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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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献给桥水镇

搬来桥水镇的第二个星期一,玛莎决定去找份工作。这个念头的形成大概要追溯到二十一年前,那时她的父亲和母亲还没有离婚。她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一条水红色的连衣裙,在橱窗后安静地浅笑着,黄昏于是挂在上面。她回到家,攥着不做期待的语气,却把“连衣裙”三个字咬在齿间像吻着伤口愈合时撩人的痒。母亲意料之中地没有答应。他们家并不富裕。玛莎的父亲在一家零件厂做质检员,赚的薪水用玛莎母亲的话来说是“没饿死你和你弟弟也不容易”。这也许是她呆在家里也要做些手工活的原因,藤草编的牡鹿或骏马,似乎是从母亲指尖厚厚的茧子上孕育的,一些暗绿色的挣扎。七岁的玛莎把门关在身后,萌生了找份工作的念头。

二十一年后,当初的念头早已被付诸实践过,被现实修剪又被现实喂养着,像太多念头一样。破土。抵抗。燃烧。然后被撤换或者遗忘。玛莎发现自己几乎忘了那个开端,在母亲因病过世两年后,她拖着多少有一些的遗产,搬了四次家。起初是逃离那些暗流汹涌的夜晚,太安静的厨房,或是蹭着草腥味的床单。后来她也说不清是在逃什么。是在试探一种荒芜的自由,还是跋涉一场温厚的孤单。

事实上,每一次玛莎都打算在乔迁的地方长住。这次也如此。桥水镇看起来是个挺好的地方了,安详摆在空中成为离得很近的云,葱郁的植被探出翠绿的仰望。新英格兰的居民们大都是友善的,尤其在这样的小镇上,擦肩而过时把微笑名片似地派。要是在更年轻的日子里,玛莎想,她可能会把环境随手递来的善意看得更重些,可以在上面播种点什么,蒲公英般的期盼,或是爬山虎般的归属感。但她最终只是在周末购物时,对超市的收银员回了个微笑,他棕色的眼睛衔着灯光,好像泰迪熊闪闪发亮的眸子。这个年轻人热心地告诉她,在帕克街角,有家沃尔格林便利店正在招人。

通往帕克街的路上要经过一座墓地。好在这天天气晴朗,阳光被繁盛的大叶女贞筛得活泼而细碎,洒在玛莎两颊就是陪伴她二十八年的雀斑。她是个浅色头发,中等个头的姑娘,一双葡萄眼深而清澈,脚步踩得悠然,并不为路边东倒西歪的墓碑所动。虽然心下还是蹭了块不大不小的困扰,想到若是以后晚上下班都得经过这里,倒的确不是最理想的主意。走过墓地,是一方袖珍的广场,落一眼浮满荷叶的小池塘,前面立着一座青铜的男孩雕像。他捧着一块镌有字迹的牌子,玛莎看不清写了什么,但还是忍不住多望了一眼。

店主麦蒂太太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齐肩短发利落地扫着领口,脸上卡着很浓的妆,可最突出的还是她墨绿色的眼睛,好似鸟类的喙,傲慢地叼来对方的注意力,和微微闪躲的眼神。她把玛莎打量了一番,用宽宏但不容置疑的口气宣布了薪水,玛莎表示没有异议后,她从抽屉里拿了副钥匙交给玛莎。黄铜质地的钥匙,握在手心里仿佛一场细小的进攻,陌生感借冰凉的温度抵住皮肤。玛莎想,有时还真说不准,生活是怎样被琐碎的东西分隔和标志起来。

这是家不大的便利店,玛莎跟在麦蒂太太身后花了半个多小时就熟悉了阵地。她的工作主要是整理货架和指引顾客,麦蒂太太则盘踞在收银台后,翻着过期的杂志。时下的便利店都披着明亮的采光,角落里不再豢养谜团似的阴影,空气也停止了烹煮散漫的尘埃。玛莎在第三个过道中间蹲下,把被放错的朵赛特麦片归位,麦蒂太太则悬着刻板的声音,有一搭没一搭地念叨着刚请辞的女孩。“实事求是”是这场演说出现频率最高的副词,于是透过这段实事求是的描绘,玛莎似乎看得到余光里,一个眼明手快但偎慵堕懒的女孩——工作服居然不是每天洗一次,指给顾客方向后就继续埋头干手上的活,这样的耍滑头麦蒂太太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头来这小丫头却结了婚搬走了,辞呈只提前了一周,叫可怜的麦蒂太太措手不及——可玛莎的余光里她只敲了个轻快的背影,门缝捉住一角裙摆,是近乎无辜的白。

