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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马上七十了,耳朵不好使,但我确实听到儿子和儿媳的谈话。我不是要故意偷听,我就是解个手时从他们卧室旁边经过偶然听到的。我也不是故意要停下来,实在是我老了,腿脚不方便,我走几步就得扶着厕所的铝合金门框,就在靠近他们卧室的地方停下时,我听到了。
我听到的第一句是儿子说的,他声音有点着急:“老爹的病看了这么多医生也不见好,我认为最好的东西应该是健康。”
“健康?你说得可简单,可抽象了。你要是送什么东西能让他改掉喝酒的习惯,他这病好了,也就健康了。”儿媳有点不快,但还是很体贴的语气,就像我每次回家,那只小白猫爱来蹭脚一样让人感觉温馨。
说到我的这个病,我就得唠叨一下。我哪里有什么病嘛,不过就是没有劳动而已,只要有一块土地让我耕种,让我劳动起来,哪里会得病?我看大城市的医生也不怎么样,连我的病根都瞧不明白。
我是年中到儿子这里来的,家里几十年的木房子在农历六月份被火烧了,烧了个精光。政府的人调查说是天干物燥导致的,因为我不抽烟,大白天的,我家里也没有生火。房子被烧,我痛心疾首,哭一夜也就病倒了。儿子将我接到城里治病,然后就跟着他们一起生活。
起初就给晚辈们说,我没什么病。儿子反驳我说:“我看老爹背驼了,腿脚也不灵活,城里还没住多久就瘦了一大圈。”然后非得给我看医生,带我做各种检查,什么查血啦、什么胸透啦、什么什么共振啦,反正各种乱七八糟的设备都朝我身上招呼。
医生拿着黑乎乎的纸片对儿子说:“老人身体没什么大问题,有点酒精肝炎,没到酒精肝的地步,但是吧,酒必须戒。”然后又面朝我笑呵呵地说:“老哥,酒咱千万不能再喝了噢!”
从小到大,在家种了几十年的田土,哪里生过大病。就算是生病,也不过是些小感冒,二两酒下肚,呼噜一夜也就过去了。要我说,这酒啊就是最好的续命药。这让我戒酒?那不是要我的命吗?喝了五十多年的酒也没怎地,怎么在他医生嘴里就是要命的玩意儿了?我祖父和爹都喝了一辈子的酒,不也活到七八十岁寿终正寝的嘛。
更何况我喝酒从来都是张弛有度,不喝大酒。跟后辈们软磨硬泡后,他们不得不同意我可以继续小酌。
不过,我一天天地,确实又瘦下去了,在家里经常唉声叹气。尤其是孙子上幼儿园的时间里,由于无所事事,使得我内心极度烦躁,颇有摔酒杯的心思。
该说正事了,我躬着身子靠在门框上,拉长耳朵听。 好吧,我承认,我开始像小偷一样躲在门外偷听了。我听见儿媳有点俏皮地说:“我看呐,爸爸在城里没适应,寂寞了,要不给他介绍个~”儿媳拖着个长长的音调,我甚至能想象她向儿子抛媚眼的样子,老不正经了。就我这么个正经的老家伙,哪会有找个伴这么不正经的想法呢。
“老爹的脾气我还不知道,要是说他寂寞,给他找个酒友都比找个三姑六婆靠谱。”儿子一本正经地回道。
不愧是我儿,跟我的想法简直一模一样。不过,这两口子神神秘秘的,也不单像是为我找伴儿那么简单。
“要不你问问爸爸有哪些要好的朋友,请他们上来坐坐,聊聊家常。”
“你还别说,老爹在老家还真没什么朋友。更何况村里哪还有人,老人都跟着儿女们去城市生活了。咱们这些后辈也没什么联系,这个主意不现实。”
儿子说的没错,我在老家没啥朋友,村里本就没几个老家伙,何况大家都忙着种田呢,哪有时间交朋友。就算交了一两个,都是死的死,走的走咯。
“我看爸爸挺喜欢家里的布偶猫的,你想想爸爸有没有其他爱好的东西,比如狗狗。”
“你不是怕狗吗?我看爸爸好像对狗也没多爱好。”这话没毛病,我喜欢狗,但也谈不上很爱好,相较于耕田种地,猫猫狗狗算不上爱好。
“这不行,那不行,总不能封个现金红包吧?”儿媳依旧慢吞吞地,好声好气地说。我能想象出,她生气的样子也是平静的。
“新年礼物送个红包倒是没毛病。不过,就是没啥新意。”儿子无奈地回道。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两口子在想着给我送礼物呢。还有半个月就要过新年了,说巧不巧,大年初一也是我的寿辰。
“我要钱有啥用,还不如送我把锄头。”我哼一声,嘴巴里不自觉地吐出这句。在儿子这里好吃好喝,有穿有住,钱有啥用呢,购不了种子,也买不了化肥。
本来我以为我的声音挺小的,两口子应该听不到,谁知道这两口子耳朵像猫一样灵敏。儿子嘟哝了一句:“老爹在门外。”然后我就听到把手转动的声音。我老脸一烫,立马弯着腰朝着厕所方向踱去。儿子打开门,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老爹,你听到了呀?嘿嘿,我们讨论新年该给你送什么礼物呢。”
我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回答:“别纠结送啥礼物,省心省事更好。”
儿子走过来扶住我,凑在我耳边轻声地说:“老爹,你不会真想要一把锄头吧?”
