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

那台上青衣,头戴如意冠,身罩鱼鳞甲,举步如风,水袖一扬,咿咿呀呀地唱着,像极了故人。

“轻尘……”看客席间,他喃喃自语,唤着一个久远的名字。

奚照之便是在那三千凡尘里,借了一曲霸王别姬,做了天帝三子云孟殿下的宾客,住进了九重天上的西云殿。

声回婉转,哀戚无限,戏声余音袅袅,盘旋了九重天三百个岁月。

西云殿,清晖园,剪梅花乘风,白花花,如雪似霜。

奚照之捻碎一片凤玲茶出神的时候,云孟摇着折扇,嘴角噙笑带来了一份千恩仙子做的雾酥糕,雪白雕花,落在石桌上,甚是好看。

奚照之却蹙起了眉,太阳穴突突地跳。

昔日天帝寿辰,他的一折反串戏,惹得天界男仙恨不能踏破西云殿的门槛,只为一睹“芳容”。幸得云孟紧闭起西云殿大门,方才护了清晖园的一方清净。然而这法子短时管用,久之也不是个办法。终于在一个日光和煦的午后,奚照之一席青衣,长发闲散,俨然一个翩翩公子,不顾云孟的劝阻,淡定地走出了西云殿。

自此,西云殿门前又添了不少美人,热闹了好些年岁。

三殿云孟的头疾也一连犯了好些年岁。

春秋几载过,奚公子男女不吃的名声远扬,热闹渐散,然而情书点心奇珍异宝却从不缺席清晖园,一来二去收到的东西愈来愈多,看着逐渐被填满的房间院子,奚照之着实苦恼。

“你吃吧。”他摇了摇头,为云孟斟了一盏茶。

“你尝一口,莫负了千恩仙子的情意。”云孟笑着调侃。

奚照之无奈,拈起一块,不待他咬,糕衣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味道……这味道……

“噗——咳咳……”来不及思考,他一口吐了出来。

好巧不巧,雪白的小块在云孟的脸上落了个脚,俏皮地弹开,在院子门前的一丛青冬草上翻了几个跟头,停了下来。

猝不及防。

奚照之的嘴角在抽搐。

云孟的脸颊开始抽搐。

“对……对不起……”奚照之满是歉意,“糕点有些涩口……”

“无妨。”云孟倒是很淡定地拿出女仙送予的帕子,擦了擦脸,嘴角若有若无有一点笑意。

“怎会?”一道清丽的声音划破院子清净的空气,鹅黄色长裙地女子,眼里一包泪,满面委屈不甘心地从门口的角落里站了出来,“流苏那么挑剔的嘴巴都喜欢吃我做的点心!”

想必就是千恩仙子了。

“你……你怎么进来的。”云孟不淡定了。

“呸——”千恩仙子不顾云孟的质问,上前试了试雾酥糕,嫌弃地吐了出来,“这才不是我做的雾酥糕,定是有人偷换了!”

千恩仙子一双好看的杏目死死盯着云孟。

云孟讪笑。

奚照之淡淡然,漱口,了然一切。

“仙子的雾酥糕太过香甜,我一时贪嘴吃得忘乎所以了。”云孟悔恨不已,“只好自己照做了一份形似的,却着实做不到味似……该打,该打。”

他自然不会承认,他不喜甜食。

偷换雾酥糕算什么,若是让千恩仙子知道,他偷换了多少别人送给奚照之的礼物,就算不被天上地下各路仙友群殴,也能被他们一人一口吐沫星子淹死。

其实云孟本身也是个脸皮薄的神仙,然而两相权衡之下,还是决定要冒着风险去做这般连自己都不耻的事,不为别的,只因为他知道,他们眼里的奚公子不是别人,那是他的轻尘啊!