黄昏把货架铲进夕阳里时,麦蒂太太正在数落玛莎没有把薯片按照生产日期的先后从外往里摆。谆谆教诲得太投入,店里走进一个顾客也是在他的“打扰一下”插话进来时,麦蒂太太才合上话匣子。玛莎庆幸脱身,带顾客来到洗漱用品的货架前。这是个高大的男子,招风耳,嘴唇却勾着锋利的运笔。这让他的微笑也看起来是清浅的。

玛莎说:“洗发水什么的都在这一块。”

他说:“我知道。”

“啊?”

“我知道,我经常来这。”

“那你还……”

“我经常来,所以我知道你老板可以有多唠叨。”笑得有几丝狡黠,“不用谢。”

玛莎把熄灯的店铺锁在身后时,已经九点一刻了。街上的行人被夜色擦成寥寥的树影,投在昏黄的路灯下,像一场隐晦的舞蹈。玛莎的脚步敲在人行道上,发出欲言又止的回声。走过药房,是门前养着花圃的宠物店,再往前是咖啡馆,窗棱上爬着简易的浮雕。然后就快要到那一方小型的广场了吧,玛莎的视野里远远地迎接着一座男孩的雕像。可那也许是她的目光寻找的结果。

她走上前去。雕像很明朗地冲她笑着。玛莎去认他手中牌子上的字,左上角的一行是“不要再伤害人了”,中间是大大书写着的单词“和平”。这是个约摸七八岁的男孩,板寸头,套着戴帽夹克衫,裤子看不出样式,脚上蹬着普通的运动鞋。视线继续往下走,玛莎才忽然发现他脚下还立着一块青铜质地的板子。她蹲下去看上面的介绍。

“这个孩子名叫马丁,是2013年波士顿爆炸案中最小的受害者。因这个孩子的父母都是桥水大学的学生,特在此建立孩子的雕像以示缅怀。马丁生前是个活泼开朗,乐观善良的孩子。他的夭折是对恐怖主义最心酸的控诉,也是对和平最热切的呼唤。”

玛莎直起身来后,忽然有点不敢去看马丁脸上毫无保留的笑容了。他的牙齿反射着橘色的灯光,在起风的夜色里显出一份坦率的怪诞。它质问着所有自欺的柔情,自保的无奈,自卑的愤慨,和自省的不甘。

他只是灿烂地笑着。

玛莎站在墓地的边缘,突然发现自己迷路了。分叉的路口披着雷同的树影,挑哪一条走下去都可能是回家的路,或漠漠穷途。夜色里的墓碑兀自生长出面无表情的肃穆,和树影纠结盘绕着,只等一阵风来收割颈后倒立的寒毛。玛莎在进退两难中进退两难着。

不敢背对着墓地,玛莎于是面对着它站。她掏出手机拿眼睛去商讨出路,却把耳朵留出来小心翼翼地警惕。枝叶婆娑地摩擦。草茎蹭过墓碑。远处依稀的狗吠。

一个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

“我能帮上忙吗?”

这一刻在日后玛莎的叙述中,变着花样地轮换“惊惧”的近义词。她“头皮发麻”,她“心脏一沉”,她“手脚冰凉”,她“叫不出声”。总之惊魂未定的玛莎回过头,发现自己被罩在某人冲冲的身高里。是……今天傍晚便利店里的那家伙。

“我从路对面的酒吧里看到你了,觉得你大概是迷路了?我拿了张地图出来,”有点难为情地笑了,“当然如果就是这一片的话我也很乐意带路,我这有名片,你可以先打电话跟你朋友什么的报备一下,以防我是坏人。”

玛莎看他的把神色摊得诚恳,接过名片:伯特,杰罗尼摩玻璃厂,模具总监。

“你说你刚刚在哪看到我的?”

