一些乡下的泥腿子,不怎么懂规矩,说道理不管用,干脆就直接杀掉。
第二种是转移安置,比如宋太祖的杯酒释兵权,因为都是前朝里带兵打仗的将领,有道理可将讲,说些好听话送些礼物就把他们撵回去种地了。比较逗逼的是唐太宗,对跟着他打天下的那些人又是送锦旗唱赞歌,又是进行再就业辅导,不知不觉间就把他们手中的实权给卸掉了。而那些被架空的关陇集团的豪门贵族们,被戴了高帽之后心里还那个窃喜啊,所以又乖乖地工作去了,算是最为圆满的。
而很多割据势力之所以没有能够活下来,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他们没有做好这方面的安置工作。比如曹魏就被司马氏篡夺了国祚,而司马氏做的似乎也不怎么成功,最后搞出了八王之乱、五胡乱华,被迫南迁偏安一隅了。其他的南北朝五代十国的那些帝王,都是在割据时期就被自己的臣子革了命,就不提了。
晋献公与后世的帝王也有着同样的忧虑,毕竟曲沃代翼的故事就在眼前,这让他不得不担心自己的权位会被功臣贵族们所攫取。但晋献公作为春秋时期的君主,毕竟看不到这么多的案例供他一一分析。他所能看到的素材,也只有刚刚结束的曲沃代翼和春秋初年列国内部的各种乱象了。而这些事情的结果似乎都不怎么好,都是宗族之间的自相残杀,作为一个年轻的君主,晋献公自然不愿意将自相残杀作为解决问题的首选。
那个时候诸侯国的宗族,通常采取的方法就是分封,给一块采邑作为财产,然后死心塌地地跟着国君干。但是晋国面对的局面又不一样,内战刚刚结束,需要分封的功臣太多,而这些等待分封的贵族,哪家哪户还没死过几个人、流过几斤血呢?究竟分封多少土地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这还是个未知数。而且为了能打胜仗,曲沃采取的是多生孩子少种树的政策,这个时候等着封地的人那么多,是不是封到最后公家连一亩地都不剩了呢?
这还不算,就算是把全国的所有城邑都封给了这些公族,还存在一个分配不均的问题。功劳大的总觉得自己得的少了,功劳小的还总不认为自己功劳小,也总攀比着想要更大的领地。大家就这么争来争去,争了好多年都没有结果。
这可让晋献公犯了难,若是晋武公还在,以他的权威分配土地,即便是不公平,谁也不敢说什么。比如桓族中的公子韩万,是曲沃桓叔的少子,就是在晋武公在位的时候封到韩地的(他的后代一直延续下来,最后和其他的强卿一起瓜分了晋国),大概也是桓庄之族中唯一得到封地的公族。晋献公年纪尚轻,没有经历过多少战火的历练,自然也没有能够服众的权威。因此无论他出什么方案,大家都会起哄,让分封的计划无法施行。于是这件事就一拖再拖,而拖的越久,桓庄之族逼迫的就越紧,使得晋献公最后忍无可忍,终于动了杀机。
这个时候在晋国供职的一个大夫,给晋献公提出了一个妙(jian)计。这个人因为担任着士师(可以理解成法官)的职务,因此被人称做士蒍。他的先祖就是原来在晋国所在的这片土地上世代繁衍的夏朝后裔,原来唐国的君主——陶唐氏。周公旦东征灭唐,将他们合族迁到宗周附近建立杜国(现在的西安市长安区),因此又被称作是唐杜氏。到周宣王的时候,杜伯被周王所杀,他的儿子杜隰叔就跑到了晋国担任士师。他的后代一直世袭士师的职务,成为了“祁姓士氏”。到晋献公时期,担任士师的就是今天出场的人物:士蒍。
士蒍作为一个外人,不存在亲情血缘的羁绊,因此在处理问题的时候,就多了一分冷静。他的建议很简单:“既然他们这么不听话,就全杀掉吧!”
晋献公听了之后一愣,忙说:“不行不行,都是亲戚,我哪儿下的去手!”
士蒍随即又说:“你曾祖父桓叔和他侄儿也是亲戚啊……”
还没等士蒍说完,晋献公就说道:“好吧,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晋献公的内心里或许早就有这个想法,但却总是下不了狠手,或者是无从下手。毕竟桓庄之族人多势众,自己势单力薄,很难保证行事万无一失。而且无缘无故杀这么多亲戚,历史上还没有先例,国际国内都会给自己造成不小的压力。很可能的结果是,人杀掉了,可是顺带着自己的国君之位也坐不稳了。
但是士蒍却是信心满满:“山人自有妙计,这事就交给我吧!保证给你做的滴水不漏。如果事情泄露了,那也是我一个人的罪责,与国君无关。”
献公看到士蒍踌躇满志的样子,心里还是不住地犯嘀咕,他满腹狐疑地问道:“君子究竟要怎么做,才能做到万无一失呢?”
士蒍果然是搞法律工作的,对各种法律事务都了如指掌,说起来也头头是道:“你虽然是国君,但是杀人也要按照基本法,不能踩法律的红线,否则大家是会不满意的。但是法律红线之外的事情,大家就没办法说你什么了,咱们就如此这般这般如此……”
献公听了士蒍的计策之后拍案叫绝,立刻就命令士蒍着手操办此事。士蒍做起事情来也是雷厉风行,用了不到三年的时间就完全铲除了桓庄之族,彻底消除了公族对于君位的威胁。
士蒍在消除桓庄之族威胁的过程中主要是采取反间计,利用人性的弱点,对其进行各个击破。早先桓庄之族的群公子在讨薪(索要封地)过程中,组成了一个维权的工会,互相协同、共同进退,如果要硬与他们对抗,就必然会遭受强烈的反弹。鉴于这样的现状,士蒍采取了分化的手段,在公族中散布谣言,离间群公子组成的共同体,使他们互相猜忌,自相残杀。
所谓的谣言,大概是群公子中的某人,背着工会,私底下与国君接触,想通过不正当竞争的手段,取得讨薪的优先权。国君假装与他达成了默契,然后放出风声,让大家都以为自己被耍了。这个时候士蒍就充当同情农民工不幸遭遇的正义之士,在他们面前痛陈那个某人的不是,然后用高亢的声音问道:“你们还能容忍这样的败类继续祸害我们的统一战线吗?”
众人齐声答道:“绝对不能!”
士蒍接着高呼:“那我们就一起铲除这个败类,保护我们的工会,不能让先烈的血白流了,大家愿意这么做吗?”
“愿意!愿意!”
当群众的情绪被完全调动了起来,士蒍便利用群公子的愤怒情绪,与他们联合起来攻杀那个某人。
第一个遭殃的某人,也是群公子中最凶猛的富子。史料上没有关于富子生平事迹的记载,但我们可以从士蒍与献公的对话中了解到,富子显然是群公子中最有权势、最有可能危及君权的人。因此在晋献公六年(公元前671年),士蒍首先与群公子合谋赶跑了富子。富子被赶跑后第二年(前670年),他们又杀死了游氏二公子,第三年将游氏合族消灭。在做完这一系列工作后,士蒍信心满满地对献公说道:“事情已经有眉目了,不出两年,国君就不会再有忧患了。”
士蒍驱杀富子和游氏二公子,就等于是除掉了群公子中的核心人物,与此同时,还从心理上瓦解了桓庄之族的共同体。士蒍可以说是一个玩弄心术和贩卖焦虑感的高手,在上演了两场大戏之后,群公子之间互相猜忌,人与人之间最基本的信任都没了,工会维权工作也无法开展。桓庄之族中的幸存者便都充满了焦虑感,所有人都强烈要求,不管你国君采取什么样的发薪(分封)方案,都尽快落地吧!大家都不想再等了,万一又出了什么岔子,就得不偿失了。而这才是士蒍布局中最重要的一步,当人们的焦虑情绪被释放出来,内心中充满了非理性情绪的时候,才是实施计划最好的时机。
公元前669年,士蒍以国君的名义,将群公子都安置到翼(绛)都东南的聚邑——一个为了此次行动专门修筑的城池。群公子们或许以为是分封在即,便个个都欣喜若狂,他们盼星星盼月亮等待着的发薪(分封)日就要来了,于是便终日饮酒作乐,享受着他们人生的最后一次狂欢。
这年冬天,凄冷的北风越过了千里冻土和草原如约而至,晋国的原野上也显露出一番萧瑟的景象,苍黄的土地上没有一丝的生机。往日在树林中活跃的麋鹿和野象,此时都不见了踪影。山林中最后一片黄叶,也在凌冽的寒风中,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它久久眷恋的树枝。
国君的旌旗和车马,浩浩荡荡地从曲沃开拔过来。群公子们都聚拢在聚邑的城墙上,遥望着那些鲜艳的旗帜,在朝阳的照耀下显得格外亮丽。整齐的车队成行成列,井然有序,他们行军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觉得战车的车阵竟然也会这么美。
国君带着卫队进入了聚邑时,他们匆忙地从城墙上跑下来,在城门口夹道欢迎。眼看着卫队进入了分封的场地,分列在广场的四周,旌旗飘扬,戈戟肃穆,他们的内心越发的期待。他们急迫地整理了衣冠,有序地走到了场地的中间,整齐地排列成行,翘首盼望着典礼的开始。在等待典礼开始的时间里,他们都压制不住内心中的狂喜,互相吹捧逗笑,嘈杂的广场就像是一片欢乐的海洋。
然而他们始终没有等到国君的登台。
不知过了多久,伴随着一阵尖利的呼啸,青铜的箭雨带着令人战栗的风声从天而降。许多人还没有感觉到任何的疼痛,就发现鲜血从自己的身上喷涌而出,清洁而平整的广场瞬间变成了一片血海。还有很多人还没有回过神来就失去了知觉,永远都醒不过来了,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此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或许就在他死去的那一刻,脸上还挂满了幸福的微笑。然而更多的是受到重伤的人,他们在血海中痛苦的挣扎抽搐,不断地呻吟哀嚎,如海浪一般的欢笑声霎时间变成了震天的哭喊声。
有人在随从的保护下奋力地想逃离这个广场,可广场四周的卫兵却迅速将他们包围起来,用长戈和矛戟穿刺了他们的身体。没有用了多长时间,痛苦的哀嚎和喧闹便平静了下来,间或有低沉的呻吟断断续续地传来,也被面无表情的卫兵迅疾抹掉了。
苍天无语,大地无声。
桓庄之族的群公子——曲沃桓叔和庄伯的满堂儿孙——就在这样一个阴冷的冬天里,被屠戮殆尽。只有少数的公子逃离了聚邑,漫无目的的奔跑在生冷的原野上。他们绝望地狂奔,无力地哭喊,却终究无法得到苍天和大地的回应。
这些在曲沃代翼的战斗中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公子们,除了韩万在武公时期获得了封地而得以幸存之外,其它的人在历史上没有留下任何一个名字,只有他们集体的称谓“桓庄之族”为后人所知。即便是那些逃出生天的人,之后也湮没在了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再也没有了音讯。
晋献公诛杀桓庄之族这样的灭亲之举实在是骇人听闻,有公子逃到了虢国,向虢君求救。于是第二年(公元前668年),担当天子卿士的虢君再次起兵伐晋。但此时的晋国早已不惧怕虢国的征讨,经过内战之后将近十年的休养生息,晋国已经初步恢复了文侯时的疆域。另一方面,内战结束时,国都翼城毁于战火,于是晋人索性将翼城推倒了重建。到献公九年虢公讨伐的时候,翼城的城防建设已经基本完成。晋国的行政中心整体从曲沃迁到了修建好的翼城,并将翼城改名为绛都。
为了能够压制曲沃,新建的绛都城市规模已经远大于曲沃,且城防水平也不同往日。虢公在没有其它同盟的情况下,大兴兵马伐晋却讨不到任何好处,只是惹了一身骚。此后作为周王卿士的虢公再也没有胆量与晋国过招,直到最后被晋国所灭。
晋献公诛杀桓庄之族后,才彻底掌握了晋君的实权。他用最为残酷的手段,以最为惨烈的代价,摒弃了公族势力的操控,保证了君权的稳固,让晋国在礼崩乐坏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聚邑之围的长期谋划,缔造了晋献公对内政策中鄙弃公族的坚定理念。为了宣示他的这一理念,他在曲沃建造了宗庙,以表示曲沃永远都归公室所有,不会再将曲沃赐给亲属和臣下。
而这,也为逐子杀嫡的“骊姬之乱”埋下了深深的伏笔。
献公的私情
晋献公作为一个有着赫赫武功的君主,除了爱抢土地、好杀亲戚之外,还有一个重大的爱好,就是喜欢抢女人。话说献公还没有即位的时候,他的父亲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让他娶了贾国公的女儿贾君。这门亲事是一场政治联姻,估计两口子过的也不是很愉快,结婚多年还是没有孩子。后来曲沃在武公的经营下发展壮大,已经不需要贾国这个外援了,干脆就灭掉了贾国。献公正好趁机始乱终弃,抛弃了贾君,爱上了自己的庶母,一个来自齐国公族的女子齐姜。
齐国当时的社会风气是很开放的,没有什么教条的约束,成长在这种开放环境中的齐姜自然受不了太多的约束。偏偏她嫁给武公的时候,武公早已是一个耄耋老人,无法将他们的“爱情”进行完美的升华,这也让齐姜很是抑郁。这个时候年轻的诡诸(晋献公)出现在她面前,正值年轻气盛的诡诸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瞬间俘虏了齐姜那颗脆弱的少女心。二人不断的眉来眼去,很快就滚到一起了。
这段隐秘的私情并没有隐藏了太久,武公在完成了统一大业之后就驾鹤西去了,恰好成全了这对戏水鸳鸯。不久之后,齐姜就为刚刚登临国君之位的情郎生下了一双儿女,诡诸大喜之余正式将齐姜扶上了国君夫人的位置。但或许是怕旁人议论,只能把初生的孩子寄养在大夫申氏的家中,于是他们的儿子就得名为申生(春秋时有这样的习惯,国君经常会将自己的儿子交给有学识的大夫抚养,而不是留在宫中)。
但是甜蜜的时光并没有持续了多久,齐姜在生下这一双儿女之后就去世了,这个噩耗如晴天霹雳一般,使得刚刚沉浸到幸福之中的诡诸,很快就陷入了肝肠寸断的痛苦境地。但是他并没有悲伤太久,大雨过后又是晴天,他把申生立为太子,以纪念逝去的爱妻,然后化悲痛为力量,四处征伐,征服了许多小诸侯国和戎狄部族。不少受晋国威胁得部族为了求存,纷纷前来请和,他们带来了部族中的珍宝和美女献给晋国的君主,以表示臣服。
其中献公最喜欢的是狐季姬和小戎子。小戎子是允姓之戎献上的部族中最美的女子,而狐季姬是狐氏大戎的狐突送给献公的。狐突不仅把自己的女儿给了献公,还带着自己的两个儿子狐毛和狐偃举家投靠晋国而来。献公在这两个女子的服侍下渐渐地摆脱了丧妻之痛,他们为献公生下了两个儿子,重耳和夷吾(公元前671年前后)。但是这些却没有给他带来真正的爱,他急切地四处寻觅那个真心的爱人。
到他继位第五年(前672年)的时候,献公帅军西渡黄河,攻伐位于渭水流域的郦戎,俘获了骊子的两个女儿凯旋而归。骊子的两个女儿都很有姿色,而且还很是乖巧可人,让献公甚是欢喜,于是就决意立姐姐骊姬为夫人。但是国内的贵族却是一片反对的声音,叫的最响的是一个叫苏的史官,人称太史苏。
太史苏掌管史书,自然对过往的历史极为熟悉。他列举了夏桀伐有施氏得妹喜、商纣伐有苏氏得妲己、周幽王伐有褒氏得褒姒的例子(都是所谓红颜祸国的典型案例),觉得娶亡国之女是不吉利的,更不可以立为夫人。还说晋国用男人战胜了郦戎,郦戎一定会凭借一个女人来战胜晋国。
