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说:“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周作人的意思很明显,只要是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之一,所以他也就不止一个故乡了。这是他对故乡的理解。换作我,我对故乡的理解与他有着相似之处,但也有着出入和差别。我觉得作为一个人,我的故乡有且只有一个,但作为一个作家,一个小说家,我的故乡就不止一个了,也就可以说,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这里所谓的故乡,实质上就是文学的故乡了。
有些作家是有故乡情结的,终其一生都在书写自己的故乡,写故乡的风物民俗,写故乡的人事沧桑,写故乡的美好和腐朽。即便身子早已不在故乡那片土地上了,早已离开了,但心还停留在那里,心灵还在时刻感应着那里,思绪也还飘荡在那里,也还在时刻回忆着那里,写出来的文字,也都是关于那里的。这种作家我也很是钦佩。他们的挖掘功力相当了得,能把人们漠视和遗忘的东西巨细靡遗地挖掘出土,恢复它们本来的面貌,或者作家眼里它们本来的面貌;这不是只靠情怀和文笔就能办到的,还的确需要有过人的记忆力。单靠记忆力也还不行,还要有强大的虚构和想象的能力。所有这些综合在一起,才能办得到。这种作家很像考古学家,他们耐心而又细致,从记忆的废墟里打捞出有价值的东西,展示给世人。这类作家的文学的故乡就是他们土生土长的故乡。我们国家这类作家最多,成就也最大,有很多我喜爱的现当代作家都在此列。在狂飙突进的城市化变革中,在传统的乡村文化迅速消亡的时刻,他们用自己手中的笔,为世人留下了一册册原汁原味的乡村的图景和画卷。
经常听到一些异议的声音这么说,为什么他们一直写那些老的东西,而不写写当下,写写当下的城市生活?对此我想说的是,每一代作家都有每一代作家的责任和义务,我们不能把所有的担子都交给前辈去肩扛,有些时候有些东西是需要我们自己去完成去肩扛起来的。我们不能要求他们太多,否则我们还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和意义?
话说回来,说说我自己。我的行迹向来是飘荡不定的,时而住在这里时而又住在那里了,这是我的性格所致,我总是不愿固定的守在一处。我生长的故乡当然是我的文学故乡,但是后面要加上个之一。还是那句话,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我的文学故乡。我的写作是外向的,而非内向的,就像八旗子弟入关后的跑马圈地,我一直在跑马圈地的途中,尚未停歇。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停歇下来,也不知道何时会停歇下来,但可以肯定的一点是,不管是现在停下来还是未来某一天停下来,我的文学故乡都不止一个,因为我住过不止一个地方了,对我而言,也就圈了不止一块地了。这些圈下的地,或者在现在或者在将来,都会成为我的文学的沃土,写作的材料。
跑马圈地这件事是好是坏?我给不出答案来。我更无法给出固定而又标准的答案。这是见仁见智的一件事,没有固定又标准的答案;另外,这也是作家的自我的选择和取舍的问题,还是作家的能力的问题。就像火,火就是火,利用得好了,可以烧柴煮饭,做些益事,如果利用失当,就是一场火灾。水也一样。人们常说水火无情,但又离不开水火。只要利用得当,水也好,火也好,都是可以造福人类的。
作家通常的两种文学性格——我这里所指的文学性格,非作家本人的性格,但很多时候也和作家本人的性格有关联——是外向和内向,外向的作家文学故乡有很多,笔下展现出不同地域环境里的形形色色的人物,而内向的作家,眼里只有一个故乡,写来写去,都是在写他的故乡。
美国的两座文学高峰恰好就代表了这两种文学性格,海明威是外向的,福克纳是内向的。海明威生性喜欢冒险,喜欢四处游历,他的作品部分是在游历途中获得灵感、构思、创作出来的,也有些是靠着过往的冒险和游历经验,回忆着写出来的。《流动的盛宴》写他在巴黎的生活,《非洲的青山》写的是在非洲的打猎生活,他的第一部长篇《太阳照常升起》的故事背景是巴黎和西班牙,《永别了,武器》的故事背景是意大利和瑞士。《死于午后》写的是西班牙斗牛士,和《死于午后》一样,《丧钟为谁而鸣》《危险的夏天》《第四纵队》《白象似的群山》等作品的写作题材、故事背景和灵感也来自于西班牙。海明威也很喜欢古巴,他在古巴也有长期居所,如果没有古巴的生活经验,他无论如何也写不出《老人与海》这部伟大的小说,《老人与海》的创作灵感即来自于一个古巴渔夫的真实经历,海明威与他相识。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海明威的作品与他所居住过的地方有着很深的渊源,可以说正是这些地方成就了他的写作。这些地方也正是他的文学的故乡。