“啊就在对面的酒吧,老店了,镇上的人都喜欢来坐坐。”似乎被一个主意擦亮了表情,“你也可以过去坐坐再走,上班一天也累了吧。回来我送你,店里的人也都是目击证人,你就不用太担心了。”

姜汁酒吧在冷清的黑夜里披着一身橘黄色的光,把和镇子的交情拉得平淡绵长。橱架上的酒瓶更迭着颜色,却像一波月光下的海浪,把洗尽铅华的脚印落在褪色的吧台。店里置了几张木桌子和布面的沙发,看着你用迎接而不作期待的姿态——有点类似伯特的神情。玛莎隔着一杯马提尼断断续续地看他,这么下着评论又随时准备否定。

“其实你不用怕那个墓地的。”呷了一口酒后,伯特的声音沉了几寸,落下厚重的温柔。他约摸三十五岁,眉宇间攥着的成熟和嘴角挑起的稚气互相拉扯着,给了他一种矛盾的温和。

“怎么说?”

“那个墓地是这里最古老的墓地了,大概有三百年的历史。葬着的其实是当年的士兵,那些没能从战场上回来的人。

“每到独立日前,都会有社工在墓碑前插上小国旗。我还记得小时候盯着它们看,有时候也幻想自己是冲锋陷阵的勇士。觉得那是最酷的事情了。”

玛莎冲那个小时候的伯特笑了一笑。

“其实我觉得自己还是听反战的。”玛莎听见自己这么说。

“我理解,”认真地点头,“但有时它还是免不了存在。这个时候,我觉得重点其实在于战争背后,我们为之抗争的是什么,我们在试图夺取什么,渴望达成什么。

“就像那片墓地里,埋着的是为了自由而抗争的人,在长大之后,想到这一层,我会觉得他们更酷了。”

“也很辛苦吧,”玛莎往后撤一撤,沙发垫很软,正好接得住不轻不重一句感叹,“不仅是在前线孤零零一个人的辛苦,还有那种明明为了追求和平,而得先舍弃和平的选择。这种妥协是很辛苦的吧,特别是在不知道尽头有多远的时候。”

第二天,麦蒂太太一直到快晌午了才来店里。玛莎从过道里探出头来,看见一个玫红色的蛋糕盒敲在收银台上。随后是色彩斑斓的一块披肩,像头纱一样盖上去。麦蒂太太随手抄起一叠报纸扇着风,目光追踪到玛莎的位置,说了声早。今天是她外孙女的生日,派对定在下午,也就是说回来店里要交给玛莎一个人。她拿语气里的一丝疑虑去换玛莎的再三强调:没关系您放心吧。然后玛莎想,那还是不要告诉麦蒂太太自己昨天迷路的事了。

时间是被怎样丈量的呢。它侧身移到玛莎身旁,兀自开启了一个漫漫的午后。纵使是在区区的一个小镇上了,人们的多样性还是争奇斗妍地盛开着。进来了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黑色的唇膏收住了嘴角的一丝上扬,她在门口踩灭了吸到半截的烟,推门进来问玛莎透明肩带在哪。一个魁梧的妇人,厚嘴唇,在街的那头开了家按摩店,笑容在两颊的酒窝里蘸得热络极了,开口就是“亲爱的”称谓递过来。秃顶的中年男子,蹬着一丝不苟的皮鞋,领子浆得发硬,好像他买保险套时的表情。还有一头银丝的老太太,拐杖雕得很考究,仿佛从安徒生笔下走出的外婆,说话带着慢吞吞的晴朗。玛莎乖巧地取来酵母粉给她。

但时间忽然被捏成薄薄的一片,玛莎无意识地握紧了手,在她看到暮色里的来客的时候。整个午后蓦地被压缩成收银台上悬着的一盏光圈,是什么时候开的灯呢。玛莎想不起来,只仓促收拾出一个微笑:“伯特。”

“我下班就过来了。就你一个人么?”

