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告诉你无妨,喜欢上苇子那年,我才九岁, 大概是小学二年级。
不用那么看着我,我不是流氓,我没干坏事。
对,我叫王二,北苑村的王二。叫这个名字的肯定不只一个,光在我们村里就有长长的一串,孙二李二刘二姑且不说,光叫王二的估计也得用尽你的手指头外加脚趾头,就你这智商,数不迷糊算你本事。
但你不用担心叫混,从来没有那回事儿。大王二、小王二、黑王二、白王二、豁子王二、结巴王二,我们北苑村人的智商,根本不是你们可以理解的,我们总会有奇妙的办法来解决那些看似难缠的问题。
不是我愿意叫这名儿,就像不是我愿来这世界上一样道理,是爹娘让我来的,名字当然也是爹娘给我起的,我没得选择。
生我的那年,国家还没搞什么计划生育,但我的母亲大人思想超前的先进,她好像早已看到庞大的人口会给这个贫穷的国家带来多大的危害,虽然她老人家大字不识一个。生了我哥后,她就不想再生了,要不是爷爷奶奶心心念念地想要个孙女,大概我就根本没有来人世间逛这一圈的机会,仅这一点,,我就得感谢妹妹。
生了就是一条命,喜欢不喜欢是另一回事。我于是很幸运的活了下来,但在名字上却特别潦草,根本懒得动脑子,于是我就成了王二。
闲话少说,坐好了,下面进入正题。
01
我清楚地记得,头一天我还和几个光腚猴子在生产队的土垃山上滚上滚下,谁抢到了山头并且把别人推下去,就得意洋洋地捏着裆里的小水枪耀武扬威地朝着下边扫射,然后不小心就被别人从背后推了下去,从山顶一直咕噜咕噜滚到山底,身上沾满了自己刚撒的尿和泥。
第二天还没醒来,就被娘揪着耳朵说:“今天上学去!”然后把一个粗布蓝书包套了我的脖子上,蓝书包的带子很粗,也很硬,套在脖子里很结实,我乖乖地跟在邻居春姐后面进了校门,这一套没想就是一辈子,小学中学再到大学,从学生变成了老师,唉,真可怜,我这辈子就一直在学校这个圈子里蹦跶,从没想过圈子以外是什么样子。
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上学,我不喜欢成天趴在那长木板子上一遍遍地读什么“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我更烦写字,每次写字我都和左边的女生打架,不是她哭着告老师,就是我被老师揍得满脸泪,我记不住读过的书,我更怕写字,一写字铅笔就断铅,每一个字都被我撕得血肉横飞,用老师的话说生生被我劈成八瓣儿。
更难过的是,我天生左撇子,人家都往右写,我却握着笔从右往左写,写着写着胳膊碰着胳膊了,挤了人家的地方了,碰掉了人家的本子了,然后就吵就骂就告状,然后呢,当然就是我挨揍了,教我的那个家伙按辈得叫我叔,可他揍起我来特别狠,一点也不留力气,“龟儿子,揍老子。”我愤愤不平,放学之后,我一定半路上截住那告状女,狠狠地骂她一顿,然后……然后有一天,她家长把我堵了家里,娘当着那个家长的面狠狠地揍了我一顿。
我恨透了那女生,我恨透了写字,当然我更恨透了上什么狗屁的学,我还是喜欢土垃山,喜欢在土垃山顶上捏着小水枪撒尿儿。
爹娘当然不会依着我瞎玩儿,他们让邻居家的几个姐姐押着我,每次都来家里喊我去上学,时间长了,我和春姐、香兰还有苇子成了固定的玩伴儿。
春姐是我本家,她和香兰都比我大,她们上学晚,年龄大约和我哥哥同岁,在她俩面前,我一直像个小犯人似的伸不开身儿,只有苇子和我同岁,不多言不多语,我和她最亲。
02
苇子扎着两个朝天辫,红红的头绳伴着乌黑的头发在风中一撅一撅,像一簇旺旺的火焰,又像一团盛开的花,苇子是个瓜子脸,下巴尖尖,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像两扇神秘的门。不知怎的,我一直想推开她那两扇门,看一看里面藏着多少风景。她说话低声细气慢条丝语,一笑两个小酒窝,很甜,很安静。
不像香兰似的,香兰虽然是女孩子,可比男孩子都强悍,走路风风火火的,说话打雷似的“嗡嗡嗡”带着回音儿,打哭全班男生无敌手,香兰曾经让我们猜过一个谜:“绾起一个扣,一绾一包皱。”我们都猜不出来,香兰咧着大嘴笑:“你们真笨啊,这个谜语都猜不出,这是屁眼子!”