这话把我问到了。要是在老家吧,我会少锄头用吗?在城里吧,我要把锄头又有什么用?不过,我心里确实想要一把锄头,用来干啥呢,或许拿在手里就行。
我有点厌烦地回道:“要这玩意儿有啥用?挖地板吗?”
这时候,儿媳的声音从门里传出来:“爸,你有想要的礼物没?”
我觉得我确实也不需要什么礼物。以往在老家,一般就送一些酒啊、新衣服啊什么的,在城里嘛,酒和衣服都不缺,随时都在给我置办。如果真要说想要点什么的话,过几天立春,我想回家翻一下土,家里的园子肯定长了杂草。而且马上就要过年,该回去祭祭祖了。于是我回道:“要不就送我回去垒垒老坟吧?”
儿子也觉得回老家垒坟是理所当然的事,也就应允了。
没过几天,我和儿子回到老家。老家的地基孤零零的,曾经高耸的木质吊脚楼早已化为尘土,只有模糊的轮廓在我脑中闪烁。开阔的地上只留下两排用来做柱底的石头墩子,整整齐齐地,像仪仗队一样迎接着它们曾经的主人。
那天的火势发展实在太迅速了,当我从田地里冲回家时,整个房子就只留下几个石头墩子、一堆残破的瓦片、几块残留的噼里啪啦燃着火的木头和一大堆黑乎乎的灰烬。
令人欣慰的是地窖幸免于难,里面躺着大火中幸存的东西——镰刀、锄头、斧子、锯子。
这些东西可宝贵了,不亚于我的房子,它们可是我一辈子的朋友。
我跟儿子拨开瓦片,掀开盖在入口的铁板,从地窖里拿出两把锄头和一把镰刀。
“走,咱先去垒坟吧。”老婆子和我老爷子的坟是挨着的,离地基只有两三百尺,就埋在一片菜园靠山附近。
远远看到菜园时,我苍老的心像是被拧成了麻绳一样绞痛。进城前,菜园子里的莴笋香菜郁郁葱葱、黄瓜豇豆足棚满架,花香四溢,蝶舞蜂飞,好一块生气蓬勃的土地。世事无常啊,我才离开半年,这园子里就只剩下枯枝败叶,了无生气,连菜园边缘的坟头都已经被干枯的小蓬草霸占。
用我们当地人的话说,生前靠土吃饭,死后靠土升天。活着的时候,这片菜园子可是陪我种了几十年的菜,死后,我也一定要埋在这里。只有土地才是我的归宿。
来不及叹息更多伤感,因为土地就在我眼前,而且我手里还有活生生的老朋友——锄头。我拿起锄头站在菜园入口时,我胳膊上那疙瘩肉苏醒了,弯曲的脊椎骨也撑直了,我昂首挺胸,脚步轻快,如蜻蜓点水般迅速向菜园子跑去。我的肥胖儿子跟在身后,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激动地喊我慢点,叫我不着急。我哪能不着急,我都憋半年了呀。
没错,难以想象,或者说是年老让我头脑不灵光,让我变得冷血无情。我竟然扛着锄头先去挖菜园子,而把垒坟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我琢磨我的行为把儿子给搞蒙了,他站在老婆子的坟前盯着我,我没有精力去看他,余光里只感觉他的身影被木桩钉在那里,像老婆子的坟一样一动不动。
按照农村的作息,每到立春左右就要将土地翻新一次,以便春来时好下种子。这个长在我身体里的时钟一敲响,我就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我向掌中吐口唾沫,搓一搓,熟练地握住锄头把手,“嘿哟”一声便翻出一块厚厚的泥土。前几日该是下了雨,这些泥土被翻出来时还是湿湿的,又或者那是它们憋了一个季节的眼泪。它们之所以痛哭流涕,是因为以为我抛弃了它们吧。
我一边挖出泥土,一边将土块抖碎。看着这些湿润的泥土,我就看到黄瓜苗破土而出时的曼妙嫩芽,看到蝴蝶停在金黄的花瓣上。还有泥土蓬松时散发出的那股湿润的泥土气味,像老熟人一样触摸着我的鼻翼,萦绕在我的心田。一切都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亲切。我开心极了,我的一切病痛在那一刻烟消云散。是泥土治愈了我,让我越来越有力气,动作越来越熟练。我头脑清醒、手脚灵活、浑身轻松。我一挖一刨、舒展腾挪、可谓鲁班手里调大斧——得心应手。