“啊你要是找麦蒂太太的话,估计要失望了,她现在应该在外孙女的生日宴会上。”

无奈的。气音构成的笑。“嗯我不是找她——也不是要买东西。

“我是担心你回来再迷路了。”

“我才不会。”

“你可能会。”

大概是在这里有什么松动了,它忍不住一丝笑容,关不住一点期待,拦不住一个点头。玛莎想起他昨晚说的话,我们为之抗争的是什么。

“我突然想吃蛋糕了。”她冲他笑。

不只是蛋糕。不只是夜路。不只是对忧虑抢先一步的安抚。伯特现在每晚倚在门口的身影,都是玛莎跟自己赌赢的一场信心。她握住什么的手势有点生疏了,只好在试探中用上更多的力气。从老房子里搬出来后漂泊的这两年,让她愈加习惯于让渡和观望。可终于有眼看要扎根的树荫,换下从西到东的风。玛莎在早晨上班路上一个人踏着细碎的阳光,把前一晚并肩走过的路复习成心间的明朗。他们路过一家好心的书店,入夜了会在门口点一盏橘灯;路过比萨的餐馆,香味成为一种约好的念头;路过一家按摩店,老板娘煲着热络而调侃的微笑;路过牵手的树,树下的桥。路过一座男孩雕像。

一个人经过时,玛莎总是会到马丁身旁站一站。有时候她一句话也不说。但更多的时候,她会告诉他今天发生的事。麦蒂太太一如既往的碎碎念;抱着花斑猫的小女孩来店里要买狗粮;背着吉他的年轻人一时兴起在店里弹了首Hey Jude。还有关于伯特的事,关于他的温柔,周全,和善良。他的承诺。玛莎也讲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对着一座雕像说这些,这种分享的冲动究竟是什么,被安慰的感受是为什么。而马丁依然笑得单纯明亮,是从周遭立起来的一抹黄铜色的光。

玛莎这天晚上做了一个梦。她在梦里回到举重若轻的十一岁。那时她们一家(还是完整的一家,父亲,母亲,弟弟丹尼尔和她)住在汤普森小镇的北缘,靠近一座总是匆促换季的树林。她和弟弟在冬日的午后总是会藏身其中,让干燥的树枝刷下灰色的栏杆,再等脑海里的情节长出红额金翅的翅膀。捉迷藏是他们百玩不厌的游戏,虽然当时玛莎并没有把喜悦与失而复得的心情牵上关联。比起寻觅,明明躲藏这个概念更迷人一点。隐在一棵碗口粗的女贞树后。或是一块犀牛形状的石头。日光用寥寥几笔将争吵、冷言和失望的双眼都划去了,划在视野外,划成炊烟递给天空的雾霭。父母就是在那不久后分开的吧。而玛莎靠着一棵松树,正在放空的手心被丹尼尔牵起了,扯过来,摇晃着。“我们去捉迷藏吧。”“我来藏,姐姐你来捉。”

一百秒可以被拉得很长,长到覆盖一整个夜晚。玛莎在晨光里短暂地苏醒了,又沉下去。湖水一般封闭的,真实的往日。她在树林里走了很久,直到忧虑蜿蜒至被踏秃的小路尽头。这里是他们从未涉足的疆域,前方锁着茂密的灌木和恣意盘结的树。玛莎的脚步加速着一声咽在喉咙里的呼喊,却被不远处清晰的哭腔抢先了一步。丹尼尔的嗓音在走走停停里无助着,直到玛莎把他的不安迎在怀里。“姐姐,你一直不来……我不认识路了。”

“你跑得太远了,丹尼尔。”

“我担心你不来了。”

“不管在哪,我都会来找你的,”她蹲下来看着弟弟的眼睛,“我保证。”

伯特毫无征兆地失联了。“毫无征兆”这个词语像去拿一只浑浊的眼球回首检视:那些不详,那些奈何,那些浑然不觉,那些不得其解。玛莎的一天过得足够平凡,除了快晌午时,有个顾客带来的小鹿犬喜滋滋地溜进收银台,亲热地舔起麦蒂太太的脚踝,这可怜的夫人正在专心地结账(她的算术能力不过是纸老虎),对脚踝舔舐的触感直接尖叫起来,惹得对面年轻母亲抱在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而始作俑者被这突如其来的吵嚷闹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干脆撒腿在店里跑起圈来——这场混乱在事后戴起闹剧的帽子,让玛莎挂着一抹忍俊不禁给伯特发消息。然而等到日影西斜她拾起手机,才发现黑漆漆的屏幕上,并没有伯特一贯及时的回音。