但是很多人还是觉得太史苏有些太神经大条了,显然是因为受了献公的羞辱故意说这些丧气话的。原来献公在征伐郦戎之前,曾让太史苏占卜,太史苏算了一卦,按卦象说是战胜但最终不吉利,因此不应该前去讨伐。献公说你算的不准,然后就去打郦戎了,结果大获全胜,还抱得美人归,这怎么能说是不吉利呢?凯旋的献公宴请众大夫,太史苏也名列其中,献公看到他时,突然就想羞辱他一番,于是就命司正只给他盛酒,但是不给他上肉吃。
有了这么一段插曲以后,大家对太史苏的话也就不怎么相信了,他越是激动,众人也就越是取笑他。同样负责占卜的郭偃(卜偃)就很不以为然,认为太史苏所举的那些例子并不合适,“宠信女子不是祸患的源泉,荒淫昏乱、放纵奢侈才是亡国的真正原因。晋国还没到那种山穷水尽的地步,国君也不是一个放荡昏庸之主,小小一个骊姬能掀起什么大风大浪?”郭偃又从礼义、德行的角度,对骊姬虽然为乱但最终无法摘取胜利果实做出了预测,可见郭偃对于所谓红颜祸水的说法到底还是不认同的。
看到二人口水连天实在吵得太凶,献公的智囊士蒍就过来打圆场,他劝说太史苏说:“你与其劝说得不到采纳,还不如让大家早做防备为好。”
春秋时期的人们信奉“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宗教和战争是一个国家的最重要的两件事,而在这两件事中,宗教又是排在第一位的。宗教生活的具体表现,便是祭祀和占卜,但逢国君更立、战事攻守、人事更替等重大活动,都要举行占卜和祭祀的仪式,以从上天和神祇那里得到启示。此时既然晋献公想立骊姬为夫人,这么大的事情,不能光你一个人乐意了就行,还得看看上天同不同意,总得先算一卦吧?于是晋献公就请人用龟甲占卜,出来的结果是不吉利。晋献公不服气,就又用蓍草占卜,结果是吉利。晋献公一看乐了,行,就用蓍草占卜的结果。
占卜的人听了之后很是无奈,就问道:“这样不合适吧?您老人家这到底是求签算卦呢还是求定心丸呢?蓍草的寿命太短,算卦不如龟甲灵验。”晋献公哪管这个,不听不听就不听,然后兴高采烈地就跑去筹备立夫人的事儿了,丢下算卦的人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
从史料中的种种记载来看,晋献公的确是一个极其不守规矩的人,他早已把当时的很多规则都破坏了。求签算卦在当时可是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如此没有诚意,只选符合自己心意的占卜结果。当时的人们倡导同姓不婚,“男女同姓,其生不蕃”,是当时的禁忌。偏偏晋献公就娶了一堆同姓的女子:贾君,贾国公室,姬姓;狐季姬,贾国公族狐氏大戎,姬姓;骊姬两姐妹,姬姓。周礼倡导亲亲贵贵,他偏偏不信任自己的亲戚,将自己的亲族屠杀殆尽,重用异姓大夫。这在当时的观念中,都是极为叛逆的,很难为世人所接受,偏偏晋献公就能做的出来。他的很多作为,按照儒家甚至是我们现在的道德标准来评价,都是道德败坏的表现,但是他却丝毫不为所动。
不管旁人如何劝阻,晋献公最终还是排除万难,把骊姬立为了夫人,但事情到这里还只是刚刚开始。按照春秋时“诸侯不再娶”的说法,既然先前已经立了齐姜为夫人,即便是她已经亡故,在她之后进门的,无论多么德行高尚,都不能再立为夫人,因此这个时候再立骊姬为夫人实际上是违背了规制的。
这个规制是有着很强的现实意义的,早年周公制礼作乐,确立了嫡长子继承制作为各国需要奉行的一条准则,其本意就是为了避免诸子夺嫡而造成混乱。晋献公早先立了齐姜为夫人,那么齐姜的儿子申生,便是合法合规的嫡长子,也是晋献公君位的第一顺位继承人。如果因为宠爱骊姬而再立夫人,就会为当时的法律专家提出一个巨大的难题:申生是否还是嫡长子?或者说,假如以后骊姬生下了儿子,到时候骊姬的儿子和申生,究竟谁才是合法的第一继承人?如果申生将来不再是嫡长子,那么他如今太子的地位是否还能得到保留呢?
晋国大夫无论是直接劝说也好,通过占卜来表明态度也罢,其实用意都在于此。当时不少人心目中的政治秩序,还停留在过去小国寡民的时代里,他们遵循的是“立子以贵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的原则。既然太子的地位已定,若不想动摇太子的地位,就更不能够立夫人了,以免使得太子无所适从。
如此重大而敏感的事件,献公心中岂能不知?但是春秋列国过去几十年的战乱,特别是刚刚过去的曲沃代翼的内乱早已表明,这个标准在他们现在的这个时代,已经不合时宜了。礼法秩序的崩溃是全方位的,但凡沾亲带故的宗亲,都有可能会窃取国家的权柄。正是因为如此,晋献公对于宗族之间的争权夺位尤为敏感,所以才在即位之后坚决地铲除桓庄之族。
他冲破一切阻挠,铁了心的要立骊姬为夫人,可见这个时候在他的内心中,太子的地位早已动摇了。从后来的事情发展来看,太子个性太过于懦弱,行事优柔寡断,显然不是晋献公心目中理想的储君人选。晋献公通过立夫人的举动,实际上是在说明,他对于未来储君的人选还需要重新斟酌。不过在这个时候,晋献公的几个儿子都还年幼,显然无法考察哪个更适合做储君,因此献公干脆就任性了一回,把骊姬立为夫人以表明自己的态度。骊姬显然洞察到了晋献公内心中的这些想法,在她的儿子奚齐出生之后不久,便开始暗地里操作,早早地筹划着为自己儿子成为储君铺平道路。
诸子守边——骊姬之乱的序幕
晋献公十二年(公元前665年),骊姬正式开始了为儿子争夺储君之位进行谋划,由此,一场长期影响了晋国政治走向的大事件,也即所谓的“骊姬之乱”拉开了序幕。骊姬竞选班子的核心成员有三个人:其核心智囊是优施,一个在宫廷中演戏逗乐的演员,主要负责出谋划策,制定竞选策略;负责执行竞选活动的是梁五和东关五,人称二五,也有人贬称其为“二耦”或者“二五耦”。
按照我们当前所掌握的资料,奚齐的竞争对手主要有三个人:其中年纪最长的便是太子申生,其出生的时间大概在献公元年(676BC);其次是狐季姬的儿子重耳,出生于献公六年(公元前671年);再次是小戎子的儿子夷吾,出生在重耳之后,大约献公七年(前670年)前后。骊姬的儿子奚齐据说是出生于献公十二年(公元前665年),这个说法是出自《左传》,但是《左传》只是说这一年是骊姬开始策划阴谋的起始年,并没有确实地说奚齐就是出生在这一年,可能他的出生时间要略早。因此在献公十二年,骊姬开始策划阴谋的时候,太子申生大概是十二岁,重耳是七岁,夷吾六岁左右,奚齐不到六岁——也就是说,晋国此次君位的争夺都是围绕着一群稚气未脱的小孩子展开的。
优施详细分析了竞选对手的特点,认为重耳和夷吾两个竞选对手,虽然年纪不大,但是竞选班底雄厚(有师保私属),轻易不敢先动。而在任储君虽然年纪稍长,但是最没有心机,很容易把控。他剖析了申生的性格特征,认为其“小心精洁,而大志重,又不忍人”,也就是说申生有三个明显的缺陷:其一是为人过于正直清高,处事小心谨慎,对自己要求甚高,可以说是一个有精神洁癖的人;其二是为人敦厚木讷,不懂变通;其三是待人宽仁,看见别人杀只鸡都能心疼半天,更别说让他去谋害别人了。
总的来说,申生是一个老实持重、道德感很强的人。通常来说,正直孤傲的人都很爱惜羽毛,最受不得羞辱,这便是他最大的弱点。老实持重的人,就没有戒备心,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而他那颗善良仁慈的心,又使得他即使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也不愿意去伤害他人,只能戕害自身。申生有着如此软弱的个性,又没有母亲和亲族的庇护,自然就应该将其作为重点的攻击对象。
至于如何攻击申生,优施在回答骊姬的疑惑时提出:“夫人现在深得国君宠爱,您要是说一个人的好话或者坏话,国君是断然不会怀疑的。但对待申生,您要反其道而行之,在国君面前,您要处处为申生说好话,同时又要在背地里散布流言蜚语败坏他的名声,他自己就会坐不住了。就算是让他知道是您的干的,也不要紧——国君看到的是您处处维护他,如果他敢于申诉,只能让国君对他更加的不信任,这岂不是对您更有利吗?”
优施将申生作为主攻对象,但这并不意味着对重耳和夷吾就放手不管了,在敲打太子申生的同时,也要捎带着把他们也敲打一番。具体的做法就是让他们离开都城,到边境守卫国土。因为按照当时人们约定俗成的习惯,国君的公子是没有封地的,一旦有了封地,就要分宗立祀,成为大夫。这也就意味着他们的地位已经触及到了天花板,从此以后只能充当属地的封君,不再具备竞选储君的资格。除非他们有曲沃桓叔那样的野心和实力,否则就趁早打消了夺嫡的念头。
让未成年的公子到边境守卫,虽然并不是实质上给予封地,但是可以给人们以强烈的心理暗示。他们所守卫的城池就是国君许给他们的期权,等他们成年以后就会变成永久产权。国君若是同意了这项提案,就可以认为是他默认剥夺了这几位公子的被选举权,以后的事情就好办了。
在做完具体的部署后,具体的执行工作便交给了人们所俗称的“二五耦”,也即梁五和东关五。他们向献公提议,说曲沃是晋国宗庙所在,需要强有力的公子前去镇守,百姓才会畏惧,太子就是最佳的人选。而西北的戎狄和西方的秦国对晋国虎视眈眈,也需要信得过的人前去镇守,两个公子私属众多,让他们去最合适不过了。
二五的游说工作做得极好,不多时晋献公就同意了这项提案,可见这项提案是很符合他的心意的。史书上的记载总是把责任推到骊姬的身上,总让人感觉晋献公时受到了骊姬的蒙蔽和挑唆才做出这样的决策的,其实不然。骊姬让未成年的太子和公子出守城邑这么敏感的事情,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晋献公难道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吗?以献公的雄才大略文治武功,如果他自己不想这样做,骊姬所使出的这些伎俩就完全没有用武之地。
于是晋献公命令大司空——也就是在聚邑之围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士师——士蒍,带人去修缮宗庙所在的曲沃和边防重地蒲、屈二邑的城池。士蒍虽然积极主导了聚邑之围这样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可如今的这件事性质毕竟不一样,他深知诸公子一旦外放意味着什么,因此故意磨磨蹭蹭就是不肯动工。士蒍的本意是为这几个公子着想,但是只有幼儿园年纪的夷吾并不知道,跑去找他的爸爸晋献公去告状。晋献公听了勃然大怒,拿着鞭子就朝着士蒍撵过来了,士蒍没有办法,只好前去修缮城池。城池修好后,晋献公就派太子申生驻守曲沃,公子重耳守卫蒲邑(山西永济市蒲州,位于黄河金三角秦晋边界),公子夷吾驻守屈邑(山西吉县,吕梁山区,与戎狄相邻),只剩下骊姬两姐妹的儿子留在绛都。
让几个小孩子驻守边城,这种事情还是史无前例的。政令甫出,晋国国内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太史苏见人就说:“你们可都要小心了,晋国就要出乱子了!”因为史书读的太多,他对亡国之女有着天然的戒备,因此又旧事重提:“国君杀掉了骊姬的父亲,却把骊姬留在身边,还对她言听计从。但是谁又能知道她内心暗藏了多少祸心呢?她这么乱搞,难道就没有仇恨的因素在里面吗?”
红颜祸水是太史苏一直以来的论调,这点不奇怪,但是他的另一番论调却真实地反映了此时在晋国国内悄然发生的变革。太史苏说古代的明君向外征战,都是在为百姓除害,为百姓谋福利,因此百姓才拥戴他,愿意为其尽忠竭力。而现在的国君也就是献公,外出征伐只是在为自己谋福利,打了仗之后百姓没有得到实惠,导致君臣离心,国家就要混乱了。他所希望的是,国君能够正本塞源,从根本上做出改变,才能避免祸乱。
从他这一席话中可以看出,以前的时代里,历代的王朝和诸侯虽然实行的是君主制,但其实质还是贵族民主制。他这里所说的百姓并不包含庶民,而是指贵族。国君带领贵族出征是有共同利益的,征战成功之后要利益均沾,国君不能独享。国君与贵族之间存在着相互制衡的关系,国君能够平衡贵族的关系,贵族就会拥护他,反之很可能就会废掉国君。
但是到晋献公时代,诸侯国的势力范围在不断的扩张的同时,国君的权力也日益增强。此时的国家制度,已经逐渐从小国寡民的贵族民主制开始向君主集权制过渡了。这是整个东周时代的潮流,太史苏虽然史书读了很多,但对这种潮流却总是看不透。作为旧制度的忠实拥趸,他看到贵族的权力在国君集权的挤压下日益逼仄,感到了深重的危机感,但是却无力做出改变。
与太史苏处于同一个时代的大夫们都有着同样的困惑,他们也都无时无刻不处于与国君的博弈中,我们可以从里克、荀息和丕郑三个人在看待太史苏预言的的表述中看出一些端倪。这其中荀息可以说是最早进入状态的,在他看来,“以臣事君,就应该尽心尽力,不能违抗君命。国君既然已经决定了的事情,我们就只管服从,不能有二心。”
丕郑则还抱着君臣制衡的观念,他认为贵族与国君之间的关系应该存在制衡。国君的决策符合双方的共同利益,可以顺从,但是国君的决策出现了偏差,就要坚决反对。如果不论国君做出什么样的决策都言听计从,这无异于是自废武功。“民之有君,以治义也。义以生利,利以丰民,若之何其民之与处而弃之也?”所谓的义,就是国君与贵族之间的这种相互制衡相互依存的关系,有了这种关系,才能实现共赢。如果国君一意孤行,这种和谐共存的关系就遭到了破坏。这一点,丕郑和太史苏的观念是一致的。而里克则是一个摇摆派,是这几个人中最为困惑的人。他显然意识到了这种潜移默化的改变,既不想认命,也无力反抗,处在两者的边缘中不知所措,只好什么都不做。
国君也在不断地在这种微秒变化中试探贵族们的反应,而太子申生只是被他摆布的一颗棋子。在将三公子迁出绛都之后,晋献公紧接着又下了另一步棋。
蒸礼风波
我们知道,献公实际上早就有意要罢黜申生的太子之位,但是由于碍于父子亲情,他终究还是不忍心让自己的儿子太过难堪,因此始终不肯直接表明自己的想法,而是通过各种手段来暗示,让申生知难而退。献公之所以顺从骊姬的意思,将申生迁往曲沃,实际上已经开始给申生传递信息了。但申生——或者说是他的师保——并不愿意让申生放弃太子之位,使得献公只好做出进一步的暗示。
按照惯例,每年冬天晋国都要到宗庙中举行蒸礼,也就是祭祖活动。通常情况下,蒸礼是由国君亲自主持的。但这年冬天的祭祀活动却是个例外,当祭祀日期临近的时候,献公突然称病不能前往。既然国君不能前往,按理来说,应该是由太子代理,更何况如今太子本来就在曲沃驻守,由太子主持祭典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然而出人意表的是,献公却并没有安排太子代理,反而是特意委托骊姬的儿子奚齐,从绛都赶到曲沃去主持祭典。
这个安排太突兀了,让所有人都感到惊诧。惊诧之余,人们很快就醒悟了过来:国君这是明摆着要让奚齐取代申生的地位了呀!
