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掉名字吧,我给你一个家。
冷空气开始簌簌不安地动手动脚起来,但很奇怪,有些记忆却有冰释之势,猛烈的瓦解,然后涌上心头。我得承认,在这样的寒夜,我很想念母亲,并不住地想起她包的那些个玲珑白净的饺子来。
少时离家的那一年便是在冬天。北方的冬,明朗却很漫长,到了三月,还卷带着风雪呼啸,迟迟不愿离去。但那一年的冬季,于我而言,却是很短暂的。仿似母亲案头的饺子刚下锅,春天便在那滚滚的热气中到来了,和父母的离别也是如此。
母亲近十年都极少下厨,厨艺有时实在是叫人难恭维,那清汤寡水的白菜和我家出门右拐的医院里的病号餐都有得一拼。但好在她包的饺子总是很美味的,除此之外,还异常的充满耐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的嘴巴实在是太挑剔,速冻饺子从来是不沾的,饺子馆里的饺子即使肉多汁浓也未见得能博得我欢心。一般而言,我只吃素饺子,并且对饺子皮也很严苛,要求它筋道而且有一定的厚度,但又不能太厚。
母亲每年都会叫喊麻烦,顺便回忆下幼时祖祖带我,喂我吃太多肉,把我吃伤了,到最后竟让我一吃肉便反胃的那段往事。然后板着脸训我娇气。可在这之后,母亲又会一如往常地专门调出一盆素菜馅儿来,白菜,香菇,豆干,鸡蛋......她一边调着馅儿,一边继续对我进行说教:“素饺子有什么好吃的?白菜水那么多,这馅真是不好调。”话虽这么说,但她却一遍遍耐心地将多余的水分挤掉,然后不知用了什么魔法让那素馅也能有丰厚的美味。而我自然每次都吃得不亦乐乎,然后谄媚着说妈妈最好了的话。而后再听她剁馅时刀与案板发出的哐哐声,我只觉得像在听一首欢快好听的歌曲。
但母亲也不是完全没有失手过。北方包饺子,总会一次性的包上很多。而为了让饺子成型,便于储藏在冷冻室里,一般都会把饺子放到零下一二十度的室外冰冻下。那次母亲刚包完我的素饺子,放到外面没多久便不知被哪家的熊孩子给弄扁了。母亲掀开覆在上面的那层布,不免骂人,神情里满是难过,像在为我报销了的晚餐而感到难过。但只过了一会,她便开心了起来,拿电饼铛把那些被压扁的饺子给我做成了煎饺,吃起来还是很美味。
只是第二次母亲却是彻底失手了。那是一年夏天,在我看来,本不是吃饺子的时节。但那年春节我在成都,没能和母亲一起过。到了暑假,母亲到成都时,我竟闹起了“饺子的饥荒”,非叫母亲给我包顿饺子吃。没有父亲在旁使唤,又看不上我的笨手,母亲很不乐意去做这工艺复杂的食物,便训斥我事多。只是没过几日,母亲还是给我包好了饺子,但因为不熟悉那边的菜市场,她买了熏豆腐干,于是那饺子吃起来始终有一种挥散不去的熏味,我吃完了一顿便没胃口再吃下一顿了,但她偏偏又包了很多,最终只得先打入“冷宫”。况且成都的美食实在是多,我每天流连在绵阳米粉,太婆锅盔,老妈蹄花,冷锅串串,兔子火锅里,很快便忘记了那些饺子。直到母亲就要离开,我也要返校,我才又想起它们来。于是我不舍了,乖乖在家吃了好几天饺子,奇异的是,这一次,它们竟变得好吃起来了。
这些年的母亲变得分外肉麻,总会宝贝宝贝的叫我。仿佛那个只因我爱掉头发便喊我小冤家的人只是存在我噩梦里的后妈。同时她的倔强也在一点点瓦解,我说的话她竟听得进去了,不似原来那般的固执己见。而我则渐渐发觉,她其实是老了,她就要开始泄露她的怯弱,在我这个女儿里找支持了。但另一方面,她却仍如我家老房子门口的那株常青的松树一般,坚守在我总能感知到的远方,让我知道,纵使前路漫漫总有曲折,回家的路却很平坦,不费功夫便能到达。
不过事实上,我走得实在是太远了,回家的路途也很颠簸。这些年漂泊在外加盖在身上的风霜雨雪更常叫我不知所以。可有次飞行在回家的高空时,我突然醒来,有一句歌词恰好在那时钻进了我的耳朵里。“忘掉名字吧,我给你一个家。”我知道那是一首情歌,可在当时我竟把她幻听成了母亲的呢喃。她在说,不管你是委屈的谁,不再天真的谁,强势的谁,迷失过的谁,都忘掉吧,我会给你一个家,你歇息后,便又可以像宛如新生般的去闯那个你向往的世界了。
而当时的窗外,飞机飞行了几个小时,却飞进了阳光更为澄明的地方,这里的经度总将日光储藏的更久一些。可我想,哪怕我身后飞过的那些地方已然被浓黑的夜色笼罩,也没关系。因为,母亲的饺子已经下锅了,她算好了时间,知道你就要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