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秋天相遇,在秋天重逢。
遇见他之前,她是一名心理咨询师,主攻犯罪心理。博士毕业前,她申请到监狱当心理咨询顾问,任期一年。入职的时候是秋天,城市街道上洒满落叶,道路两旁是稀稀疏疏的树木。
两人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去那个监狱上班的第一天。狭小的房间里,一张长桌子,两把椅子,两个人。他们面对面坐在桌子两边。白炽灯光将他的面容照得沧桑又憔悴。他和那些囚犯一样,双臂有大片纹身和凹陷邹折的疤痕。不同的是他的目光,凌厉深邃,让人看不透。
她看着他那双藏着故事的眼睛出了神,完全忘记了自己咨询师的身份。直到他扬起嘴角,先说了那一声“嗨”。
开始咨询以后,她靠着他在每次咨询中的一言一语慢慢拼出他过去的人生。
6岁时他父母发生车祸身亡,从那以后他由奶奶带大。9岁开始在镇上的农场工作。16岁去城里谋生养家。18岁学着做小生意,捞到人生第一桶金。22岁那年,经济不景气,他生意失败,奶奶心脏病突发过世。从此他一穷二白,无依无靠。25岁,他重振旗鼓和人合伙做生意被坑,对方卷走了他所有钱财。再后来,他就像变了个人,开始酗酒、吸毒,浑浑噩噩地过日子。一次在街边喝高了跟人起口角打架,失手杀了人。对方停止挣扎的那一刻,他脑子里嗡地一下,“完了”。
“你信命吗?”有一天他问。
她怔住,半晌没说话。她懂他。费劲千辛无法挣脱的宿命带来的无力感,一次次往上爬却又被狠狠摔在地上的懊恼、不甘。经历失望、绝望,最后任凭命运的手翻云覆雨。她头一次有那么强烈的想要改变一个人的命运的念头。如果命运这东西存在的话。她甚至想象自己是一束光,照亮他黯淡的世界。
在她的努力下,一周一次的心理咨询渐渐有了起色。他慢慢解开心结,变得健谈,甚至开始期待出狱后重新生活。她见他紧锁的眉头一点点舒展开来,心中无比宽慰。她知道他抓住了那束光。
三个月后的某一次咨询,他说十分想念外头的老朋友,想借她手机打电话给对方,让对方来探望。她从没听他提过在外头的朋友,但还是偷偷将手机塞给他。第二天,他将手机归还,说那位朋友离得远不便探望,请她中间人带点东西给他。她当然知道作为监狱的工作人员不能滥用私权给人带东西。可她凭着对他的了解和信任一口气应了下来。
一周之后他们咨询完,正当她准备把从他朋友那里拿来的东西给他时,巡逻的警官破门而入,把她逮了个正着。她手里的东西被拿去送检,而他们两个人被关进不同的审讯室接受审讯。
在审讯室里,她脑子里闪现警官审视她的狐疑的眼神和她被带走的时候他躲避她的眼神的小动作。她想起他曾经吸过毒。她越想越怕,却拼命说服自己她害怕的那件事不会发生。尽管她不得不承认,她对他毫无戒备。而这一点对一个在监狱工作的心理咨询师来说无疑是要命的。
审讯室高高小小的窗子外面从亮到暗。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开了,她被告知送检的东西里含毒品她要进一步接受审讯。而在另一个咨询室里,他一口咬定自己对此毫不知情。她百口莫辩。最后贩毒罪名成立,刑期五年。
那五年里,她设想过无数个可能,他的无数个难言之隐和无可奈何。因为如果不是这样,她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原谅他、宽恕他。只是他消失在她的世界里,那些“可能”没有一个得到印证。
五年后,她刑满出狱,放弃了曾经热爱的犯罪心理学,拿着自己原有的积蓄在街边开了家小书店。有客人的时候招呼客人,没人的时候她就坐在小沙发上喝茶看书。她常常看到忘了时间,天黑了才记起来要回家。日子过得不紧不慢,没什么大起大落。这对她来说,已经是莫大的幸事。她很久没再想起他。
那一年立秋过后的一个傍晚,街边树上的叶子风一吹就慢缓缓地落下。约莫四点钟,书店就没什么人了。她自己捧着本书蜷在沙发上看,手边就是一杯她爱喝的茶。她就这样看着看着,外头天色渐暗。突然门嘎吱一声被推开。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她循声看过去,看到那双深邃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