太子申生知道之后自然很难过,但是却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私属猛足却气愤不过,很是为太子抱不平,可太子却反过来用老师羊舌大夫的话来劝阻猛足说:“国君既是我的主君,也是我的父亲,因此我必要用‘敬’和‘孝’来对待他。”而如何才能敬和孝呢?申生解释说:“君主的命令坚决服从不违逆,这是敬;对他恭敬,顺从他的意愿这就是孝。如果我违抗君命,违背父亲的意愿去做事,你让我将来如何自处?另外不回报父亲的爱却享受他的赏赐,那是不忠;废了别人(奚齐)成全自己,那是不贞。父亲希望我能孝敬他对他忠贞,如果我要违逆了他的心愿,就太对不起他老人家了。反正父亲什么都是对的,我还能做什么,认命吧。”
从申生的一席话中,可以看出,申生的确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他也很好学,但却是一个十足的书呆子,他对忠孝的理解,可以说是完全把经唱歪了。这番言论固然为后世的帝王所欣赏,但是却不是当时忠孝的本来含义。虞国的宫之奇曾对忠做过解释,那就是尽心于王道。或者说丕郑的话也可以用来作为注解,君主的行为决策符合双方的利益,臣子可以顺从。后来儒家也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既然国君已经做出了违背礼仪的行为,作为臣子就不能完全按照国君的意愿行事了。其他的孝、敬、贞也都是这样,礼仪的互动是双方的,而不是单方面的愚忠愚孝。
申生读书都那么差劲,也难怪他的父亲会那么不喜欢他。而且,从另一方面看,晋献公是一个有着极大野心的君主,如果自己的储君在面对这样的挑战时依然不为所动,只是一味地听天由命,从来不为自己争取,那么,当他继位为国君的时候,还能否为这个国家争取利益就是一个未知数了。如果未来的君主是一个宋襄公那样的,面对霸道的楚国还要讲礼讲义的迂腐之人,献公多年征战创立下的基业就会毁于一旦,这显然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献公让奚齐代申生祭祀一事,在晋国上下引起一片哗然,大家都知道申生的地位不保了。但是不管怎么说,申生之前并没有犯过太大的错误,献公也只是游移,还没有要坚决废掉申生的意思。如果此时他还能尽力去挽回局面的话,或许事情还会有转机,但是他终究还是什么都没有做。申生在面对危机时所作出的表现,让晋献公大失所望,这又让晋献公彻底下定决心废除申生的太子之位。于是我们就看到,在献公十六年(公元前661年)征伐霍魏耿的战争中,太子申生被任命为下军统帅,带兵讨伐霍国。
让太子驻守曲沃,因为曲沃是宗庙所在,让太子打理宗庙虽然不合理,但也说得过去。让奚齐代替太子祭祀宗庙,或许可以理解成是国君疼爱自己的幼子,可以不必当真。这些举动都没有明确地表示要给予申生卿或大夫的地位,就没有封堵住他的向上之路,他还是正宗的储君。如果说前述的信号还是留有余地的话,那么让太子作为军队统帅这件事情意味就完全不一样了。
或许有人就会说了,让申生带兵打仗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古代的皇子太子带兵打仗是很常见的事情,并没有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但是,春秋时期的制度,与帝制时代的制度有很大的不同,其君臣关系与帝制时代亦有差异。简单来说,一个公子,一旦接受了某国国君的封地,或者在一国之中担任了官职,其身份就会转化这个国君的臣子,这个过程通常是不可逆的。君与臣之间有着明显的界限,君可以转化为臣,但是臣却不能逾越为君。普通的卿大夫要想成为诸侯国的国君,必须要得到周天子的册封,否则就是非法的。
这也是为什么在曲沃代翼时,晋昭侯宁愿冒着风险也要分封成师到曲沃,曲沃方面明明碾压了晋国大宗,却始终无法获得晋国正宗的地位的缘故。很多在政治斗争中失败的公子,如果还抱有野心,那么他在国外避难时,也不会接受所在国给予的封地和官职。春秋之世尽管弑君的行为接连不断,但是却没有一个大夫敢于僭越为君的,这个传统一直到三家分晋和田氏代齐时才被打破。
骊姬让献公委派三个公子出居守国,实际上也是抱着这样的一个念头,用象征性的意义来封堵诸公子向上的野心。在这个过程中,三个公子虽然都有了所要镇守的城池,但这个城池并没有真正地分封给他们,因此他们的地位并没有发生变化。可让申生带兵打仗,这个意义就完全不同了,献公不但授予了申生官职,且其官职还是有实权的卿士——如果申生接受这个安排,就等于是默认放弃了“君”的地位,变成了父亲的臣子。
在这里我们需要介绍一下“卿”的由来。在早些时候,各国规模还都很小,一国的军队规模往往是以“师”,也就是2500人的建制为单位的。《左传》中常常提到的“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三军”这样的理想模型,在西周时期是从未出现过的。当军队规模很小的时候,军队出征的主帅,往往由国君本人担任。到春秋早期,随着兼并战争的推进,国家规模开始不断扩张,才逐渐出现了以“军”为单位的军队建制,比如晋武公统一晋国时,便是以一军为诸侯。随着国家规模的继续扩张,开始出现二军、三军乃至于六军,国君无法直接统帅这些军队,习惯上便以卿或上大夫来统领另外的军队。
国君的公子虽然不是国君,但也是潜在的君位继承者,因此他的身份对于国内的大夫来说也是君,他可以保有私属的大夫,现任国君死后他还有权继承国君之位。而一旦身份转化为臣,再保有私属就是非法的,国内的大夫只能与他保持一种特定的同僚关系,而不能自认为是其私属,而他对于国君之位的继承权也就被事实上剥夺了。国君的子嗣在还没有正式给予封地,没有分宗立嗣为别氏的时候,就不属于卿或者大夫,因此也就不会带兵出征。
正因为如此,献公的这个举动让士蒍很是痛心,他愤慨地对旁人说道,“太子是国君的继承人,怎么能担任官职呢?国君现在封给他土地,还给了他官职,这就是要把他贬君为臣了呀!”他觉得此事万分不妥,便急匆匆地跑去劝谏国君,却不料献公很是漫不经心地回答说,“这有什么不妥?我只是让他担任我的副手罢了。”
士蒍这一听更急了,这么重要的事情就让你轻描淡写地过去了,您老人家也心太大了吧?然后他就打了个比方,说:“上下军就好比人的上下肢,各有各的作用,双手互相辅助,双脚交替前进,这样人才能顺畅地做事,流利地使用工具。如果你让手脚互相辅助,手脚并用地走路或者使用工具,那不乱了套了吗?那样的话办什么事情都会不协调,人类星辰大海的理想还如何才能实现?”
打完比方后,士蒍又回到正题,说:“军队也是一样,上下军各有各的职责,一军内部互相补充协助,这样才能让敌人找不到缺口,最终取得战争的胜利。如果你只是把下军作为上军的辅助,一旦上军出现了缺口,下军急匆匆地赶来补救,两军之间难以协调就会耽误大事。敌人看到你军队混乱失调,很容易就找到缺口打进来了,这样的军队如何取胜?你这样乱改军制,这是要完的节奏啊!”
献公决心已定,听士蒍在那儿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实在心烦,不想理会,就干脆吼道:“那是我的儿子,我想怎么管教需要你来教吗?我就是想让他带兵历练历练,这你也管?”
士蒍更着急了:“那是太子唉,太子啊!太子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太子是储君是国家栋梁,你让他带兵,不怕出危险吗?”
献公没好气地说,“他迟早是要打仗的,我先让他历练历练,等于是减轻了他以后即位后的负担,即便可能会出危险,又能有什么害处?”
士蒍被献公的冥顽不灵也是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退了下去。出去以后他再次发出感慨,心情比刚才更加沉重了。“国君改变了太子的身份却不考虑他的困难,说是为他将来着想,却始终不考虑他现在的危险。你这究竟搞的是哪门子的父爱啊?我实在不懂了。”
在宣泄了悲愤的情绪之后,士蒍缓过劲来,才把他真实的感悟说了出来:“国君现在是在存心整自己的儿子,就是在盼着他出错。带兵出征如果胜利了,太子得了民心也就失了君心。如果失败了,正好有了治罪的理由。也就是说,无论他是否取胜,只要他接受了下军统帅的这个职位,就已经败了。”
献公的这一举动将太子申生一下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逼迫着申生做出选择,士蒍知道事情已经无法挽回,就奉劝太子说,“你与其辛苦卖命还得不到好处,倒不如一走了之,逃离晋国外出流亡,这样的话既遂了国君的心愿,你也不至于最后无路可退。想想吴太伯避位让贤的举动,留下一个美名,既保全了自己,也成全了别人,不是也挺好的吗?更何况,心底无私天地宽,好男儿四海为家,上天若要保佑你,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
士蒍一直以来都是申生的保护者,他是看着申生从襁褓之中一天天地长大的。而申生的师傅杜原款,出自杜氏,很可能与士蒍是同宗。士蒍对申生所说的这一席话可谓是语重心长,他明知太子一走,杜氏家族就会失去依靠,却也只能如此。国君的态度如此坚定,根本无法扭转,他没有能力为申生挽回败局,只期望能保住太子的性命。
晋献公虽然心狠手辣,但对于自己的儿子终究还是不愿意轻易下手的。他之所以一再地用各种明示或暗示的方法来提醒太子,就是希望申生能够知难而退,免得最后走上谁也不愿意看到的结局。但是太子却是一个死心眼,死活就是不肯走——倒也不能说是他贪恋权位,这一年他大概也只有十六岁,还是一个没有离开过家的孩子,他只是对自己的父亲太过依赖了。而从过往的言论来看,他也的确是一个温顺乖巧的好孩子,但却不是聪明的孩子,这也注定他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最后成为这场权力争夺的牺牲品。
太子在听了士蒍的劝说后很感动,但却不同意士蒍的建议,用现在的流行语说便是“十动然拒”,他深情地看着士蒍沧桑的老脸,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回答说:“子舆(士蒍)为我的将来谋划,也算是尽力了。但是作为儿子,有没有美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顺从自己的父亲。而作为父亲的臣子,得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勤恳地侍奉国君。我虽然笨,但是可以顺从自己的父亲,勤恳地尽心于国事,其他就不想了。至于吴太伯那样的精神境界,也不是我改奢求的。”
但太子或许想不明白,如果真的是要顺从自己的父亲,就应该听从士蒍的劝告,从此浪迹天涯,避免父子之间刀戈相向,可他偏偏走了这样一条不归路。对于申生来说,自己选择的道路,含着泪也要把他走完。走什么样的路,那是他自己的选择,谁也无法指摘什么,但是对于从属于他的大夫(师保私属)来说,这种做法是很不负责任的。他们知道申生已经无法依靠了,便选择了脱离申生的竞选团队开始自谋出路。而由于各种原因无法离开的人,也都选择闭口不言,寻求自保。申生的整个班底,此时已经完全崩盘了,只剩下杜氏家族的杜原款和士蒍,还在为他人生最后的道路保驾护航。
骊姬夜哭
事情果然如士蒍所预料那般,申生伐霍凯旋,给骊姬的竞选团队带来了极好的素材,他们抓住机会散布不利于太子的言论,于是很快就“谗言弥兴”。骊姬团队散布言论所抛出的杀手锏是子夺父权,这也正是历代君主最为忌惮的,汉武帝就曾经因此而诛杀了自己的太子,酿成了巫蛊之祸。在造成舆论攻势之后,在团队智囊优施的指导下,骊姬继续对献公展开了床上攻势。
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夜里,正在熟睡的晋献公突然听到了一阵啜泣的声音,醒来后便隐约看到灯影照耀下,骊姬柔弱的身影,正随着抽噎的声音不断地起伏。他轻轻地批了一件衣服走到骊姬身旁,询问她如此伤心的缘故,但骊姬却始终不肯说。看着往日里娇羞的美娘子哭红的双眼,国君的心都碎了,在他一再的许诺之下,骊姬才算是欲言又止地吐露实情。
“最近外面都在传言,说我骊姬就是个妖精,是红颜祸水,专门迷惑你。说如果再让我这么迷惑下去,这个国家就会乱了、败了、亡了。我不想因为我的存在,让这个国家遭受祸乱,老公不如你今天就杀了我吧!”
献公看到自己的爱人梨花带雨,又说了这么一席话,顿时心软了,急忙安慰道:“宝贝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这不刚刚打完胜仗回来么?晋国在我的治下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怎么会有祸乱呢?你不要听那些不明真相的群众乱讲。”
骊姬继续保持哭泣状态,几近哽咽之后才终于喘过气来,连哭带喘地说道:“你不这么想,不见得别人就不会这么想啊!我听说他们经常去找申生商量这些事。你也知道的,申生一向宽厚仁义、爱民如子,很受贵族们的推崇。最近又新立了战功,大家更是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势力越来越大了。万一他们拥戴着申生,宣称是为了国家安定而斩除我这个祸国妖女呢?”
献公这才松懈下来,摸着骊姬的头发,微微地笑道:“你怕什么?他是我的儿子,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好歹有我在,他们敢拿你怎么样?更何况,你一个妇道人家,每天也不理政事,哪里有什么罪过嘛。等明天我找他们来问问,好好训斥训斥这些个嚼舌根的家伙。”
骊姬一下子哭的更伤心了:“正是因为有你在,你的爱护和关怀才让我更加不安。你越是袒护我,他们越是觉得我迷惑了你,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干脆你把我杀了,这样国人就会更加拥戴你,死在你的手里我也就安心了。”
献公又安慰道:“你就放十万个心吧。只要有我在,谁也不敢动你一根汗毛。我就不相信了,申生这小子,他能胆大包天地连他老子一起杀掉?他既然爱民如子,难道就不爱他的父亲吗?睡吧睡吧!”
献公起身就要去睡,骊姬却依然靠在窗台边上哭泣。过了许久,她才断断续续地又说道:“我害怕的就是这个。你知道吗,人们都说,仁义和爱国是不一样的。如果你更注重仁义,就会把爱护自己的亲人作为最大的信仰。可是如果你更注重爱国,就会把国家的安定放在第一位。你了解你的儿子吗?你知道他究竟是仁义更多还是爱国更多呢?”