玛莎顿了一顿,忍住了拨个电话去的念头——至少在那一刻忍住了。她打出“你在干嘛”,又按下退格键。最终敲定的追问是隐藏在陈述句下面的,她说“今天新进了一批货,我要整理一下。估计得晚个十五分钟才能走。”而那当然是借口。她忽然提起一颗心来,看似毫无必要地,她按住胸口般不安着。一分钟,十分钟,三十分钟过去,手机的沉寂几乎是她意料之中的,命运给出的回答。于是她跟自己讨价还价着,再等半小时吧,再等一会儿。等到九点钟就给他打电话,现在先不要慌了,去扫个地吧,去归位被顾客随手乱放的东西,去看一则专栏。早些年她也曾痴迷写作过,试着用长长短短的句子去还原深深浅浅的悲喜。她有过希望。她依然还怀抱着它们吧,暗地里计划着,攒够钱就去读个学位。她忽然发现自己那么需要可以攥在手里的独立的未来。让什么得以盛开,不怕什么的衰败。

过了九点。伯特并没有像往日一样敲敲店门玻璃,在玛莎望过去时递上一盏温柔的笑了。倚在店门上的是或许太厚重的夜。一念之间,玛莎竟然感谢起自己的借口,争取来无望的十五分钟。但既然说“无望的”。她还是拨通了伯特的电话。长长的拨号音之后,是深深的悬崖。悬崖底部,伯特的嗓音照耀起的那瞬间,玛莎还以为得到了救赎。

“哈喽我是伯特,给我留封口信,我会尽快回复你的。”

于是战役打响了。

玛莎在走回家的寂静夜路上,在进了门窸窸窣窣摸索开关的隙间,在从浴室出来湿漉漉的手心里,在拉灭了灯的辗转反侧,在半夜醒来的孤枕难眠,在所有狼狈的坚韧的难以启齿的坦诚相见的执念——玛莎一个接一个地给伯特打着电话。直到她对他的嗓音也不再敏感。直到她终于接到被挂断的忙音。她撑开酸涩的眼睛,在万籁俱静的子夜,把伯特之前发来的讯息逐条浏览。

“我会做关于你的白日梦的。”

“一般我工作时都把手机放一边,但现在我都会带在身上。因为想要第一时间回复你,如果你肯给我发信息的话,哈哈。”

“我晚上六点下班。剩下的时间都是你的。”

“我真的感激那天晚上的自己决定去酒吧喝点东西。也感激你几乎没有方向感。”

“以后你就把我当地图好了,还有你下班路上的手电筒,也是我。”

玛莎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路过马丁的雕像时,才掉了眼泪。

三天后的夜幕降临时,伯特像是被冲上岸的一只漂流瓶那样,走进店里。玛莎的第一反应是松了一口气,至少他是安全的——在慌乱中,失望里,无可奈何之下,原来她还是隐隐按在胸口那么深的担忧,他没事吧,他还好吗。麦蒂太太在这一刻出来解了围,“呦,几天没见你了嘛,最近怎么样啊?”“还好还好。”于是玛莎到手了一点缓冲的时间,伯特也是。他们可以准备给对方一个不轻不重的微笑了。隔着屏幕,隔着电波,隔着漫漫长夜的沉默和失态是一回事,面对面的狼狈是另一回事。

“我九点下班。”

“好,那我先去姜汁酒吧那等你。”

从哪里开始就在哪里结束吧,玛莎一直觉得这句话很矫情。但陈词滥调最恼人的地方往往在于,它让人不屑又逃不掉的手心。伯特浅灰色的T恤淡淡地撑在她眼眶里,像一只河边随时要出港的帆船。酒吧里依然罩着暖橘色的光,布面沙发上的纹路交错着,玛莎的手无意识地伸进靠背和座垫之间的夹缝中,却够不到深处光影打成的死结。她于是有点松懈了,把眼底的明知故问亮给他看。

“我公司里出了点事。”伯特终于开口了。

“那你还好吧,会被抓进去吗?”