我愣愣地望着她。
“看什么看,你没屁眼子吗?”
我不说话了,心想,这个女孩子不好,不该她说这样的话儿。
春姐笑,扯起两腮绯红,苇子捂着嘴:“你……你……坏……”
香兰当然算不上坏,小孩子嘛,百无禁忌,可在当时我的心中,却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子。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呢?我不知道,但我一想到香兰,就想到她那个谜语,就想到屁眼子……
是我早熟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娘老说我丑,这么丑的人怎么会早熟呢,肯定不会,像我这么丑,一照镜子能够吓死鬼的家伙怎么会早熟呢?
那个时候,除了一年级之外,全校都要上晚自习,按大人们的说法叫“上夜灯”。
由于村里还没通电,学校当然也不知道电是什么东西。学生都是从家里自带煤油灯,一人一盏,大多数用墨水瓶改造而成,剪一块圆形铁片,中间钻一个眼,然后再用铁片卷一个细筒,在细筒里塞上搓好的棉条当灯芯。于是,我们下午上学的时候,每个人的手里就多了一盏小灯,有时为了节省,同桌或者前后位会合用一盏,比如我和春姐、香兰、苇子就一直用一盏灯,昏黄的灯光下,我们头挨着头看书写字,屋顶上、身后的土墙上印着我们黑黑的脑袋,抬起头,我们会笑对方被灯燎焦了的头发,焦黄的头发尖上打着一个小小的结,苇子经常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的鼻子又出黑老虎了!”
有时老师在灯光里讲着课,我在前排坐着,把手伸到后排苇子的手里,她经常捏着我的手,用她细细的指甲剔我指甲缝里的黑泥。
就在那个时候,我脑子里突然产生了奇异的感觉:我就得娶苇子当媳妇,就让她捏着我的指甲揉我的手指,抠我的指甲缝儿!
天呢,我才九岁,然而,我脑子里确实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苇子,当我的媳妇儿。我暗暗地念叨。
我是情种吗?肯定不是,俺娘成天笑话我,喊我丑王二,丑人怎么能当情种呢。
03
那个想法可不是一闪就消失了,我在和春姐一块去苇子家喊她上学的时候,一边看着她吃饭,一边就想着我要娶她当媳妇儿,星期六和星期天我们不上学,我有时就想她的模样儿,想她捏着我的手指抠我指甲缝的样子,心里装满了甜蜜。
后来,我们不再去家里喊着上学了,我也没法去苇子家里看她吃饭的样子了,有时我坐在座位上她还没来,我就一遍一遍地看她的位置,想着她家里别出什么事儿……
别用那样的眼光看着我,我不是怪物,我是王二,虽然我才九岁,可谁规定九岁的孩子不能想着另一个孩子?
苇子家真出事了,她小叔竟然上吊自杀了!
苇子三四天没来上学了,我很想去她家看看,但我不敢去。虽然我也曾跟着拥挤的人群去看她叔上吊的地方,但我没见到苇子。
我不明白她叔为什么要自杀,二十三岁,长得脸方鼻直的,人人都夸标致。尤其是刚娶了媳妇不到半年,任我想破脑袋也找不出他要上吊自杀的理由。
“怪老先生啊,识文解字一辈子,结果自己摊上这样的事!”娘在我耳边叨叨。
苇子的爷爷是村里唯一的老私塾,全村人对他都毕恭毕敬,我更不明白了:这位令全村人恭敬的老先生做了什么事,让他的宝贝小儿子上吊自杀?
“老先生硬让他儿子娶桂花当媳妇,他儿子死活不愿意,但拧不过他爹的脸面……”
哦,老先生和桂花爹是仁兄弟,他们在酒桌上定下的这门娃娃亲,哪想到儿子长大后坚决不愿意,可老先生吐出去的话怎能收回,即使别人能干这事他老先生也不能啊,“仁、义、礼、智、信”是老先生一辈子的光荣——他可是村里的老先生,识文解字的怎能做翻葫芦倒水的事?