献公猛然怔了一下,缓缓地说道:“这个我还真没想过。你是怎么觉得的?”
骊姬说道:“你的儿子你都不了解,我又怎么可能知道?我只知道,若要想做一个伟大的君主,就不会顾念私亲的,而是把对亲人的爱转移到对百姓的爱上去。如果他认为对大局有利,能让国内的贵族都支持他,弑君又算的了什么?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而抛弃亲情,只会让人更加拥戴。即便是一开始大家会嫌恶他的弑君之举,但是只要他继续兢兢业业,贵族们一旦知道自己因此得了好处,马上就会掉转头来夸赞他的。”
献公若有所思,不禁纳罕道:“还——不——至——于——吧?我做国君有那么不得人心吗?”
骊姬又说:“真不至于!你也没那么坏。但是你别忘了,人是逐利的动物。杀了国君虽然不怎么光彩,可是如果能够得到丰厚的回报,谁还会在乎事情做得对不对呢?杀了自己的父亲,但是让别人得到了好处,大家欢喜还来不及呢,难不成有谁跟钱有仇?他得到了君位,贵族们也得到了好处,对他们来说,这是皆大欢喜的事情。大家都跟着这样的人发大财去了,你跟他说爱国君,他们会说:‘啊?国君?国君是谁啊?你认识吗?哦我不认识。’在利益面前谁都不是傻子啊。”
献公追问道:“但是我自认为待国内的贵族都不错啊,跟着我就有肉吃,为什么要跟着申生那傻小子混呢?”
骊姬说:“既然你这么想,我就给你举个例子。假如你是商纣王——我是说假如啊——而你有个好儿子,这个好儿子把你杀了,你的人生之路到此为止。即便你很坏很坏再乘以十的十万次方,你所做过的恶也就不会张扬出去,因为你的好儿子把国家治理的井井有条。同样是死,你没有死于周武王的讨伐,只是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中,你的国祚会一直延续下去,祖宗到现在还在天上吃着大鱼大肉。那么这个时候,我请问,你是好是坏还重要吗?”
骊姬悄悄地观察着献公的一举一动,然后趁着献公深思的时候,接着说道:“我也知道你对儿子很疼爱,谁也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但是你总得以防万一啊。你也知道,从你的曾祖桓叔到现在,有谁是顾虑私亲的?正是因为不爱私亲,所以你今天才能坐到晋君的位置上。对于申生来说也是一样,他若是想做一个伟大的君主,很难保证他不会这么做。你现在不做准备,等到事情来临的时候再去做就晚了。”
献公此时神情忧虑,嗫嚅了几次都没有说出声来。过了很久才又问道:“可是又能怎么办呢?难道……”紧接着他又叹了口气。
骊姬宽慰道:“你看要不这样吧,你现在年纪也大了,每天打打杀杀的也够累的。不如你趁现在把国政交给太子,太子掌握了国政,一切都能按照他的意愿来。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你也能图个轻松自在,这也是皆大欢喜的事情。我正好也怀念那草原的广阔自在了,我们就一起青春作伴,活得潇潇洒洒,没有俗尘琐事的牵绊,该有多美啊。”
听了这些,献公马上回绝道:“不行不行,你这出的什么馊主意。现在晋国还是依靠着我的武功和威势,才能威慑诸侯。申生那黄毛小子,乳臭未干,现在把国政交到他手上,用不了几天就给我折腾光了。等国家让他折腾干了,咱们别说什么青春作伴了,能有一口牢饭就很不错了。更何况,我还没死就把国政交了出去,这要让人知道了——你连自己的儿子都制服不了,还谈什么武功威势——还不得让人笑话死!算了,你这也没个好主意,咱们先睡吧,这事我再慢慢想想,总会有办法的。”
骊姬懊恼地说道:“我就知道你瞧不上我,哼!不过我还真有个一举多得的好主意,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献公在半昏半睡之间,慵懒地伸了个懒腰,满口哈欠地说道:“但说无妨。”
骊姬带着诡异的表情,淡淡地说道:“你有没有考虑过让申生再带兵出征一次?让申生带兵去攻打赤狄皋落氏,这些狄人日夜侵扰晋国边境,搞得边境每日鸡飞狗跳,人们种地放羊都很不踏实。现在国家刚打完仗,本来就府库空虚,他们要是趁机侵略我们的土地岂不是雪上加霜嘛!我们就让申生带兵去讨伐皋落氏,一方面可以检验出他是不是真的能带兵,另一方面还可以试探一下贵族们对他的态度。如果他不能战胜皋落氏,自然随时都可以给他治罪,而且他在贵族心目中的地位也会下降。如果他胜了,说明他的确很善于笼络民心,也就是说他的野心不小,我们就要想办法防备着他了。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最近狄人在中原横行霸道,先后灭掉了黎国、卫国,打败了郑国,赶跑了邢国——狄人的气焰这么嚣张,如果太子把狄人打败了,诸侯一定会震惊的!你想想啊,那么多大国都打不败的狄人竟然让我们打败了,诸侯们肯定会觉得晋国太了不起了,谁还敢来招惹我们?到时候边境不用设防也能保证国家安全,国库充裕,四邻服膺,江山稳固,这么多好处,你说合算不合算?”
偏衣金玦
献公听了骊姬所说的话陷入了持续的沉默之中,尽管骊姬的话说的毫无破绽,但是他还是不相信申生会做出反叛自己的举动。但是他又不能不设防,当他开始决定要废弃申生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申生随时会反叛的准备。尽管他也知道申生生性懦弱迂腐,但是他不能保证申生的私属不会为了个人利益而怂恿申生反叛自己。
事情已经走到这一步,早已没有回头路,不管他是否愿意,父子之间的这场博弈还是要持续下去,而是否让申生出征皋落氏,也成了他不得不考虑的问题。如果这次让申生带兵出征,就必须要给他更加警醒的提示,因为这将是他给儿子最后的机会。如果申生还是无法醒悟的话,他们父子之间必然要发生一些不愉快的冲突,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但是如果不让申生出征,他又有什么办法来让申生明白自己的心意呢?这实在是一个无解的难题。每每想到申生懦弱不能决断的性格,他就会感到头疼。如果自己把君位传给了这样的一个继承人,将来不要说慑服诸侯了,恐怕他连自己那几个心机灵巧的弟弟都对付不了,到最后恐怕还会酿出一场自相残杀的惨案。为了避免这种惨案的再次发生,这个恶人还是得自己来做。
经过了长久的思虑之后,献公还是觉得要走这一步棋,而这一次,献公不再亲自出征,而是让申生亲自统领上军。出征前,他赠给申生两件物品,一件左右颜色不同的偏衣,和一块金玦(用青铜铸造的带有缺口的环形器物,可以戴在右手拇指上辅助拉弓弦,玦在后世常有绝交的意思)——并告诉他,杀不完狄人就不要回来。这一切的用意已经很明显,就是希望申生赶紧离开,不要再回来了。
这次的安排如此令人费解,发布命令的措辞如此的严厉,所有人都闻到了怪异的气息,就连太子的家臣都看出了其中的异样。其中的一个名叫家仆赞的人,就跟旁人议论道:“太子危险了!国君赐给他这么奇怪的东西,也太反常了,这里面肯定有问题。虽然名义上是要考察他所以才让他出征的,但是又赐给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明摆着就是不一心了嘛!现在国君就是故意把他往火坑里推,让他在内外都不得安宁。现在这局面,算计来自于宫中,太子想要摆脱危险,不好办啊!况且你没见那衣服,难看的要命,鬼才会穿那样的衣服。国君让他把狄人杀尽了再回来,问题是杀尽了又怎样,国内流言四起,还是个没办法。”
这些议论很自然的就传到了太子的耳朵里,太子听了这番议论,顿时不知所措,就急忙去找他的老师里克。里克听了之后也是怒不可遏,一向行事谨慎、左右摇摆的他此时也看不下去了,直接冲到献公的宫中质问道:“我听说国君又要派申生前去讨伐东山皋落氏,您难道就不能放过申生吗?”
献公知道来者不善,便沉吟道:“我只是派他去打仗,又没有要杀他,君子何出此言?”
里克气愤地说:“我从来都没有听说过还有这样的事。太子之所以叫冢子,就是因为他只负责祭祀宗庙和社稷,以及照顾国君饮食。但凡出兵打仗,一直以来都是国君出征,让太子留守监国,或者是随行以安抚军心(君行则守,有守则从。从曰抚军,守曰监国,古之制也)。之前你已经违制让太子带兵了,现在更是破例,自己留守国内,让太子出征。我倒想知道,这是什么道理?”
里克说的嗓子都冒烟了,献公竟然还怔怔地看着他,示意他继续说下去。里克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带兵打仗,是需要作出决断发号施令的,这本来就是国君和卿大夫的事,太子又怎么能够做这些呢?你让太子领兵打仗,遇到难以决断的事情该如何处理?他好歹也是储君,如果遇事需要向你请示,那么他的威严何在?如果他不经请示擅自发号施令,那是陷他于不孝啊!您违背礼制任命太子为卿,而太子统率军队也没有威严,这是两败俱伤的决策,您跟太子好歹也是父子一场,难道就有这么大的仇吗?现在我听说皋落氏已经同意应战了,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该如何收场?”
晋献公看他的怒气也释放的差不多了,便缓缓地说道:“你说的都没错,但是你的出发点搞错了。申生现在是太子没错,但是我有这么多儿子,将来我要传位给谁还不一定呢?重耳和夷吾可以外出守边,为什么申生就不能带兵出征呢?他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就因为他是太子?”
里克被献公的一席话给顶住了,他知道献公一直都有这样的心思,但是没想到竟然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一时哑口无言。献公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而是接着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你提到了礼制,那我就跟你说说礼制。我听说立太子有三个原则:德行相同的要根据年龄长幼来决定,年龄相同的要根据国君的喜好来决定,喜好难以确定的就根据卜筮的结果来决定。你可曾听说过?”
献公顿了一下,双眼凝神看着里克,想看他如何应对。里克先是被刚才的话顶住了,一时语塞,现在又听献公说了这些,知道国君知道自己会来,早就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心中便又开始摇摆了起来。
献公看里克不说话,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于是便说道:“我现在也不知道更喜欢哪一个儿子,所以才要让太子出征,就是要考察一下他的能力是否适合接任我的位置,你明白了吗?”说完便把目光从里克身上移开,看向门外。里克知道国君是在下逐客令了,也不答话,径直退下了。
太子正在宫外等着里克,看见他出了宫门,便哭丧着脸迎上去问道:“国君赐给我偏衣、金玦,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我难道要被废掉了吗?”
这个时候正是公元前660年,献公在位的第十七个年头,此时的申生还是个不到十七岁的孩子。里克看着这个稚气未脱满脸天真的孩子正恭敬地向自己请教,内心很不是滋味。但是他也只能强作镇定,温和地问说:“你害怕了吗?”
太子此时早已是魂不守舍,带着哭腔回答说:“我怎么可能不怕啊!”
里克夹在他们父子中间进退两难,实在也不好说什么,便劝道:“你看国君让你在曲沃学习治理,又让你亲上战阵去学习军事,他担心的是未来你不能胜任,有什么理由把你废掉呢?”
太子还是很着急,忙问:“可是又为什么送给我偏衣和金玦呢?”
里克违心地回答说:“那是在告诫你,你各方面还有欠缺,还远没有达到他的要求,懂吗?(原句是“衣躬之偏,而握金玦,令不偷矣。孺子何惧?”此处的解读并不符合原文,只是个人解读。)作为国君之子,不要太在意自己是不是被立为储君,而是要问自己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孝’。你要努力的修养自己,在提高自身实力上下功夫,而不要总是责备别人,这样你才能免于祸患。”说罢便黯然离开了。
尽管里克对他有所劝解,但是太子从里克的眼神中还是看出了一些不安,在出征的路上,便向随行的大夫们询问,想听听他们的看法。
此次出征,太子申生统领上军,狐突御戎(驾车),先友为车右;下军统领是罕夷,梁余子养为御戎,先丹木为车右;羊舌大夫(羊舌突)为军尉(主管军队的训练、调遣和监督职责的官职)。这几个人都针对国君的安排,对太子说出了不同的看法。
先友对此比较乐观,或者是和里克一样假装乐观,他说:“国君赠给你的偏衣一半是国君的服饰,代表着他已经授予你一半的君权了。金玦代表你掌握了作战的决定权,可以自谋决断,不必事事请示,这是对你的信任啊!国君如此亲近你,并没有什么恶意,你怕什么?成败在此一举,放手去干吧!”
重耳的外公狐突则是持悲观态度,他叹息道,“时令是农事的指征,衣服是身份的象征,佩饰是心志的标志。对于重视的事情要在一年开始的时候发布命令,若要表征你的身份就要赐给纯色的衣服,鼓励你的志向就要佩戴符合礼制的饰品。而国君却反其道而行之:在年末给你发布命令,就是不想让事情顺利完成;赐给你杂色的衣服,就是想要疏远你;让你佩戴象征着寒凉离心的器物,表示要丢弃你。用意都这么明显了,你就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了。就算你拼尽全力去杀敌,狄人能被杀得尽吗?”
梁余子养则是直接奉劝太子赶紧逃亡去吧:“素来带兵出征都有相应的礼仪,要在太庙受命,在神社祭祀,服饰也有特别的规定。现在完全是乱来,可见国君的用意是什么,就算是战死了也要落下了不孝的罪名,赶紧跑吧,别回来了。”
罕夷和先丹木都同意梁余子养的看法:“国君赐给你的东西都是要暗示你离开,狄人也杀不尽,就算杀尽了还有国内的各种流言蜚语。国君的心思如此,你回去还有什么用?”
一众人讨论完了以后狐突就想撤军离开,结果却被太子的老师被羊舌突给拦住了。刚才一群人讨论那么热烈,除了先友这个老滑头,其他人都同意让太子逃亡,羊舌突也插不进嘴去。这个时候狐突要离开,羊舌突说什么也不让了,他说:“违背父命是不孝,抛弃职责是不忠,就算国君对人凉薄,也不能背弃本心去作恶。你是我的徒弟,就是死在这儿也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了。”
羊舌突这种观念对于他的后代影响也是很深的,从羊舌突开始一直到后来羊舌氏被灭门,羊舌家族虽然参与政事不多,却也出了不少文化名人和闲雅之士。但是羊舌突在太子申生一事上所起到的作用,绝对可以用猪队友(猪老师)来形容。在早年的蒸礼一事上,猛足急欲给太子讨个说法,太子就是搬出了羊舌突的话来劝阻猛足的。而这一回太子出征,大家意见已经取得一致的情况下,本来太子被说动了是有出逃的机会的,结果还是被羊舌突用他迂腐的观念给挡了回去。羊舌突对于申生的死,怎么说呢?嗯……算了。
还回到太子出征的战场上,众人被羊舌突这么一拦,也是搞得一点办法都没有。谁让人家是军尉呢?军尉就是专门负责军队纪律问题的,这个时候要有人敢擅离职守,羊舌突一刀剁上去,谁也不敢多说一句,只好继续向前。
晋国的军队在抵达稷桑(皋落氏属地,位于山西垣曲县皋落镇附近)之后与狄人相遇,太子准备整军出战,狐突不想太子失去这次机会而葬送性命,便郑重其事、语重心长地对太子进行了最后一次劝说:“太子您还是再好好考虑一下吧!国君喜欢宠臣宠妾,庶子与嫡子可以争位,这些都是国家祸乱的根源。现在祸乱的七龙珠已经集齐了,你觉得你还有机会成为储君吗?既然不能,你就干脆把储君让给奚齐,好歹还能留下一条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以后有的是机会。你现在与狄人作战,以身犯险,国内却处处都是针对你的阴谋,你究竟图什么呢?就算你不为自身的安危着想,可是因此国家陷入战乱,死伤无数,这你就能担待得起了吗!”