海明威曾经说:“如果你有幸年轻时在巴黎生活过,那么你此后的一生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很显然,这句话他特指的是巴黎,但我觉得泛指开来也一样,我更愿意这么说:如果你有幸年轻时在某个地方生活过,那么你此后的一生不论去到哪里,她都与你同在。
与海明威生活在同一个时代的另一个伟大的现代作家福克纳,他的性格与海明威截然相反,他的写作手法和写作理念也与海明威截然相反。福克纳的文学性格是内向的,既表现在他的作品里,又表现在他的生活方式中。他不爱到处去旅行,更不喜欢冒险,只喜欢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故乡。他把自己定义为一个密西西比的乡下人,他一生热爱土地,热爱那“邮票般大小的故乡”,他一生都在用笔孜孜不倦地开掘故乡的土地。他凭借着笔和纸建立起了一个瑰丽多姿丰富多彩的文学世界:约克纳帕塔法世系。他共创作出19部长篇小说120多篇短篇小说,其中15部长篇数十篇短篇故事背景设置在约克纳帕法。他的文学故乡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的家乡。他的写作题材和写作灵感绝大多数皆来源于此。他因“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而摘得诺贝尔文学奖。
外向是作家作品外在的表现,外向型作家更像是用撒网网鱼,一网撒出去,再换一个地方撒,覆盖面广,不在某一个点作过多停留,它是发散的、行踪不定的;内向也是作家作品外在的表现,内向型作家更像是钓鱼,苦守在某一个点,不轻易挪换地方,它是聚焦的、细致入微的。外向型作家的作品像是从天空中倾撒下的一把米,散落得到处都是,而内向型作家的作品像是从稻田里长出的一株稻穗,稻穗里的稻谷颗颗相连。但不管是外向型还是内向型,它们的本质都是一样的,那就是展现出人类心灵与精神的样貌。殊途而同归。正如那句古谚所说:条条大路通罗马。通向文学圣殿的道路远不止一条。
福克纳于1949年摘得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五年后,海明威摘得1954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毋庸置疑,这两位文学巨匠的获奖是这个奖项的光荣,他们为这个奖项增添了两束绚丽的光辉。1961年7月2日,海明威将双管猎枪塞到自己口中,吞枪自尽,结束了自己不论是作为作家还是一个普通人都十分传奇而精彩的一生;对于海明威的死,福克纳评价道:“我不喜欢一个走捷径回家的人。”他认为海明威的死法是在走捷径。海明威的一生是波澜壮阔的,是激烈的,是冒险的,当他晚年备受心灵和肉体的折磨而无法再去施展他的雄心壮志时,他只求一死。与海明威相反,福克纳的人生信条是忍耐,是忍受苦难,是战胜自我。福克纳曾说,人类不朽不是因为在万物中唯有人类能够永远发言,而是因为人类有灵魂、有同情心、有牺牲和忍耐的精神。在福克纳看来,忍受苦难是一种勇气,做不到这一点,当然不能算作男子汉。所以福克纳说海明威是伪男子汉。福克纳是要求人们好好的活着,他自己也身体力行践行此理。但巧合的是,在海明威去世一年后,同是7月,福克纳也因心脏病发作而去世了。人们也就无法看到当他某一天也像海明威一样被各种疾病困扰、心灵备受摧残的时候,是否还能继续践行他的忍耐精神?不得而知。这也证明一点,死亡与文学抵达的方式有相似之处,虽途径有种种不同,但也是条条大路通罗马,殊途同归:人终将死去。
1949年,福克纳在斯德哥尔摩的领奖台上宣读了其著名的获奖感言,他把写作视为艰苦卓绝的心灵苦熬和劳动,他说:“我还愿利用这个时刻,利用这个举世瞩目的讲坛,向那些可能听到我说话或已经献身于同一艰苦劳动的男女青年致敬。他们中肯定有人有一天也会站在我此刻所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