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真的很不一样。
如果说高三题海战术的可怕还没有在这位恶魔登场伊始显露出来的话,那么高三所带来的改变首先是在心理上的。你的脑子中始终会有一根弦紧紧地绷在那儿,它无时不在,无刻不在。上枯燥的英语课,你的思绪悠悠地飘到窗外浮想联翩的时候;做计算量大得要命的纯属练耐心的“超级低级“数学题,你动了一丁点儿想参考别人答案的念头的时候;深夜12点强迫自己坐在桌前背长得绕舌的“人民民主专政”含义,背得脑袋如小鸡啄米一般的时候,那根弦“嘣”的就来了个震耳欲聋:“高三了,怎么能这么堕落!”然后,整个人一激灵,紧跟着心脏的狂跳不止,马上强打精神,继续应战。
来自高三的第一次真正较量很快来临了。
第一学期的期中测验,一次我们认为已经准备好却被杀得惨不忍睹的考试。我们的排名就如同老师先前所预言的那样来了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班里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同学如同一匹匹的黑马,一下子让大家大跌眼镜。起起浮浮,蹿上滑下之间,许多人开始变得实际起来。北大的校门的确艺术得够格,可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在那儿感受高雅的,粥少僧多的尴尬让每个高三学生在现实与梦想的巨大落差前狼狈不已。
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正是由于当初自己那种吓人的乐观,才有了执著下去的动力,才使绝对不可能的事逐渐地一步步闪现出希望的曙光。
接下来的日子开始变得越来越平淡,越来越简单,单一的重复。
每天早晨,我气喘吁吁地冲进那间坐得扑扑满的教室,放书包,拿练习,开始演算。那一日一日相似却又不太相同的日子现在想来已经抽象成了总是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黑板上一直擦不干净的公式、习题,老师一句句发自肺腑的叮咛和永远飘浮在空气里的窸窸窣窣的粉笔屑。
男生们的头发总是乱蓬蓬地一根根杵在那儿,女孩子们所有的漂亮衣服也都被简化成了整齐划一的清一色的校服。我们偶尔也会从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乱七八糟的纸堆里抬起目光涣散的眼睛,瞅一眼黑板上新近抄写出的交多少钱、买什么书之类的歪歪斜斜的通知。日子就这样在平平淡淡的点滴中流走。
班里同学的幽默细胞在这种单纯的环境中被训练得异常尖锐,任何一点细枝末节的小事一旦被抓住了,就立即被夸张地扩大再扩大,然后引来全体的轰动。某作家的一篇关于“放狗屁/放狗屁/放狗屁”的文章,竟然引来了全班同学拍桌子笑、拆桌腿敲打的疯狂举动。老师说,这是一种高三综合症的表现。因为我们的生活太单一了,因此,任何一点儿能激得起涟漪的东西都会给我们带来不可估量的快乐。
高三的体育课是学校规定的唯一不能被侵占的课,男生们经常在体育课上打篮球打到毛衣都能拧出水来,女生们则在一边踢毽子、跳皮筋,逍遥快活。
每周五下午两节课后的短暂时光被我们定为“游戏日”。我们绞尽脑汁拼命地往学校带东西玩。有一种“弹硬币”的小儿科游戏特别受到我们青睐。弄几个一角、一元的硬币放在桌上,用几块橡皮搭起来做球门,不管男生女生全趴在桌上大叫大笑,煞有介事地玩得不亦乐乎。我自己也搞不明白,已经举行过成人仪式的我们怎么会这样的容易满足,笑起来怎么就这样歇斯底里。
“玩的时候就拼命地玩,学习的时候就拼命地学习。”是我们高三信奉的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
高考倒计时牌上的数字越来越小,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老师向我们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们没有像别的书上写的同学之间那样勾心斗角,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快快乐乐的。无论多么苦,多么无聊,我知道,至少还有和我站在同一条战壕里的兄弟。没有那种在学校里装着玩,在家拼命用功的学生,因为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准备那些虚伪的东西,没有人愿意那样做,坦白地说,是不屑去做。