申生含着泪说道:“不会的,君父不会就这么抛弃我的。他让我讨伐皋落氏,临行前赐给我偏衣金玦,还不断地嘱咐我,说了不少的话,他的内心一定也很痛苦。是因为有人进了谗言,所以君父才对我生二心的,这种时候我怎么能逃避呢?倒不如战死沙场,还能留下一个孝事父亲的名声,如果我逃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狐突看着申生在风中含泪的面庞,不由得发出一声喟叹:“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死心眼的人呢?”战事结束以后,狐突对太子也彻底死心了,于是干脆闭门不出,从此不再过问朝政。
申生讨伐皋落氏之后还是没有离开,这让献公大失所望,从而陷入了深重的矛盾当中。他一直都在用各种明示和暗示的手段让申生知难而退,可是申生却似乎始终不明白他的用意,一直都诚惶诚恐地为自己尽忠尽孝。申生或许是个纯孝的孩子,但是他的用意恐怕很难为他的父亲所理解,而他的固执,却真真地把他的父亲推到了两难的境地。
献公很是困惑,他已经把该释放的信号都释放出来了,国内的许多贵族都对此心知肚明。人人风言相传,就算是申生再愚钝,他也早该听说了什么。而知道了自己的处境,还对父亲百依百顺,这也就太不可思议了。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个儿子是真的愚钝,还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机。说申生没有心机,只知道愚忠愚孝,申生自己相信,羊舌突杜原款相信,里克和狐突也相信,但是献公,他是想相信但不敢相信。
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个不知是愚钝还是精巧的太子,他既不愿意直接废掉申生让申生难堪,更不忍心杀掉这个一直以来都对自己温顺恭敬的孩子。他的内心陷入了疯狂的斗争中,这其中既有亲情的纠葛,也有人心的博弈——面对一个至简无形的孩子,却有着最艰难的博弈。
骊姬虽然一直想让献公除掉申生,却还是没有什么机会。一方面申生新立军功,骊姬虽然到处散布流言,但一时也找不到陷害的借口。另一方面,虽然很多政治敏感的大夫,比如狐突,知道申生将要穷途末日,纷纷避难而去,但是仍然有很多不明事理以及像羊舌突一样认死理的大夫围绕在申生的左右。更重要的是还有以士蒍为代表的杜氏家族,一直都在尽心保护着申生;而里克虽然对申生很是失望,但他是申生的老师,对申生负有难以推卸的保护之责。这也让骊姬无从下手,只能在舆论造势上继续兴风作浪,以迫使献公逐渐改变立场。
扫清障碍
这种局面一直持续了五年,直到献公的重臣、申生的保护者士蒍去世之后,骊姬感到机会已经悄然降临了。经过长年舆论风波的熏陶和骊姬的不断强化,献公对申生的那分不舍也已经有所松动,骊姬便再次鼓动他杀掉申生,以早日立奚齐为太子:“你不觉得最近的风声越来越不对了吗?听说申生早就开始密谋篡权夺位了,我好为你担心啊!”
一说到申生,献公的心里就说不上的难受,胸口就像是被什么堵上了一样。此时听到骊姬的话,他很是不耐烦的说:“你是听谁这么胡说八道的?”
“好多人都在说啊,说现在申生的野心大得很。他现在到处扬言,说自己善于用兵,所以能百战百胜。说国君太过于昏庸——他还在说我迷惑你,说一定会杀了我——如果他要是当上了国君,晋国早就成了中原的霸主了。”
献公冷笑了一下:“他也太瞧得起自己了,小小年纪,光是有武功是不能服众的,就他现在的威望,怎么敢跟我比?”
“这你就错了。以前申生年纪小的时候,他就那么懂得笼络人心,要不是因为给了贵族们好处,他小小年纪能打败狄人?现在他故意把夺位的野心透露给贵族们,就是想试探一下大家的反应。结果你也知道了,大家就算是不认同,也都会为他保密,根本没有人来向你报告这件事情。都这样了,你还不觉得危险吗?”
“这倒也是。”献公顿了一下,突然又说道:“可是申生平时对我挺恭敬的呀,我让他干什么他都百依百顺,我总觉得他没有传说中那么不堪啊?”
“人前一面,人后一面,这种事情多了去了。越是有野心的人,越是会掩藏自己的真实想法。他对你越恭敬,恐怕你就越得要提防了。”看到丈夫不以为然的表情,骊姬又靠近了一些,加重了语气说道:“别的不说,狐突你是相信的吧?他为什么闭门不出?就是因为他不想顺从申生做犯上作乱的事情,所以才称病的。而且你忘了我经常跟你说的那句话了吗?”
“人是逐利的动物。”献公沉吟道。
“对,即便申生碍于父子之间的关系,不好发作,但是那些他曾经许诺过的人呢?他们可不会罢休的。申生既然表达过这样的意思,他们就会认真看待,这个时候即便是他不想反了,那些人也会逼着他反。毕竟他们已经参与到这件事情当中来,事情泄露了,也许你会念及父子亲情,不忍心杀掉申生,可你会放过他们吗?他们会因此而感到害怕,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他们就是绑了申生,也要把你这个国君杀死。既然不得不做,他就会把事情计划的滴水不漏,免得给自己留下后患。”
“是啊,我也知道,事情紧急的时候,即便是面对亲情,也是众怒难犯,人就是逃不过这三个字:不得已。”
“所以,你不能再这么等下去了,这种时候,你也该做出决断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经历过这么多的大风大浪,应该会比我更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献公长叹了一声,心中百感交集。“我终究还是要这么做吗?”他又沉默了片刻,长久以来在他内心中不断冲突对抗的那件事情,搅扰的他心烦意乱,现在似乎也是时候作出决断了。“现在也没有什么定罪的理由,还是从长计议吧。”
骊姬等的就是这句话,虽然他说的是“未有以致罪”,但是这足以表明献公的内心里是已经默许了这个想法的。骊姬得了献公的这个态度,欢喜的无以复加,一不小心就跳到了竞选团队智囊优施的床上。
在床上她兴奋异常:“国君已经答应杀死申生立奚齐为太子了,你也知道我等他的这个首肯等的多不容易,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给我盼到了。申——生——哈哈哈哈,狐突不理你了,士蒍也死了——哦,还有里克!亲爱的你快起来!你赶快给我想想,里克还是太子的老师,他会保护太子的。可是里克这么难对付,上次派申生出征就差点让他给搅黄了,这次绝对不能让他再插手。你快想想,怎么样就能让里克闭嘴了?”
优施此时早已精疲力尽,爱答不理的回答说:“这有什么难的?你给我准备一只煮全羊,一天的时间,保证把他搞定。”骊姬还是不放心,疑惑的还想问什么,但她还没说出口,优施便又说道:“放心吧!我是个唱戏的,说话不把门,别人不能说的话,对我来说都不是问题,你就别操心了。”
骊姬半信半疑,但还是去准备酒菜了。等到夜里,优施扛着那只煮全羊就奔里克家里去了。里克的妻子也给煮了一些黍米,三人一起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其间时不时地还讲几个荤段子,一时间其乐融融,甚是热闹。酒过三巡,大家都喝的有些微醉,优施就趁着酒劲起来跳舞,一边跳还一边调戏里克的妻子:“夫人手艺这么好,吃人的嘴软,我也不能白吃啊。今天就把我多年总结的‘服务首长工作理论与实践’教给你老公吧!”也没等她答应,优施就开始唱了起来:
暇豫之吾吾,不如鸟乌。
人皆集于苑,己独集于枯。
里克听出优施的歌里似乎暗含着深意,便警觉地问道:“你的歌声婉转而悠扬,让人不禁思逸翩飞。可是我却不懂,那‘苑’所指的是什么,‘枯’又是什么意思?”
优施带着酒意漫不经心地说道:“听说有一个公子,他的母亲是国君的夫人,他也将要成为国君,大家都纷纷聚拢到他的周围,可不就是芳草肥美嘛!而另一个公子,他的母亲已经去世了,留下他一个人孤苦伶仃,还处处招人议论,人心凉薄,枯枝败叶,恐怕就要被折断了。”说完就疯疯癫癫地跳着小舞哼着小曲溜达出去了。
优施走后,夫妻俩面面相觑,谁也没有说话,就这么干坐了半宿。到了深夜,里克也实在没有心情,就径自上床去了,但优施的那些话却一直都在他的脑海里盘旋,让他辗转反侧,根本难以入眠。优施分明是在暗示他眼前的局面,太子将废,奚齐将要成为储君。但是又不知道这消息是否确实,究竟国君现在是什么态度,谁也不知道,难道是最近有什么动作?
他想了好几个时辰,梳理了最近听到的各种消息,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到了半夜,他还在盯着房梁苦思冥想:“优施这么暗示我,是不是就在这两天?不行,事情紧急,我必须要弄个明白。”于是慌忙起身,把家里的仆人叫了起来,让他把优施找回来。
优施并没有走远,因此仆人很快就把他拖了回来。看到优施酒意已经消去了大半,里克正色地问道:“你刚才所说……”他警觉地四周看了看,又低声地说道,“是开玩笑呢,还是确实听到了什么风声?”
优施假装很着急的样子,滋了一声,便伏在里克的耳边,轻声说道:“都怪我喝酒误事,这件事情本来是不该跟你说的。但是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也只能实话实说。这事千真万确,我亲耳听到国君对骊姬许诺,要杀掉太子改立奚齐,而且具体的计划都已经定了。你不会把这事透露给太子吧?”
“你这话说哪儿去了?只是我觉得如果国君要杀太子,我会感到很为难。不知道国君会让谁去执行这个命令?”
“这我就不清楚了,具体的计划我也没有听清楚。如果国君让你动手,你会去做吗?”
“我哪儿下的去手?毕竟太子跟随我这么多年,我是看着他长大的,让我去杀太子,真的不忍心。可是国君心意已决,我不能劝阻,实在没有颜面去面对太子。一旦看到他,我的心里就……”
“可是那又能怎么办呢?我也知道,国君要杀太子,最难受的肯定是你。但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国君的心意无法改变,你我都没有办法。”
“要不这样吧。”里克向前挪了挪,“你经常给国君和夫人跳舞,有机会遇见夫人,就把我的态度告诉她。我既不会帮助太子,也不会去杀太子,只要能不牵连到我,他们怎么做,我绝对不干涉。”
“这个你大可以放心,估计他们唯一担心的就是你会插手这件事。如果知道你不会干涉,他们自然不会拿你开刀。”
得到里克中立的保证之后,优施就满意地离开了,但是里克却始终难以安心,第二天天刚亮,他就找到了丕郑,把优施的话转述了一遍。丕郑惊惑地问道:“那你对优施是怎么说的?”
里克说:“我告诉他我会保持中立。”
丕郑大怒:“你糊涂啊!你难道不知道优施就是故意来试探你的吗?他就是骊姬的眼线,你呀!”丕郑狠狠地跺了跺脚,转身跪坐在几前,拍了拍桌子吼道:“如果你告诉他你根本不相信这些,骊姬知道后就会忌惮你而不敢加害太子,只能改变计划。他们的策略一变,就给了我们足够的时间去分化瓦解他们。现在跟他说中立,他们的阴谋就得逞了,你再想做什么也没用了!”
里克此时才恍然大悟,他悔不当初,此时也乱了阵脚,不知如何举措:“可是我话已经说出去了,该当如何挽回呢?你有什么办法吗?”
丕郑松了一口气,叹息道:“我能有什么办法?事已至此,再做什么也是徒劳。这会儿国君恐怕已经知道了你的态度,只能静观其变了。”
丕郑说罢便起身回房去了,留下里克一个人兀自发愣,他喃喃自语道:“要想救太子就只能弑君,可是国君父子之间的事情,我又有什么资格替人家裁决。可是不管太子,任由事态发展,甚至参与其中,我也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怎么办呢?怎么办?”
里克就这样迷迷糊糊地想了一天,最后还是决定闭门不出,眼不见为净,于是派人去告知国君,自己突生恶疾,需要卧床休养。就这样,太子最后的希望也彻底断绝了,而这一切他都不知情,依旧温顺敦厚地在日日如常的生活中等待死神的到来。
骊姬的这些动作虽然是出于她自己的私心,但并不代表献公就被蒙在了鼓里。那个外表纯孝的孩子现在让献公感觉到的,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威胁。尽管他的内心也有犹豫过,但还是期望着有人能帮助他下一些决心,而骊姬的举动正是在一定程度上迎合了他潜藏在内心的那种阴暗的需求。国内的贵族们其实大多数也是这样的一种心态,里克是如此,丕郑也不能免俗。里克已经把骊姬将要发难的讯息传递给了他,他除了在口头上表达愤慨之外,并没有做任何可能会对申生有利的举动。而他的这种漠不关心,又一定程度上显示出了当时国内贵族的普遍心态,所有人都在持币观望,却没有一个人插手干预。
这一年是献公二十一年(公元前656年),太子申生大约21岁,重耳16岁,夷吾大约15岁,骊姬的儿子奚齐也刚到十几岁。即便是考虑到古代的孩子们在性格上更加早熟,这个时候也都还没有足够的时间形成自己的威望和稳定的利益集团。太子申生虽然年长,但是其在政治上的表现甚至还没有自己那两个十六七岁的弟弟更成熟,因此当国君一再表达出废弃申生的愿望的情况下,那些有着丰富政治经验的精英们,很少会愿意把赌注放在申生的身上,而是冷眼看着申生一步步地走上死亡的道路。
有了这个基础也就能够理解,为什么骊姬这样一个在国内毫无根基的女子,可以明目张胆地陷害太子而畅行无阻。正是在君臣一致的默许之下,骊姬在唆使里克宣布中立一个月后,向太子发出了死亡的路引。
太子申生之死
这年秋季,献公外出田猎。他前脚刚走,骊姬与中大夫密谋,传话给太子申生,谎称献公夜里梦到了他的母亲齐姜,起来之后很是伤感,因此出去打猎散心了。作为庶母和现任的国君夫人,她表现出了夫人的气量和作为母亲的体贴,劝告申生说:“你如此的纯孝,也一定很想念你的母亲了吧?都这么多年了,国君对你的母亲还是如此用情至深,可见他们当年是何等的恩爱。国君有伤感之情不敢在外人面前显露,但是这份深情却是无法释怀的。倒不如你就替国君去祭奠一下你的母亲,聊表相思之意,也算是让国君心里能够得到宽慰。祭祀结束以后带些祭品回来,你的父亲知道你这么体贴,他的心里也会舒服一些。”
申生听到这些,想到自己那未曾谋面的母亲,一把辛酸泪夺眶而出。可以说他从记事起,就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印象中连自己母亲的一点影子都找不出来。也许正是因为从小缺乏母爱,一直都生长在大夫的家中,让他素来都缺乏安全感,以至于对抚养过自己的大夫都有一种莫名的眷爱。特别是羊舌突和杜原款这两个老师,他几乎是对他们言听计从,从来都不敢违逆他们的意思。
而自己的父亲,他从来都不敢太过于亲近,只能像庶民对待国君一般充满仰慕。在面对自己的父亲的时候,那种无形的威严会吓得他不敢多说一句话,使得他也变得越来越怯懦。这种怯懦让父亲产生了厌弃他的想法,反而让他更加顺从,更加让身为君主的父亲产生疑虑。而他那早已死去的母亲齐姜,也就成了他们之间表现亲近的唯一纽带。
当骊姬以夫人和继母的身份嘱托申生祭祀母亲的时候,他的心里想到的只有过去的伤心往事,他唯一想做的,就是通过这件事,修复他们父子之间早已生满了嫌隙的关系,却完全不知道这是一个将会把自己拉入火坑的诡计。申生欣然应允了骊姬的要求,虔诚地祭祀了自己的母亲,内心忐忑又满怀希望地从中精挑细选,把那些腌制好的祭品送回到绛都给自己的父亲享用。这个时候外出散心的献公还没有回来,骊姬就让人把运回来的酒肉先存放起来。申生满心失望,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先住下来等待父亲的归来。
六天之后献公打猎回来,听说了申生的孝心之举之后,心中或许还冒出了一丝感动的念头,于是决定叫上申生一起用餐。宴会开始前,骊姬让申生去把祭祀母亲的酒肉准备好,酒菜端到餐厅之前要先过一道安检,验一验是否有毒,申生并没有多心,他满怀期待地看着大殿上端坐的父亲,内心充斥着焦虑和不安。可就在他思绪飘忽的时候,宫里验菜的寺人(宦官)突然用尖利的嗓音大声鸣叫道:“公子你竟然在酒肉里下毒!”