原来土地才是我最好的朋友。没错,我要把锄头的位置挪一挪,它只能排第二。
对了,儿子说要送给我礼物,我想到了,留在老家就是最好的礼物。可是我的房子没了,我的身体也已苍老,一个人住总让后辈们不放心。何况儿子儿媳孝顺,跟他们住在一起也方便。我喜欢跟他们一起住,因为孙子喜欢我,我也喜欢这小家伙。不过,要是能把这块菜园子搬到城里,那才是十全十美的礼物。
一眨眼的功夫,菜园子的地已经被我刨掉一半。当我汗水直流,直起腰来将双手杵在立起来的锄头把手上准备休憩时,才发现对面的坟已经垒完,而儿子已经不知去向了。我慌忙转着脑袋环顾四周,才发现他在我身后,用蹩脚的姿势卖力地刨着土。
“你小子可以啊,趁我不注意,菜园子被你翻新这么大一块了。”我看着儿子弯着的背影打趣道。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是谁的崽。”儿子喘着气转过身来。我们相视一笑,一切温情都融在笑声里。
当我们翻新完整个园子时,儿子注视着我握住锄头的手,眼睛中闪闪发光,一本正经地对我说:“爸,现在我知道你想要什么礼物了。”
“你倒是说说。”
“嘿嘿,你等着瞧吧。”儿子一转刚才的正经模样,别别嘴,卖了个关子,说完他抢过锄头就扛在肩上。
回到城里后,我心情舒畅了好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儿子和儿媳再也没有关于礼物的争论。不过我留意到已经放假的儿子倒是一反常态,忙忙碌碌的,天天在外面跑来跑去,电话也变得异常的多,不过接打电话总是躲着我。
立春这天,他终于腾出时间来,跟我们一起陪着小家伙到江边玩耍。当然,要是以前我是不会出来的,但这几天心情不错,腿脚也好使,跟着出来透透气也就顺理成章。
儿子领着我们来到离小区一公里不到的江边,说是带孙子玩泥沙,也顺便带我去江边走走。还在荒地上人踩出来的泥土路上前进时,就能看见江边一览无余的沙地。小家伙激动地跑下去,一副慌慌张张的样子。
“乖孙,慢点跑,别摔着。”
我既担忧又焦急地喊道,反倒因为过度大声自己先咳嗽起来。
“没事,他对这里很熟路了。”儿子拍拍我的背,扶着我来到一块荒地上坐了下来。孙子与儿媳在我们面前一个坡坎下的沙地玩得不亦乐乎。
儿媳向我们招手,喊道:“下来坐呀,这里的沙堆很干净。”
我摆摆手表示拒绝。心里想着,坐在这片荒地也不赖,至少有泥土的气味。当然我宁愿坐在这荒土里,因为土地是农民的血液,只有土地才能长出生命。沙子虽然干净,但它长不出生命。我摸着荒地上的野草说道:“这片荒地不错,也不知是谁狠心抛弃,真是可惜。”说完我又想起我抛弃的土地,不禁有些失落。
儿子得意一笑,嘴里却没再说什么。
“爷爷,爷爷,你看,我在种玉米呢。”小家伙拿着一个鲜红的塑料铲子向我挥舞着,他挖出几个沙坑,向里面插一根棍子,假装是玉米杆。
我会心一笑,不愧是我孙子,身体里流的还真是我农村人的血。看着小家伙的欢笑,我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回到城市这段时间,我本来对礼物没有任何的想法,何况我心满意足,因此也没有在意礼物的事情。但是,初一这天确实让我吃了一惊。我完全没想到,甚至想都不敢想。这天下午,儿子非要带我去前两天去过的江边,我不想去,因为只有我跟儿子俩,我们可没那么多话说。不过我实在没能推掉他的固执。
没错,就是我前几天坐着的地方,荒草全部消失了,泥土也全部翻新了。站在一旁的儿子得意地摊开手掌指向客厅一般大的土地:“老爹,新年礼物。”
我头晕眼花,呆了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好小子,开垦也不叫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