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街上没几个人,车也寥落,大家都回家过中秋了,霓虹兀自闪烁,空气中透着丝丝清凉。没有喧嚣,留白的城市似乎多了很多可能。
天突然冷了,古人说“添衣加饭”,今天倒是很应景。
远远看见,万象汇门口摆着一个硕大的月亮(模型),我看着她,恍惚了眼睛。
天上的月亮迟迟不肯出来。这照着我的现在也照着我的过去的月亮、这老家的月亮、这千江有水千江月的月亮,又似乎从来都在。
过去在乡下,“八月桂花香,家家接姑娘”,鸡鸭走走停停,鸡说鸡话,鸭说鸭语,连猫狗也不追赶,踱着方步,花香四溢,刹那庄严。老父老母倚门盼着儿女,好吃好喝都端上了桌,一顿团圆饭吃得月上中天,都说今晚的月亮极好,要比去年的大要比去年的圆。
“月怕十五,年怕中秋。纸褙(糊)的亮窗怕风鼓,茅屋子只怕雪来驮,好汉只怕病来磨”,这时候,孤寡人王五娭毑就望着门前的河堤,凄迷着眼睛唱起来。那声音在寒风中断断续续,我家后门也跟着吱吱呀呀。母亲就要包两个油月给老人送过去。
堂屋里,树伢子的父亲又开始“烧宝塔”了,年复一年,他总希望树伢子的光脑壳上能长出头发。村头巷尾,人们又开始悄悄传唱:“癞子癞半边,点火爷吃烟,爷在堂屋里打胜卦,保佑伢子生头发。”…………
田埂、塘基、山脚下,人们穿着新换的衣服,喜气盈盈地往家赶。 天朗气清,家山安然,翠竹敲风,总觉得几间东倒西歪的土砖屋最是安稳,总觉得眼前人长久,温故知新,老天公允,于是炒一碗茭瓜、溜一碗藕片,就一碗水酒敬来敬去,美意延年。
老人默默的坐在一旁剥芋头,剥芋头皮就是“剥鬼皮”,轻轻松松地辟邪消灾。但你无须多问,老人不会道破,只是笑着说:“给你吃呢!好吃呢!”
待到月亮站稳后山,玉宇无尘,蟾宫影满。月光悠悠地洒下来,四野如蒙上一层薄雾轻绡。老人就悄悄安排未婚少女摆鲜果拜月亮,心里羞羞地祈祷找个好郎君。打鱼人就七嘴八舌观月色卜前程,月明渔业兴盛,月晦则多雨,捕鱼养鱼都不利。无论怎样,最后都要举杯邀明月,嘻嘻哈哈说声:“怕懒得……”
一会,偷瓜群众也开始行动起来,他们将偷来的南瓜或冬瓜放在久婚不育的夫妇床上然后悄然离去,祝人家早生贵子。又说偷来的南瓜能治腰痛,有的人家故意摆一个南瓜让小孩来偷,还添上油盐,烛影摇曳,芳脸匀红,大家分吃,到处是笑声。
这时,皓月当空,诺大一个金井晶莹剔透,流水潺潺、山风阵阵、几盏零星的灯火欲言又止。总觉得这一切只是一个花好月圆的大背景,总觉得催堂锣鼓一起来,才子佳人、王侯将相就要粉墨登场,将好戏唱到天明。
就这样,每个人都有个从前,每个人都有个月亮。
我想,这时,月亮该从我老家动身了。她爬上我家后山,拂过祖上的坟茔,穿过老屋的断壁残垣,淌过我摸过秋的池塘,沿着金井河奔袭而来。
但是,月儿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人一辈子说难不难,说不难又难。静言思之,我们走了好久,好久。
松雅湖上雾气蒸腾,五颜六色地翻滚着,延绵不绝、扶摇直上,天空中明明暗暗,就像一幕幕的将来。
几十年前,父亲求爹爹拜奶奶,拼尽全身力气,把我和弟弟的户口转成“国家粮”。可最后,我和弟弟是通过考学出来的,辗转困顿,最后看见了城里的月光。那掺杂在各色灯火中的淡黄的一轮啊!从此半明半暗地态度隐晦着,她让我们在灯火摇摇中彷徨,让我在十字街头选择。当我历尽艰辛,将弟弟的户口迁回老家,满目却不是旧相识,大家都陆续进城了,寻找巷陌、野草疯长,山顶的月亮明晃晃的,可心里空落落的悲凉。我知道,老屋是不能拆的,重修得再好,也不是老家了。
那个叫月亮的东西常常也被叫做梦。今夜月亮不来,梦在。人世的事情就那样,当时讲来痛不欲生,几年后也不过是一场回忆。有谁知道?此刻,在这没有月亮的中秋,我是怎样将你思量。至于“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生活实在太忙了,一般人平常谁会抽时间看天色呢?中秋几乎成为唯一仰望天空的日子。而今夜的月亮刚跑到了春华山的上空,就被云层遮住了。月亮在天上的,她不来不去。她在看芸芸众生,看行色匆匆看你来我往。佛教把自性说成是月亮,见不到月亮的人只是被云层遮住了。我们一年才看一次月亮,有多少人一年里看见一次自我的光明呢?
所见无不是花,所思无不是月。
现在,我站在七楼,与歌舞升平相识相望。我只是不叫,叫一声也会跑到我这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