这样一声不同凡响的鸣叫,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到了申生的脸上。申生被这一声尖叫吓傻了,霎时间面色苍白,对着主席上的父亲说道:“这不可能!怎……怎……怎么会?”
献公正与骊姬嬉笑,此时听到外面的喧哗便转头问旁边的人,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随臣当即把外面的状况告诉了献公,献公听说太子给自己下毒,先是不相信,但是在旁人有意无意的提示下,他怒火攻心,便想要惩戒这个逆子。但他并没有立时发作,仍压制着情绪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申生一时六神无主,脑中一片空白,急忙想要跪到阶前解释,却不料被绊倒在地,身子撞到了门槛上。那个尖利的声音再次鸣叫起来:“太子你竟然要跑?赶紧把他拦住!”
这个声音就像是命令一般,申生头脑混乱,竟然就在这个声音的指引下起身跑了出去。国君原本压制的情绪被他这个举动彻底引爆了,便命人将申生抓回来。申生抢了一辆战车,夺门而逃,风声呼啸,车马雷动,此时的他根本来不及细想,便直奔曲沃而去,公宫的卫士根本没办法追上他,只能看着他一路绝尘而去。
这时骊姬正端坐在献公一旁,内心窃喜,表面上却假意解劝:“国君且不要动怒,申生怎么会给您下毒呢?会不会是弄错了?”
献公这个时候还正咬牙切齿:“这个孽障!一定要给我抓回来!”骊姬不停地拉扯他的衣袖,让他消消气,可他的目光还是紧紧的瞪着申生逃跑的那道门,嘴里骂骂咧咧地跪坐在几案前。骊姬仍旧假装好心地为申生辩解,说一定是寺人搞错了,您让人吃一口不就试出来了吗?献公听罢,便随手指着一个仆人(小臣)说道:“你!给我吃一口试试。”
那个仆人知道里面有毒,一听国君要让自己试毒,瞬间就被吓得屁滚尿流,还没等酒肉喂进嘴里,就已经口吐白沫死掉了。一旁的仆人们看到自己的同伴如此惨死,一个个都吓得面如死灰——看来用人做试验品,试验效果显然不佳,于是献公就又让人牵了一条狗进来。狗因为什么也不懂,可以排除由于其他变量的影响导致试验结果出现偏差,因此有着很好的试验效果。那条狗看见这么一大块肉,心中欢喜的很,结果刚吃了两口便死掉了。
有了这样严谨的实验结果,可以确证肉里是被下了毒的。骊姬在一旁对自己的夫君哭泣道:“想不到太子竟然真的会对自己的父亲下毒手!”然后便泣不成声了。献公强压着怒火,也不理会骊姬的哭诉,只是在愤愤然地回想着刚才的惊险场面。本来是一顿其乐融融的团圆饭,结果筷子都还没有动,就闹了个大不痛快,献公此时的心思里唯有赶快杀掉这个时刻让自己不安心的太子。
坐在下首的重耳、夷吾及其他的诸公子们此时也都像犯了错一般,跪坐在自己的案前低头不语,耳朵里警觉地辨析着自己父亲粗重的喘气声,而他们的心里一方面在为申生的处境或喜或忧,另一方面则都在快速地寻找着对自己最有利的解决方案。对于重耳和夷吾来说,他们和申生一样,都是骊姬的打击对象,既然申生已经落入了他们的圈套,自己又何尝能够幸免?若是留下来等着向自己的父亲辩白,或许可以不受牵连,但是日后是否还能得此幸运就是一个巨大的未知数了。因此对他们来说,或许逃跑也成了他们仅留的一条退路了。
就在各人心思活动各有盘算的时候,派去追赶申生的人陆陆续续也回来了,显然都是两手空空。献公知道自己又养了一帮酒囊饭袋,既然找不回申生问清原由,便只能判定他的确有罪,献公拍案道:“既然申生跑掉了,杜原款作为太子少傅,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太子的过失,就理应由他来承担。”他马上就派人叫来了执法人员,吩咐道:“寡人命你即刻前去诛杀杜原款,不必审讯了。”
杜原款早就听说太子驾着马车疯疯癫癫地跑到曲沃,知道一定出事了。当执法人员到了杜氏宅邸的时候,他正和自己的一个仆人(小臣圉)跪坐在会客室的书桌前,拿着刀笔在竹简上刻字。执法人员正要宣布杜原款的十大罪状,却见杜原款对他们嘘了一声,说道:“我与申生师生多年,情同父子,还有几句临终遗言要带给申生,你们等我一会儿。”
执法人员只好围在左右,看着杜原款刻字,大概等了多半天的时间,这段临终遗言终于刻完了。于是杜原款便随着执法人员径直出了大门,直奔菜市口而去。
申生一溜烟跑回了曲沃,一进城便下令四门紧闭,任何人都不允许出入。看见申生急匆匆地回来,他的随从也都急忙围上来询问情形。申生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刚才的紧绷的神经才渐渐松懈下来,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紧紧地抱住自己的随从,就像一个孩子一般放声大哭起来。
此时的申生是多么的孤寂,父亲猜忌,母亲早夭,曾经保护过自己的士蒍已经去世,而里克却为了自保闭门不出,曾经如严父一般教导自己的羊舌突,此刻正远在北方的封地上,现在的师傅杜原款还在翼城生死不明。眼看着自己陷入了绝境,父亲派来的大军很快就会兵临曲沃城下,而留在自己身边的人却没有一个能让自己放心地倾诉,没有一个人能为自己的艰难局面出谋划策。
他一个远离家庭温暖独自长大的孩子,为了能够获得父亲的认可,为国为家付出了那么多的艰辛,却落得如此的下场,怎能让人不痛哭流涕?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他实在无力独自面对如此艰难的局面,他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才能挽回如今这颓败的大势。申生在万般的纠结与痛苦之下艰难地度日,这个时候杜原款家的小臣圉把师傅的临终遗言带给了申生。听说杜原款已死,申生再次放声大哭,他满心忐忑的接过杜原款的遗书,放在几案上多次跪拜,才将那封付诸了师傅心血的遗书打开。只见上面写道:
太子申生如晤,吾今以此书与君永别了。
这些年来,我能够有幸成为你的师傅实在与有荣焉,你我二人以师生之名相处的这段时间,也是我人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刻。说实话,我也自知没有多大的才能,为人处世上也太过于愚钝,本来是没有资格做你的老师的。正因为如此,当国君对你有厌弃之意时,我却不能够察觉,让你及早地放弃太子之位逃亡国外。
这固然是由于我生性愚钝,但更多的是我的私心。我太过于追求安稳,谨守本分,不敢和你一起出走。我太过于相信正直的力量,以为清者自清,所以当人们流传了关于你的流言的时候,我听而不闻,不愿为你辩解,以为国君自有公断,不会轻易相信那些传言的。然而我终究没有料到,因为我的失职,让你落入了骊姬的圈套,陷入了如此危难的境地,这都是我的错。
如今我的死,也算是死有余辜。我杜原款并不怕死,只是不知不觉地变成了骊姬的帮凶,实在让我有些死不瞑目。人的一生总要有所追求,不能为自己的信仰而死,才是人生最大的遗憾。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要坚持自己的原则,希望太子也不要因为惧怕死亡,而把仁爱孝敬这样的美德抛之脑后。君子至死都不丢弃自己的信仰,不会对谗言有所申辩,有了美好名节的护身,即便是遭到谗言陷害而死也不丢人。
一个心志坚强的人,不会因为死亡来临而改变自己的性情;一个尊崇孝敬之人,就算是死也要顺从宽慰自己的君父;一个有仁义之心的人,会用自己的生命来捍卫自己的信仰。以爱民之心而死,死后留下青史美名,这不就是君子应该追求的吗?希望你能够牢记为师的话,这样我也就安心了。
看着杜原款留下的这些字句,申生终于收住了自己那扑簌的泪水。师傅的话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安慰,让他不再惧怕和忧虑,而是决心要从容地面对死亡。当他的随从急匆匆地为他收拾好行囊劝他出逃的时候,他平静地说道:“我不走了。”
随从一下子急了,赶紧跪倒在他面前,急切地问道:“为什么?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申生还是很坚定地说道:“我不会走了。”随从看到他平静的面色,几乎都有些害怕,仍然不解。申生表情生硬地喃喃道:“师傅说的对,我怎么能在这个时候离开呢?是啊,我走了,我就可以逃避死罪,可是我的父亲,我的国君呢?他该怎么办?”
“啊?”从人大惑不解,明明现在面临危险的是太子你,怎么你倒替国君担心起来了,你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可是明明太子你是清白的啊!”
申生没有理会他,而是接着说道:“我走了,这件事的责任就会落在君父的身上,人们就会认为我是在怨恨君父。我的出走就会把君父的过失公布于天下,人们就会取笑我,说我是一个不忠不孝的人,谁还会接纳我?你告诉我,谁会接纳我?谁?”
从人一下子被他问住了,结结巴巴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这……这没理由啊?”
然而申生似乎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而是继续自言自语:“内不容于父母,外又没有诸侯可以投靠,内外交困,我还跑什么跑?更何况,为了逃避罪责背弃了君父,是,我可以留下自己的一条命,可是这又能如何呢?这只能说明我是一个无智谋无勇力无仁德的庸人罢了!有智谋的人就不会落到我今天这样的下场,逃跑反而给人落下了话柄,我不能这么做。有勇力就不会因为怕死而逃亡,背了罪责就该去死啊,为什么要跑?有仁德的人就不应该怨恨国君,否则的话让君父留下骂名,这不就是小人的做法吗?我不走,我就在这里等死,我就等着我的父亲,我的君主派人把我处死。我不会走的,不会走的……”
从人一下子急了,抢步过来抽了申生一巴掌:“好!不走了!不走就不走!但是你好歹也申辩一下好吗?你就这样死了,你觉得你对得起谁?想想你的母亲!想想为你而死的杜原款!想想那些一直以来为你鞍前马后操劳辛苦的那些人们!你就这样一死了之,余下的那些人该怎么办?你为他们想过吗?”
申生被这一巴掌抽的够呛,听了从人那席话,终于知道什么叫夏虫不可以语冰了。他冲着从人吼道:“你懂什么?你懂我的理想我的信仰吗?懂吗?懂吗!”他用手指向绛都的方向,“你可知道,如果我去申辩了,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活了,骊姬就会死!他会因为诬陷我被车裂!可是你想过吗?没有骊姬,君父的日子该怎么过?他已经是一个六十岁的人了,有个真心陪伴他的人太难得了!要是没有骊姬,君父就会寝食难安,忧愁终日,那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们父子之间的嫌隙只能更大,就算活下来,我的处境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我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听了这些话,那些随从的心彻底凉了,知道太子已无药可救,便只好放弃了努力。随后申生让守卫把大门打开,自己就坐在曲沃新城的宫殿里,等待着父亲前来讨罪。而那些过去一直陪伴侍奉他的人,也都陆陆续续地离开曲沃,寻奔出路去了。
申生一个人每日沐浴更衣,等待父亲的君命,却始终都没有等到。此时的他不知是否还存在着那份侥幸,但是杜原款的话却的确说动了他,让他宁愿求死也要搏一搏,用父亲的宽厚仁慈来为自己博一个前途——亦或者是声名。
而这个时候的献公已经从盛怒之中清醒了过来,并没有继续派兵围攻曲沃。因为根据调查,酒肉中所下的毒分别是乌头和鸩毒。毒酒通常经过一个昼夜之后就会变质(杜预:谓毒酒经宿辄败,若申生初则置罪,经六日,其酒必坏,何以经六日,其酒尚好,明临至加药焉),这一点献公显然是知晓的,因此他再次陷入了犹豫之中。父子亲情显然让他无法割舍,即便是申生真的有罪,他也会有所犹豫,更何况此时他已经认识到申生并没有恶意。可是这又的确是一个废立太子的时机,趁这个机会换掉自己一直以来都不很欣赏,而且已经声名狼藉的太子,并非一件难事。
献公一犹豫不要紧,骊姬却一刻都坐不住了,他担心自己的夫君会发现下毒之事是自己所为——如果她可以唆使夫君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那么当夫君发现是自己诬陷的申生的话,又岂能会放过自己?这种忧虑让她感到恐惧,这件事一旦开始便没有了回头之路,要想在这次的斗争中获胜,就必须不择手段。于是骊姬就急匆匆地从绛都赶到曲沃,看到申生门庭冷落的场景,她才终于舒了一口气。
骊姬假装镇定,缓步走入大殿,饶有兴致地四处张望了一番,悠然地说道:“太子真是好兴致啊,都这个时候了,竟然还能安坐于此、稳如泰山,不愧是要成大事的人。”
此时的申生正跪坐在大殿的正中,见到骊姬进来,急忙起身行礼:“不知母亲驾到,未能出门亲迎,申生失了礼数,还请母亲不要怪罪儿臣。”
骊姬轻缓地摇了摇头,柔声说道:“太子临危不惧,大难之时还能如此彬彬有礼,如此胸襟也足以让人佩服,若要在往日也许我都会爱上你了。”她缓步走到申生的面前,用魅惑的眼神盯着这个正逢青春年华的“儿子”,身体几乎都要贴了上去。
申生突然从心底生出了强烈的愤怒,但是又不敢发作,急忙后退了几步,拱手道:“母亲如此调侃儿臣,儿臣实在愧疚。儿臣一直都谨守仪礼,实在不敢有任何对君长不敬的行为,不知母亲此话从何说起?”
骊姬迅疾变了脸色:“不敢?哈哈……”她的笑声中带着一丝的凄厉,“你连你自己的亲生父亲都敢于下毒手,天底下还有什么事情是你申生不敢做的?”