可苇子的叔叔死活看不上桂花,即使娶进门两个人也不对付。开始的时候,两个人还吵几句嘴,到后来他叔叔竟然连嘴都懒得吵,进了小屋静静地坐着,像死人一样闷声不语。
唉,没想到,他竟然上了吊,吊死在大红喜字还没褪色的新房里……
“老先生太要脸了,唉,是脸逼死了他儿子。”娘叹息。
娶媳妇还会死人,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恐惧。我当然不敢恨老先生,他可是全村最有学问的人。我唯一担心的是苇子,她该不会从此不上学了吧?
04
我和苇子的“爱情”进入初中后无疾而终。
我到最后也没弄懂怎么回事儿,上初一后我们还是同班,春姐和香兰五年级没上完就背着草筐干起了活儿。
苇子是班里的学习委员,负责收发作业。不知怎的,每次发到我的本子时,她总是远远地扔过来,本子“哗哗啦啦”地带着风声落到我桌子上,我抬头看苇子,她根本就不看我,拿我王二当空气儿,这妮子!
我交作业的时候专门走到她跟前,她不耐烦地说我:“你别过来,让别人传过来,烦人!”
天了歪,我没得罪她啊!
哼,丑八怪也有别人都有的东西,骨气。
然后,我们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不到一年,她随着亲戚去了广东,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但我一直没能忘记她,有一次我还试探地问娘:“娶个媳妇要是差着辈分行不?”
娘瞪了我一眼,她不知道我为什么问这愚蠢的问题。
“如果同村人不同辈,那可是要闹大乱子的,弄不好会出血命!”
娘一边缝着我开了裆的棉裤,一边给我絮叨陈家和刘家的事儿。
陈家和刘家在一个队里,按老一辈传下来的辈分,陈家要比刘家小两辈。平常两家人也不错,见了面该叫爷爷的叫爷爷,该当孙子的当孙子。可没想到陈家的儿子和刘家小闺女谈起了恋爱,弄大了刘家小妮的肚子,这辈分可乱得太厉害了,一个是姑奶奶,一个是孙子… …
一旦进门成亲戚就得改嘴啊,刘家的人觉得吃了亏,拿着棍棒就打到了陈家门,两家人几十口子一团混战,陈家屋里的家具被砸了个稀巴烂,两家人也都各有伤兵,亲戚不亲戚的不说,两家人倒从此成了仇人。
“可了不得,弄不好要出人命!”娘说这话时满脸的恐惧,如果他知道我心里想着一个比我小一辈的邻家闺女,我不敢想下去……
05
我在大学谈了个外县的女朋友,毕业后我不愿回老家,就在异乡安家落户上了班。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一次回家唠闲嗑的时候,娘突然问我:“你还记得苇子吗?”
苇子?我当然记得!
“她怎么了?”我急急问。
“前年回来的时候,她还专门问过你。”
“哦,她怎样?”
“比小时候黑了,但很漂亮,在广东嫁了人,一儿一女,听说过得很滋润。”
我淡淡地点了点头。
“听说你们小时候好过?”娘笑着问。
“哪有的事!”我赶紧否认。
“这么大的人了,还什么不好意思的?那天人家苇子娘一块干活的时候,还笑着说起你和苇子的事呢。”
我没吱声,停了一会我问娘:“还记得那次我问你差着辈的事么?”
娘拍了拍大腿:“现在哪还有人计较这个事儿,只要两个人愿意。”娘停了一会,补上一句幽幽的感叹:“社会不同喽……”
也是,娘的娘家侄女在外打工领回来一男孩,谈婚论嫁的时候才知道,男方按老亲戚该叫女方表姑哩,虽然表了又表的老亲戚,也乱了辈分不是,最后两家不也是皆大欢喜?
“只要年轻人愿意,哪有什么邪不拉子杂物事儿?”娘说。
我倒笑了,想起工作后有一次遇到苇子娘,我们站在路边聊了一会儿,当时我就想:“嫂子,我可是想过叫你丈母娘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