“当然不会,”笑出一些,“只是比较麻烦。”

“我昨天看了部电影。”

“嗯?”

“是朱莉娅·罗伯茨演的。讲的是一个女人,离婚,恋爱,分手,然后去旅行的故事。”

“听起来好像是什么自我发现的桥段。”

“不全是。虽然结尾还挺意料之中的,跳脱旧的生活圈找到真爱那一类。但朱莉娅有段台词,我记得很清。

她说:‘你到达了迷恋的最终阶段,对自己彻底而无情的轻视。你看着自己被搅得一团糟,而讽刺的是,你却不能怪他。’”

玛莎抬起头冲他嫣然一笑:“多应景啊。”

伯特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那一刻的他几乎是无辜的。是被打扰的。是草原上一匹伫立的骏马,是它在风中凛凛的鬃毛。玛莎忽然想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埋进去,让咸涩的情绪与坚硬的骨头做个断绝。

“看到我打了那么多电话,还发了那么低声下气的短信,”玛莎想起那些“请”、“拜托”和“行不行”的词语,脸微微发烫,“你有没有,哪怕一点点,觉得我可怜?”

伯特低着头。

“那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觉得失望?”

他是先抬起的头,还是先张开的口呢。不重要了。

“有。”

玛莎在那一刻莫名想起,认识的那一天,酒吧里,他们聊到墓地、军人和战争,聊到追求和挣扎的什么;她说起选择和尽头的时候,伯特眼底忽然闪烁的,惊喜的光。她知道如果自己没有打那些电话,那束光或许还可以继续亮下去的。或者,如果在一开始,他就选择回复她的短信的话。

“这里的马提尼到底还是太甜了,”玛莎站起身,移步出来,“噢还有,我早就认得回去的路了。”

玛莎最近一次见到弟弟丹尼尔,是在母亲的葬礼上。折在视线里一叠清瘦的黑色,被雨淋湿得又深了几层,落在几米开外是一颗欲言又止的逗号。他停在那里,没有再走近了。玛莎隔着三两个人看他。看他站得高挑,一双腿拔在瑟瑟的风里,却不为所动;肩撑得宽广,让西装外套被掸得充满利落感;大概只有神色泄露了一寸脆弱吧,只是他两颊微青的胡茬,把一丝隐约的稚气也削成不便言说的萧索。他站在那里便成了一句谢绝,你若是想将他与那个迷路的孩子联系起来,只会招致不合时宜的尴尬。他长大了,玛莎想。

当丹尼尔朝她走来时,玛莎忽然觉得无所适从。她又闻到了藤草清冽的腥味,那么私密的共享与争夺。她感到自己似乎是在缩小的,一圈一圈,直到她再一次踏进冬天的树林,玩起名叫逃离的游戏。从父母的争吵里。从无能的现实里。从分别里。从重聚里。从她的承诺里。

她并没有说到做到。

父母分开后,玛莎跟着母亲搬到了相邻的镇上。母亲白天在街上摆摊,傍晚去街角的咖啡厅做保洁,晚上回来继续编她的藤草。一盏挑到凌晨的灯,同生活的艰辛相濡以沫地和解着。玛莎每夜都裹着被子,等待母亲散发着草腥味的身躯,在身旁种下踏实而柔软的梦境。相依为命这个词未必有多么悲壮,它或许不过意味着一间屋,一炉火,一个棉布的怀抱,一场天明。而有一天母亲忽然问她,要不要去看弟弟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后来丹尼尔打来的电话,玛莎从来没有接。那天晚上,她把母亲抱得很紧。

“不管在哪,我都会来找你的,我保证。”

也不过那几年而已,这场放逐。父母间的气氛终于逐渐缓和后,一年三两次,他们会在一起吃顿饭。丹尼尔在那些日子里迅速窜高了,玛莎在饭桌上拨给他自己的玉米,少年又把它推回来。“我现在不喜欢吃玉米了,姐姐。”再过两年,他会礼貌地说谢谢,音节落在耳旁,是切片般的整齐光滑。