申生急忙上前劝解:“申生并无谋害君父之意,只是不知哪里出了纰漏……”
骊姬一把把他推开:“看见了吧?现在还对我毛手毛脚的,你素日里所讲的那些忠孝仁爱都哪里去了!”
申生顿时赧然不知所措,“我……”
这时骊姬竟然哭了起来,“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你是一个忠孝纯朴的孩子,别人劝我说你居心叵测我还不敢相信,甚至还经常在国君面前为你劝解。谁知你竟然真的这么狠毒,表面上对君父恭恭敬敬,可是下起毒手来也是毫不手软,我算是看错你了!像你这样的人,如果把国家交到你的手里,真不知道将来会搞成什么样!”
申生此时完全失去了分寸,“母亲误会了,儿臣一向遵从师傅的教导,孝敬君父,爱民亲贵,从来不敢让自己有半点懈怠。这次的事情我会亲自向父亲解释,父亲如果相信我,愿意免去我的罪过,我愿意卸下太子之位,让给更贤能的弟弟,绝不留恋。若是不相信,我申生也生无可恋,愿意赴死,一切都在君父的决断!”
骊姬含着泪说道:“没有用了。你觉得你的父亲还会再相信你吗?这次的事情已经让你父亲伤透了心,他断然不会把国家交给你的,他甚至都不想再见你一面,可见他已经对你死心了。就算是他出于亲情还体恤你,可是国内的贵族们呢?你信誓旦旦地说你会为他们谋福利,他们会相信吗?你自己想想,一个连自己的父亲都忍心谋害的人,怎么可能会真心地去呵护他们,他们怎么可能会去拥戴一个谋杀自己父亲的凶手?既然都已经没有人相信你了,你何苦还要死皮赖脸地坐在这里为难你的父亲,让他去做这样一个艰难的决定呢?难道你伤他伤一次还不够吗?你究竟想要怎样?”
申生被骊姬这一席话说的哑口无言,“是啊,谁还会相信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抓住骊姬的手哭诉道:“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骊姬甩开他的手,“这件事情没有人能够帮你,还是你自己做决定吧!”说完便留下申生一个人离开了。
申生瘫坐在地上,再也止不住自己哭泣的眼泪,放声痛哭起来,痛彻心扉的嚎叫声让整个城池都为之震撼。他本已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唯一的奢求就是再见自己父亲的最后一面。可是他连这样的一个机会都没有了,只能孤苦伶仃地死在这座了无生气的曲沃城里,他一生的故事就要消亡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冬天里,实在是不甘心。可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为了一个忠诚孝敬的名声,他连反抗的勇气都没有——更何况,经过了一次次的打击,所有人都已经离他而去,他还有什么力量可以反抗?
不想反抗,不想逃亡,留给他的便只有剩下了一条路,一条绝路。万念俱灰之中,申生终于做出了自己一生中最有勇气的决定,他选择了一条绳索,在曲沃新城宗庙冰凉的大殿中,迎着冬日飘摇的雪花,自缢身亡。
这一天是献公二十一年(656BC)的十二月二十七日。
闭门谢客的狐突,在不久之后便收到了太子自杀的消息,那是太子最忠心的家人带来的遗言,他说:“当年你语重心长地劝说我离开,可是我没有能理解你的用心良苦,最终落得如此下场,如今想起来,真的是悔不当初。可是事情已经发展到了今天的地步,再说什么也是无用了,我只能对你表示感激。如今我要离开了,本已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但是想到我年迈的父亲,终究还是有些不舍。如今国家多难,又有那么多小人围绕在他的身边,我实在不放心。你如此睿智练达,如果你愿意重新出山帮助我的父亲,我将更加感激不尽。有了你的辅佐,我死也瞑目了。”
狐突听到这些话时,也是老眼扑簌,泪水直流。这样忠孝仁义的孩子,究竟还是难得,可惜他生不逢时,上天给了他太子的尊荣,却又给了他愚忠愚孝的秉性,最后难得善终,可悲!可叹啊!
献公的遗恨
申生的死讯迅速传遍了晋国的大小城邑,人们对于这件事情丝毫都不感到意外,而是静静地盯着公宫的动静,等待着另一只靴子的落地。晋献公自己似乎也在等着这个消息,这是他所期望的结果,却也是他不想听到的结果。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局面便失去了他自己的控制,晋献公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
按照春秋时期的惯例,国君及公子的婚姻和生死通常都要派使者通知其他诸侯。晋国太子的死,也必须要通报他国,即便是想一时捂住消息不发,也难保其他诸侯不会得知。而要命的是,太子申生是齐国宗女齐姜的儿子,有说法还认定齐姜就是齐桓公的女儿。若是这种说法属实,当齐桓公知道自己的外孙无端被陷害之后,很难说他不会纠合诸侯联军前来讨伐晋国。面对国际上可能会采取的敌对态度,晋国也必须要有一个出自官方的合理解释。要解决这个内外交困的局面,还必须要维护国君自身伟光正的形象,脏水自然要泼到申生的身上。申生无端自杀又被抹黑成图谋弑君的阴谋家,这件事情国人是心知肚明的,大家都知道其中的原委,却又不能说破,只能在暗地里互相串联,这也就造成了晋国国内人心惶惑的局面。
若是对于重耳、夷吾二公子的处置没有尘埃落定,随时都可能发生变乱。太子申生的危机逐渐露出苗头之后,许多人脱离了申生的圈子转而投向了二公子的麾下,这也使得被外放的二公子反而愈发的壮大。这些人暗中勾连,已经将晋国分裂成了三个互相敌对的利益集团,他们分属于重耳、夷吾和奚齐,互相之间都磨刀霍霍,暗中备战。
重耳和夷吾的支持者因为不服膺于骊姬和奚齐,他们在现阶段还有着共同的敌人,为了避免申生悲剧的再次发生,他们很可能会拥立其中的一位公子举旗造反。但一旦其中的一位公子被立为储君,另一位公子的支持者还是会对储君倒戈相向,战乱仍然无法避免。即便在献公的威慑之下二公子没能发难,但是当他百年之后,年少的奚齐也根本对付不了这两个哥哥,曲沃代翼那样的故事便还会重演。因此,无论从哪个方面去考虑,此时弭平战乱的最好解决方案,也许就是驱逐或者杀掉外放的这两个公子。
刚刚逼死了一个儿子,紧接着又要对另外两个儿子下手,这让晋献公该如何抉择?如果选择逐杀二公子,他就会背上更多的骂名;而如果选择放纵,当战乱发生之后,晋国衰弱,这个骂名还是无法避免。两害相权取其轻,骊姬陷害申生时所说的“长民者无亲,众以为亲”便是最好的注脚,晋献公只能从大局出发,狠心将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全都驱逐或者杀掉。
在这样的局面之下,骊姬再次进言说,申生下毒之事暴露之后,两公子不告而别,显然他们也是合谋,一定要把他们抓回来审问。于是新年刚过(公元前655年,假道伐虢之年),晋献公就借着这个理由,发兵蒲、屈,去攻打自己的两个儿子。伐蒲城的是寺人披(宦官,又称阉楚),重耳未及抵抗,寺人披已经率军进城。由于重耳不肯回绛都接受问话,寺人披便带人追杀重耳,砍掉了重耳的一只袖子。重耳慌忙之下越墙逃跑,越过黄河到达柏谷,随后又沿黄河北上,抵达狐氏大戎的领地。自此,年仅十七岁的重耳开始了长达十九年的流亡生涯。
重耳的弟弟夷吾,在支持者的保护下拼死抵抗,挡住了第一波的攻击。但到第二年(公元前654年),贾华带兵再次攻打屈邑,夷吾无法坚守,弃城出逃到了黄河西岸的梁国。重耳和夷吾出奔之后,晋献公的其他公子知道在国内已经不安全,也都纷纷出逃。
有了这次的事件,再加上之前曲沃代翼和桓庄之族的故事,晋献公深深地体察到公族始终会给国家带来祸乱,于是公布了一项政策:晋国不再蓄养公族。从此以后,晋国未被立为太子的公子一律出国留学,不得留在国内,成年之后也不再给予封地,“晋无公族”的局面自此形成,不蓄养公族也成为了晋国不可动摇的基本国策。
晋献公对自己的儿子如此斩尽杀绝,其目的就是为了保障继承人君位的安定。然而他毕竟已经年迈,在他年轻的时候,诛杀桓庄之族带来的影响还可以勉力控制,不至于产生太大的影响,而此刻的他却明显精力不足,难免会有些力不从心的地方。逼死太子驱逐群公子的做法并没有稳固奚齐的地位,反而令国内的贵族更加同情申生和群公子,厌恶骊姬和她的儿子奚齐,而献公对此所能做的也着实有限,这也为后来晋国后来的乱局埋下了伏笔。
骊姬之乱的另一个影响是,它中止了晋献公韬光养晦所要寻求的霸主之梦。因为太子的死,晋国内部派系林立,卿族大夫都各怀异心,都在为自己的前途做打算,派系之间已经是势同水火剑拔弩张。但尽管如此,晋献公寻求参与中原大事的雄心始终未死,他还是想到中原去会一会列国的诸侯君主们。于是在晋献公二十六年(公元前651年),齐桓公邀合诸侯在葵丘(今天的兰考县境内)举行会盟时,晋献公终于压制不住多年来的愿望,执意前往葵丘参加盟会。
途中,路遇周襄王派往葵丘参加盟会的太宰周公孔(又称宰周公,宰孔),问明来意之后,宰周公对献公说,“历来齐侯的会盟你都没有参加,这次的盟会你也不必去了。”
献公不知为何,便询问其故,宰周公向他解释道:“齐侯生性爱炫耀爱表现,对待诸侯采取的是恩威并重的措施,但是却缺乏真正让人心悦诚服的德行。”所谓的恩就是施恩,对诸侯大加赏赐。参与盟会的诸侯往往可以空手而来,满载而归,表面上看大家都心悦诚服,皆大欢喜,实则是暗藏危机。因为一旦有赏赐,就存在不公平的问题。人们总是贪心不足,功劳大的总觉得自己得到的赏赐少,功劳小的还总不觉得自己功劳小(可以与晋国的桓庄之族做类比)。他用明文法典来表示信义,却全然不顾礼仪的规矩,把能省的礼节全都省掉了,这是很不明智的。
这个看法与遵行所谓周礼的人,以及后来儒家的看法一致。春秋末期,明文法典开始流行的时候,很多人都感到“季世”来临了,人们都不遵守礼仪德行的规制,反而要用刑法来约束,真是人心不古了,所以儒家要站出来反对刑法,推崇古制。但是这种逆潮流而行的做法实际上是在阻碍历史的发展,儒家思想统治中国两千多年,严重制约了中国各方面的发展,这在我们今天是能看得到的。但是当时的人们出于守护贵族既得利益的需要,反对这种做法也是受当时人们认知的局限所影响的。这些问题我会在春秋后期的历史中逐渐去叙述,此处从略。具体到齐桓霸业衰微的事情上,当时的法制思想不健全,可能会产生一些弊病,但是明文法典却不是导致齐桓霸业衰微的主要原因。
而齐桓公对待诸侯的“威”,则主要表现在武力上。宰周公说:“齐侯三次会盟,挽救了三个灭亡的国家(指的是齐桓公‘救邢、安鲁、存卫’的三大功业),向这些有危难的国家施加恩惠。他邀集诸侯向北讨伐山戎,向南攻服楚国,向西则是举行此次会盟。他并不是无偿地为诸侯做这些事情,而是需要人们回报的。齐侯就跟放债一样遍施恩惠,得到他帮助的人都战战兢兢,不知道该怎么回报他,诸侯肯定不会心悦诚服。从这种种迹象来看,齐侯的霸业已经到顶了。这就好比是盖房子,房梁都已经建好了,又如何再加盖楼层?即便是他还能延续几年霸业,他的影响力也只限于东方诸侯,对晋国产生不了什么影响,你也不必怕他。与其耗费精力去参加这样的一个盟会,倒不如回去好好休整一下晋国的内政吧。”
晋献公听了宰周公的这一番分析,感觉很有道理,便终止了这次行程而折返回国。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参与中原政事的冲动也就此打消,从此再也没有踏出国门一步。晋献公征伐一世,大大地扩展了晋国的领土,但还是因为废立太子的事情中断了自己的霸业之路,最终未能实现左右中原政局的初衷,不免也让人为之感叹。然而这一切终究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正所谓成也无亲,败也无亲。晋献公疏远公族的政策就像一把双刃剑,影响的不仅仅是他自己,更是后来晋国的国运,晋国的称霸中原和最后被强卿所瓜分,都能从中看到端倪。
宰周公也从献公的神色中看出他想要参加这次盟会的心情,他对自己的司机说道:“晋侯命不久矣!晋国有霍太山作为城墙,有汾水、黄河、涑水、浍河作护城河,西北有戎狄环卫,如此表里山河,又有谁能撼动晋国呢?他明知齐侯霸业不久,不关起门来治理国家,却如此轻率地坚持参加盟会,可见他内心是有多着急。心理如此失衡,恐怕很快就会死了。”
宰周公可以说是深悉献公的内心,他之所以如此心急,正是因为他的身体早已江河日下了,使得他急迫地想在有生之年实现心中的夙愿,就算是不能实现称霸中原的梦想,亲眼目睹一下诸侯会盟的盛况总不难吧?然而宰周公的话却点醒了他,让他明白成就霸业并非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他如今的当务之急,还是要趁着自己健在的时候,尽早为嗣君的地位作出安排。
此时他所确立的嗣君奚齐,还只有十五岁上下,而且与重耳和夷吾不同的是,他一直都生长在宫中,夺嫡的斗争也始终都是他的母亲骊姬在为他操心。因此无论是政治经验还是班子实力,都无法与他的两个哥哥相提并论。有这两个哥哥在外,奚齐的国君之位恐怕无法得以安稳,万一二公子发难回国夺位,以骊姬和奚齐所能得到的支持,祸难恐怕是无法避免的。但事已至此,他已经别无选择,只能安排一个自己信得过又有威望的人来托孤授命。想来想去他想到了一直对他言听计从的荀息,于是就命荀息做奚齐的老师,辅佐奚齐继位。
然而,不管献公有多么的雄才大略,身后的事情终究还是他无法操控的。献公二十六年(公元前651年)九月,在位二十六年的献公撒手人寰,荀息随即遵从他的意愿扶立奚齐为君。仅仅一个月后,一直暗藏心机的里克便发动了政变,先后杀死了荀息所扶立的奚齐和卓子。荀息在万般无奈之下,只好自裁以报君恩,献公穷尽一生都试图消除的公族内乱,终究还是爆发了。
荀息死后晋国国内迅速分化,以里克、丕郑为首的一派支持立重耳为君;而以吕甥和郤称为首的一派则支持立夷吾为君。两派之间为了争夺立君的主动权展开了激烈的博弈,最终夷吾在秦国的支持下先入为主,成为晋君,即为晋惠公。
晋惠公上台之后,为了应付内外交困的乱局,先后杀掉了里克和丕郑等支持重耳的大夫,又赖掉了给秦国的许诺,出了一系列的昏招。以至于在他死后,秦国杀掉了他的儿子晋怀公,重新支持重耳为晋君。直到晋文公在位时期,晋国内外的乱局才算是告一段落,也即是说晋献公晚年逼死太子的骊姬之乱,造成的混乱一直延续了二十多年才告平息,在很大程度上延缓了晋国称霸中原的步伐,这些都是后话了。
失控的剧本——骊姬之乱爆发根由探源
申生之死使得晋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分裂之中,造成了“五世乱昏”的巨大影响,身处其中的人们自然对此深感痛楚。于是人们把造成如此昏乱的症结都归罪到了骊姬的身上,这也就是“骊姬之乱”得名的由来。骊姬平白无故地承担了晋国祸乱的全部责任,也遭到了国人的痛恨,成了继妹喜、妲己和褒姒之后的又一个红颜祸水。
在里克连续弑杀了奚齐和卓子之后,保护二公子的荀息自尽以谢罪,孤立无援的骊姬自然也就成了人们泄愤的对象。根据汉代刘向《列女传》的描述,骊姬由于扰乱国政,被里克所戮,鞭而杀之。戮在古代刑法中并不仅仅只是杀掉了事,还包含有羞辱的意味在其中,通常采取的方法就是游街示众,将其罪行昭告天下,公开处死。为了表达罪人罪恶的深重,鞭尸也往往是不可或缺的环节。这在重视个人名誉的春秋时代,这种刑罚是对一个人最为残酷的羞辱,而让一个弱女子承受如此的羞辱,也足见人们对其恨到了极致。
然而,骊姬究竟做了什么罪恶昭昭的事情以至于让人们如此咬牙切齿?或者说,难道申生就一定是骊姬害死的吗?恐怕未必。我们可以梳理一下所谓“骊姬之乱”的全过程,可以得出很明确的结论:晋献公才是整个事件的操盘手。
通过前文的叙述其实不难发现,晋献公在立骊姬为夫人的时候,便已经有了要废弃申生的念头了,否则骊姬就不会被立为夫人,更不可能有后来夺嫡的一系列混乱。而反观晋献公的观念中,对于公族从来都抱持着不信任的态度可知,他从来也不把传统“立子以贵不以长,立嫡以长不以贤”的规矩放在眼里。在他看来,江山的稳固要远比周礼的秩序要重要的多,尽管后来事与愿违,但并不代表他不会有这样的态度。
骊姬在整个事件中如果说起作用的话,最多也只是顺应献公的心思,在整件事情上做了一些舆论引导工作,也就是史料上常说的“谗言”。而如果献公没有这样的念头,单靠骊姬一个人不断地进谗言,散流言,以献公这样心志坚定的君主,恐怕很难起到实质上的作用。而骊姬之所以这么做,说他为父报仇也好,说是爱子心切也罢,这些都不应该作为对骊姬口诛笔伐的借口。而骊姬在劝说献公外放群公子的时候,骊姬的儿子奚齐还不到五岁,甚至才刚刚出生,在孩子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未知数的情形之下,献公犯得着因为宠幸骊姬而废长立幼吗?