后来有一天,不知是谁在教室里插了一捆新鲜的百合,粉白的那种香水百合,一整个秋季,教室里始终萦绕着百合恬静的味道。我们就不经心地在淡淡的甜香里一日复一日地演算,没有人去刻意注意那捆恬然的百合,但它和它的味道却真真实实地深深地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我不知道用该用什么词语来准确地表达那一阶段自己的感觉,可能是“踏实”吧。我依旧在每天早起和晚睡的时候大喊一句“杀进复旦”,但却不再一遍又一遍地将“复旦”挂在口头了。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将梦想收藏在心底,用各自的方法尽最大的可能努力着,进步和荣誉这些缥缈的东西都是我们不能抓住的,只有这一天一天实实在在的日子是我们可以看到并握有的。我看得见我的同学们和我自己在这一天天质朴的日子中真实的努力,我的成绩就在这种踏实感中稳步攀升,一点一点不快也不慢地前进。这种感觉,现在想起来,真是很好。
那真是一种强有力的刺激。
自己的实际分数和原先所设想的是一个刺激;别人的分数和自己的分数一比较又是一个刺激;而几次分数排成的总趋势则是最大的刺激;我在这一天几个的刺激中渐渐变得麻木,刀枪不入,在一次又一次的打击中“再重头收拾旧山河”,在惨不忍睹的失败中锻炼和血吞牙的勇气和毅力,变得越来越沉稳,越来越坚强,那是高三最刻骨铭心的一段日子。
成长是憧憬和怀念的天平,当它倾斜得颓然倒下时,那些失去了月光的夜晚该用怎样的声音去抚慰。——高晓松
填志愿是一件要命的事情,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让人受不了。我的处境有些令人绝望,全家上下的那点可怜的背景不足以引起任何能人慈爱的眷顾,自己的成绩又软弱得没有半点呐喊的能力。纵是大半年的努力换来了年级前80名的稍稍靠前的位置,但在前几年190名的阴影和复旦这道高不可攀的门槛前也变得怅然无力起来。
最后,甚至连校长也发话了:“你考复旦,只有30%的希望。要考虑清楚啊。”
那几日我的神经变得空前脆弱起来,在难以企及的梦想与相对保险的退步中飘忽不定,犹豫不决。
于是,我选择放弃;我不敢让复旦如同一个美丽的童话一样仅仅存在于口头,我不敢用不自信的鸡蛋去碰一下那块坚硬无比的石头。我无法忍受万一失败所带来的那种从天堂到地狱的绝望。我在全票赞成的欢呼声中,颤颤抖抖地写下了那所我想也没有想过的学校的名字,任“背叛”的字眼在脑中炸开。
交掉表格后,我一个人坐了两个小时的车偷偷地跑到复旦的校园里去坐了一个下午,去哀悼我梦想的破灭。复旦真漂亮啊。铺天盖地的杜鹃安静地在校园里醉人地开放。恰到好处地映衬着如我想象中的肃穆、神圣的复旦校园。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一个做了12年的梦就这样被一张薄薄的纸所彻底打碎,我不甘心高三这一年来日日不顾一切的拼搏就这样被一句“保险”理由而葬送。我知道没有什么可以代替复旦在我心中那种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真的以高分进了其他学校的任何一个系,那种遗憾又岂是坐到复旦门口去大哭一场所能排遣的呢?
我知道那一个燥热无比的星期天下午,对我而言意味着一种执著意念的胜利。现在,想起来,那一个下午的宁静美丽的复旦,帮助我做出了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多么重要的决定。
最后,我终于做出了属于我自己的决定——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下要回了我的那张志愿表,郑重地在表格上工工整整地填上了“复旦大学”那四个令我激动的大字。那真是我12年来写得最舒服的、最漂亮的四个字,这四个字也是我这么多年来凭自己的意愿所做出的最重要的一个决定,是体现我人生最初分量的一个决定。
我要我所要的,纵使是在现实面前被撞得头破血流,纵使是在高考场上输得一败涂地,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正如学生,败在考场上。
接下来的日子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书写的地方了。
拿到复旦的通知书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去看了那间熟悉的教室。五楼南边走廊向里走的最后一间屋子。高三一年的青春从这里流走。讲台上的玻璃瓶里意外地插着一束淡紫色的勿忘我,嫩绿的小碎花瓣零星地点缀其中,轻轻地在风里摇曳。
高三的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里的一点一滴,也正如一朵一朵姹紫嫣红的小花,开在每个人的心里。也许不是每朵花都美丽得惊天动地,不是每朵花都香艳得惊世骇俗,也并非每朵花都能结出丰硕的果实。但那些花儿的确真真实实地在每个人心中最柔软的地方绽放过一回,也确确实实留下过一些花开的甜香。这些花儿的影子连同高三带给我们的,是今天我们用来看世界的一双成熟的眼睛,这份刻骨铭心会影响我们今后在人生路上的每一个选择,每一次决定。
花儿开过了。我们承认也好,忽略也好,只要花开,就会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