在母亲的葬礼上,玛莎看着丹尼尔朝自己走来时,有一瞬是想张开手臂的;她看见他脸上依稀的泪痕。她好像被汹涌的草腥味对质着,在逼仄的角落。丹尼尔伸出手搂了搂她的肩膀。那一刻,她多么恐惧他会突然问起,这么多年了,他从来没有问过她的那个问题。

其实当时啊,她只是不够想他。

与伯特分手后的第二天早晨,玛莎比往常更早到了店里。却出乎意料地发现麦蒂太太已经开了门,把自己安排在微凉的晨光里,读着一本厚厚的合订版杂志。她抬起头望了玛莎一眼,好像探出一只墨绿色的凿子,玛莎觉得那目光穿透了什么。果然麦蒂太太站起身,双手在收银台下面摸索一阵,这个动作添给她一丝郑重而狡黠的气息,让玛莎忍不住怀疑她其实是个特工,为了某种原因要把外太空的珍珠交付给她。但麦蒂太太捧出的盒子对于珍珠来说显然大了些,而珍珠也似乎不大可能带着曲奇饼的香味。“谁又要过生日了么?”麦蒂太太冲这句话皱起眉,好像过生日吃曲奇这个念头很荒唐似的。“当然不是,”她捏起一块递给玛莎,“尝尝吧。”

虽然已经冷了,但松脆的香甜还是在唇齿间滚出温馨的回味。玛莎忽然注意到麦蒂太太锐利的绿眼睛里融着什么,虽然它们看向自己时依旧是侵略性的,但再进一步就抵达了宽厚的理解。玛莎忽然想到了母亲这个词语。不是记忆里那个离开的身影,不是那个形象,仅仅是这个词。它背后的经验和保护欲。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曾经为了找一个人去过欧洲。”麦蒂太太顿了顿,给自己拣了一块饼干,“嗯,我就是喜欢吃这玩意,又香又甜,虽然有点粘牙,但残渣舔舔也总要掉的。

“今天给你放一天假,把这盒曲奇拿回去吃吧。”

玛莎眨眨眼睛。

“愣着看我干嘛?我没老糊涂,放一天假,总比你也像上个丫头那样,跟着天知道哪来的男人跑去结婚强。真是。”

回去路上,经过马丁的雕像时,玛莎突然看见那里站着一个小男孩。

约摸七八岁的男孩,板寸头,套着蓝色的戴帽夹克衫,稍微有点过长的牛仔裤,脚上蹬着白色的运动鞋。

玛莎发现自己缓缓走过去,擦肩而过的风还攥着一丝凉意,而阳光是明亮的,像一池潺潺的流水。她走过去,很自然地在他身边坐下来,这样一来她就面对着初升的太阳了。于是她眯起眼睛。“你不坐吗?”她拍拍身旁的土地。男孩低头看她,他有着海洋颜色的眼睛。

等他坐下来之后,玛莎分给他一块曲奇。然后她告诉他这盒饼干是麦蒂太太做给她的,因为她失恋了。就在昨天。当她确认了,伯特终究还是轻视了她。她从那个让他惊喜的人,让他在听她说话时眼睛都闪着光,她从一段思想、一份例外、一个原因,变成了依赖、缠人、和疲倦。但是,他其实也没有那么惊喜吧。

“可你知道我其实最不甘心的是什么吗,”玛莎用鼻音问男孩眸子里的蓝色,“我最舍不得的,是我有一件碎花的裙子,我说好要穿给他看的。

“就好像,爆炸的那天,你和你爸爸妈妈说好回来一起去吃比萨,可却再也没有机会了。那是你最难过的吧。”玛莎伸手搂住男孩小小的肩膀,她把头靠上去,闻到了淡淡的洗衣粉香。

他们就这样坐着,面对街道、行人、和天光。在路人眼里,这不过是一个抱着饼干盒的女子,靠着一座黄铜的雕像。路人并不知道这里有个叫马丁的男孩,就像他们不知道,这与原谅无关,与放下无关,甚至与承诺无关。只是终将过去的一刻,在它还没过去的时候。

但玛莎没有告诉马丁,关于她弟弟的事。马丁可能会撞破被当作替代品的真相,尽管那早已不是真相。玛莎不敢冒这个险。

飒木

Sam Disney Lee

2017.08.29.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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