申生之所以遭到父亲的厌弃,很大程度上与其母亲早夭有关。生活环境的剧烈变动导致其对师长过于依赖,因而显得有些懦弱,难以决断大事。但献公自始至终都没有动过要杀掉他的念头,他可以杀公族、灭同宗,但是对于自己的子女多少还是有些爱惜的。他从一开始就是以各种手段,一而再再而三地暗示申生主动放弃太子之位。只可惜申生一直不能领会,始终心存侥幸不肯放弃,他身边的那些人,也的确是没有帮上多大的忙。羊舌突和杜原款就不用说了,他们本就是只会读死书的愚忠之人,宁愿求死,也不敢对国君有半点不敬。能够看破一切的大夫却因为种种原因,各怀心思,只图自保。里克抱上了现任国君的大腿,因此更注重自己的个人发展。而狐突则更加关心自己的亲外孙,因而对太子不冷不热。士蒍虽然对太子一直关心呵护,但毕竟年岁过高,早就没有了进取之心,而且他还在太子遇难之前就死掉了,何谈保护太子。
除此之外,齐姜的早夭对于申生也是极为不利的,君主很容易因为有了新欢而见异思迁,因为宠信新欢爱屋及乌而喜欢上其他的儿子,其他的贵族也会因为这个原因,在决定是否奉太子为君的事情上有所顾虑。也就是说,骊姬作为亡国之女,在晋国国内毫无根基,完全是白手起家。申生虽然作为太子,却并不比骊姬的儿子奚齐更有优势,反而是骊姬因为经历过磨难,在心智上比单打独斗的申生更具优势。
申生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之下渐渐地被推上了风口,在这个风口之上不是没有人劝谏他,只不过他对这些人的信任远比不上羊舌突和杜原款。他们的性情和观念更加接近,也更容易彼此信任,这也就注定了申生的悲剧命运。
如果说晋献公在一开始还只是动了那么一点点变易储君的念头的话,在申生征伐皋落氏之后则彻底变成了忌惮。他本来的用意只是劝离申生,让申生知道自己不喜欢他了,让他识趣地离开,也好避免最终摊牌的那一天。但是他没有想到申生竟然这么固执,以至于让故事的演变脱离了原来的剧本,变得越来越不受他自己控制。
能够让献公为之忌惮的就是申生的军功。在献公看来申生生性懦弱,无法决断,小小年纪领兵打仗显然不行。但是申生却出乎他意料地屡战屡胜,这就让献公不禁产生了疑惑,以前觉得申生人傻,他究竟是真的傻还是在装傻?如果说是在装傻,这就太可怕了。要知道,申生到死的时候也才21岁左右,数次出征建功立业的时候,年纪都只有十五六岁。献公让他出征的时候派给他的将领并不是经常带兵的如荀息、里克、赵夙、毕万、郤豹这样具有智勇的名将,而是如罕夷、先友、先丹木、狐突、梁余子养这样并不经常带兵的普通贵族。他带着这样一群乌合之众竟然都能打胜仗,这也太出乎献公的预料了。
如果申生真的这么善于韬光养晦,或者是有高人指点的话,那究竟意味着什么?对于南面称孤的国君来说,最难忍受的就是这种摸不着的威胁——而这个威胁竟然就来自于一直都被自己轻视甚至厌弃的太子。
如果这个时候献公知道申生有才华,有领导能力,从而放弃了对申生的考验,放弃了废弃申生的念头又是否可行呢?站在献公的立场上,恐怕也不行了。因为废弃储君的行动一旦开始,就开弓没有回头箭了。即便是他内心里想放弃,可是他总要猜测一下申生的心思。如果申生真的有足以让他放弃这个念头的能力,那也足以证明申生在暗地里早就有了对献公的敌对行为。人心隔肚皮,申生表面恭顺,可谁又知道他背地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自己这么处心积虑地对待他,他难道能一点想法都没有?
对于献公这样心思缜密的君主来说,对手表现的越简单,他只能想的越复杂。这就像是黑暗森林理论所描述的那样,谁也无法预知对方是如何想的,也无法预知对方认为自己是如何想的,更无法预知对方认为自己是如何猜测对方所想的……这简直是一个永远都无解的难题。更何况申生代表的并不只是他一个人,更代表着暗潮汹涌之下那些着看不见的、具有潜在共同利益的人在和自己博弈。
到了这种地步,献公若要保证自己的安全,唯一的办法就是除掉对手。不管对方是简单还是复杂,只要对方不存在了,自己才能绝对安全。因此,尽管对自己的儿子有太多的不舍,也只能这么做了。
骊姬敏锐地捕捉到了献公的这些疑虑,在整件事情上扮演了一个助推手的角色,既然国君有了猜疑之心,他下不了决心就帮他一把。这件事情即使骊姬不去做,也总要有人去做,反而是骊姬做了这样的事情会让献公更加安心。
因此尽管献公知道申生下毒一事很可能是骊姬动了手脚,最后还逼死了自己的儿子,他反而从内心上丝毫都不会怨恨,反而还要感谢骊姬。骊姬充当就了坏人的角色,替自己卸下了一块包袱,也为自己解决了笼罩在心头的伦理难题。只要自己假装不知道,就不会有任何的愧疚之心。
因此若要把整件事情的责任都推到骊姬的身上,显然是很轻率的,红颜祸水之说更是无从谈起。骊姬充其量只是其中的一个推手,甚至连帮凶都算不上。但是这个问题总要有一个答案:既然骊姬不能为这件事负主要责任,那么究竟又谁该为整件事情负责?
是晋献公吗?废弃申生的太子之位,显然是是晋献公一开始所要考虑的,但是事情发展到最后已经完全脱离了他自己的控制。如果要站在献公的立场上,设身处地地考虑问题,谁也难保自己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处在这样一个充满凶险的黑箱博弈当中,普通人恐怕早就已经失去了分寸。因此认定献公就要为此负主要责任,用纯粹的道德理性去评判晋献公的是非对错,也缺乏慎重。
是申生自己吗?申生若要不觊觎将来的君位,及早地全身而退,就不会出现令君父进退两难骑虎难下的难题。那么他又是否该为自己的死负责呢?这恐怕更说不过去,即便是申生如此纯孝,也不至于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宁要把自己往死路里逼。他一个十多岁的孩子,恐怕更多的是对自己熟悉的人和事的一种眷恋,以及对父爱的一种充分信任,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坚持,换回父亲对自己的认可。尽管事与愿违,但也并非跟自己过不去故意而为之。
那难道是国内的一众贵族吗?如果要逐个分析,这个问题恐怕永远都不会有结果。当时的晋国各种势力盘根错节,各种利益犬牙交错,我们所能掌握的也只有史书上所记载的只言片语,很难看到当时情势的全貌,要从这一国的大夫中找出一个始作俑者,殊为不易。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个问题就无解了,一件事情的发生总有他的必然性,促使事件发生的这个必然性就是时势。如果把这个时间线向前再拉二百年,还回到西周时期王权方兴未艾的时期里,这种事情就不会发生。那个时候中原的诸侯都还只是拥有一两个城邑的城邦小国。所谓小国寡民,鸡犬相闻,民老死不相往来。贵族之间互相的差距并不明显,人们在周礼的约束下,大体上都能够和睦相处,互相之间争权夺利的事情都很少(这只限于贵族之间)。因此国君的公子们对于君位的期望并没有那么强烈,即便是父死子继和兄终弟及的君位传承制度相互补充,也很少会发生剧烈的政变。
而申生所处的这个时代则完全不同,历史进入了春秋以来,诸侯各国进入了兼并扩张的快车道,那些依然沉浸在周礼的欢歌中的国家,不知不觉间就被有野心的诸侯灭了国。到晋献公时期,西周初年周王所分封的诸侯国已经所剩无几,只留下了几个相对于以前的国家规模来说堪称巨无霸的大国。
诸侯内部也是如此,大争之世,人人皆有争胜之心,这也是国际社会的普遍风向。诸侯国内部围绕君位的争夺接连不断,贵族之间的权力争斗也是此起彼伏。那些向往过去美好秩序的守旧贵族和公子们,只要稍不留意就会被其他的贵族和公子所陷害谋杀。
申生和他的父亲晋献公就恰好处在新旧时代新旧观念的两端,申生是一个极端的保守主义者,而他的父亲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极权主义者,观念极端又截然相反的两个人注定无法共存,这才是造成申生悲剧的真正原因。
观念的差异导致了思维方式的差异,申生以极简的方式去看待周围的每一个人,以最为良善的态度去对待自己的父亲。而他的父亲则是以最大的恶意看待每一个可能威胁自己权力的人,对待身边的每一个人都始终抱着最坏的打算,因此申生的这种极简主义就很难为献公所理解。这种相互之间观念的错位,逐渐积累起来,就会酿成巨大的矛盾和冲突,申生之死,便是这个冲突必然会出现的结局。
另外我们还需要结合时代背景去看待这场事件,春秋初年是一个制度和观念大变革的时代。在这样的一个时代里,由于诸侯国规模的急剧扩张,使得原本小国寡民的均和状态遭到严重的破坏,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阶层重新划分和贫富差距猛然增大的新时代。随着社会矛盾的逐渐积累,接踵而来的便是一副让孔子所痛心疾首的画面,以子弑父、以臣弑君的事件频发,让各诸侯国内部陷入了持续的混乱之中。
这其中最典型的当属郑国。郑国在春秋初年是与晋国并驾齐驱、夹辅王室的大国,在晋国爆发曲沃代翼的内战时,郑国也爆发了共叔段的叛乱。但由于当时执掌权柄的郑庄公应对及时,并未酿成大祸,使得郑国在其领导下逐渐强盛,先后打败了东方诸国和周天子,成为东方的一个小霸。然而郑庄公由于未能处理好诸子的关系,使得在他去世后不久,郑国很快就陷入了内乱。在此后的十几年间,庄公的几个儿子昭公忽、厉公突、子亹、子仪等人轮流上岗,反复争夺君位,使得郑国迅速从小霸之国跌落为二流诸侯国,完全没有了春秋初年的大国风采。
郑国之外,这样的事例也不胜枚举——比如齐国的桓公小白与公子纠争位的事件,以及齐桓公去世后五子夺嫡所造成的混乱,鲁国有庆父之难,宋国有华父督之乱,卫国有新台丑闻等等——这些都是由于诸公子关系处理不善导致的君权危机。这些危机的背后都有着深层次的原因,但是当时的人们并不理解这些,而是把其根由归结为礼崩乐坏造成的结果。为了应对公子之间的争夺可能带来的混乱,各国都有针对性地采取了一些策略,这些策略应用的程度或深或浅,但大体都是和晋献公的思路一致的。
比如深受公族争位危害的郑国,在郑文公主政期间,便也上演了一出驱杀诸子的惨剧。这其中尽管有齐桓公的作用,事件的发生有其偶然性,但其背后的逻辑,却是与晋献公是如出一辙的。与郑国相邻的宋国,在后来宋昭公主政期间,也曾试图消除公族的威胁,但由于公族的反弹未能成功。
晋国所面临的困境与东方各国并无相异之处,只不过由于晋国与戎狄相邻,沾染了一些戎狄的习性,使得同样的冲突到了晋国往往会走向极端。东方列国公族夺嫡的事件虽也屡见不鲜,但却没有一个国家,能够把这种冲突演变成曲沃代翼这样的七十年内战。东方列国针对公族问题也采取了一些反制手段,却没有哪个国家能制造出聚邑之围和骊姬之乱这样的恶性事件,并将“国无公族”制度严格彻底地执行下去的。
晋献公的这些政策,在当时人们的认知中,可以算得上是彻底解决纠纷的一剂猛药。但越是超出常规的猛药,其副作用也就越明显:从近处说,是造成了晋国“五世昏乱”的危机,险些让勃兴的晋国走向灭亡;从远处说,则是为异姓卿的崛起,乃至于三家分晋奠定了制度的基础——但这些,显然不是晋献公所处的那个时代的人们,所能预料到的。
说到这里,还要夹杂一点自己的私货。一直以来我都坚决反对简单地拿道德的好坏来评价一个人,或者是评价一个人在某件事情中所起到的作用。无论是在评价历史人物、历史事件,还是在处理我们生活中的实际问题的时候,道德评价永远都无益于解决任何冲突。
人与人之间矛盾的发生往往是多方面的因素共同作用形成的,这既与身处于事件中心的当事人的生活阅历和价值观念密不可分,又与周遭的社会因素环境因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一点,无论是在处理社会纠纷、工作中的矛盾,还是在调解婚姻家庭中的冲突时,都是有效的。一旦冲突发生了,如果不能从根源上寻找问题,反而诉诸于道德,就只能把问题越搞越糟。
简单来说就是:任何事情,一旦上升到了道德的层面,就注定无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