他唤了奚照之三百年轻尘。

“我不是轻尘。”奚照之回了他三百年,眉眼间颇是无奈。

和天上大部分神仙比起来,奚照之的过去其实很短。

他曾梦醒于魔界极北,薄水岸边,经脉尽断,修为无几,动弹不得,那是他生命的源头,再往前,一切记忆都是空白。

厚山顶的一轮月亮陪了他五个日夜,月亮周围散布着几颗零星的星,偶有几个萤虫落在他的鼻尖歇脚,清净得很。

一个女人把他从薄水吻湿的滩上捞了起来,为他砸了好些丹药,伤势终是好了七八。

她是奚魔族魔君的女儿,是个美艳狠厉的女人,待他却甚是亲近。

奚魔女为他赐名照之,约莫寄个彩头,盼他为奚魔族带来日照。

奚魔族没有白日,只有黑夜。

上万年前奚魔族先辈发起一场战乱,扰得三界不得安生,却为神族松微神君所败,从此奚魔族窝居薄水一带,此处也成了不被御日仙君眷顾的地方,年年不见日头,黑夜无尽,星星倒是美得各有千秋,不过见多了也变得寡淡无味。

那个女人总说她平生所愿不过二,一愿便是领奚魔一族战取九天,再不受那迂腐神仙的窝囊气。每每提及那位先辈她总是恨其不争,道是有匹夫之勇,无谋者之智。

他曾借着春暮厚山后大荒裂隙旁的满天司星花问她,二愿为何。

她攀上他的肩,眸如秋水,轻道:“二愿不过眼前人。”

他打开了她不安分的手,无奈地笑了笑。

不知道在薄水厚山过了多少个没有日头的黑夜,就在他以为自己的一生或许就这般碌碌而过,静待羽化时,天帝三子云孟以奚魔族居心叵测,偷炼黑灵,危及苍生为由,带兵征讨奚魔一族,打破了他平淡无奇的生活。

后来,奚魔女死了,奚魔族灭了。

靠着薄水边的一颗无欢树,她奄奄一息,漫天的噬灵火却映得她的容貌愈加生动。

“活……活下去。”她痛苦地抓紧了他的衣袖,嘴角咬出了血迹,眸子里开满火红的花,片刻之间悉数熄灭。

他叹了口气,替她合上了闭不上的双眼,令她瞑目。

那夜的噬灵火落遍了整个厚山薄水,火光吞噬了所有的奚魔族人,却独独掠过了他。

奚照之想,他也该见见日头了。

雨女泉水烹茶,玉书碾焖上片刻。

半晌无言。

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奚照之为云孟倾了一杯凤玲茶,青色茶尖撑开阵阵沁人的香,掩去茶中祝煞之华的气息。

三百年来,他为云孟沏的茶,盏盏皆添祝煞之华。

“你这茶烹得妙极,连祝煞之华扔在里面,也让人甘之如饴。”云孟洒然一笑。

啪嗒——

奚照之手里的瓷盏碎成了几瓣,漆黑的眼眸卷起了一阵无声的风暴。

他都知道。

祝煞之山,有草曰华,毒性缓慢,可噬神者法力,折其仙寿。

云孟支颐品了一口茶,笑着告诉他,他幼时因为被父君丢去猨翼山修炼千年,那地方毒草成片,毒虫遍地,他早已百毒不侵。

他爱笑,即便是奚照之的剑抵在他的脖子上,他嘴角的笑还是清浅如水,和煦似阳。

他挪开了剑尖,笑容有些落寞,他说你不记得了吗,他说是你把我从猨翼山上反鼻虫的嘴下救回来的。

奚照之执剑的手开始颤抖,他终究逃不开薄水梦醒前的回忆,天行有常,一切都是注定。

凤麟有娑夷,三万里如练,载了世事万千年的更迭兴衰。

奚、云二人辗转至此,只为求得奚照之那记忆里的一抹空白。

娑夷水鸿毛不浮,只装得下阳光,干净得能鉴人心,却也需依万年修为才能显得临水人的欲求事。

奚照之施法不过片刻,体内一股戾气横冲直撞,他捂住胸口,一抹鲜红从嘴角溢出,双目一黑,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之前眼前一直晃荡着云孟布满焦急的脸,似曾相识。

这一睡就是无数个混沌的梦,梦里全是没经历过的人事,昆仑山上的白衣少年,枫桥边的红药花,看猨翼山头的帝江兽跳舞,跳着跳着,一个身子就如没有根的浮萍,飘荡不定,没有依靠……

那记忆里的空缺,终于填上了。

他原是昆仑山上瑶池金母的池中一株莲,蒙金母恩泽,修成小仙,得名轻尘。

瑶池金母怜他甚具慧根,口传亲授,经史子集,赤搏斗法,他无不精通。

轻尘爱戏,他的一曲霸王别姬,曾在万尺红尘中,代代相传,经久不息。也是因着那一曲霸王别姬,初识云孟,被他误作女子,那浪荡子在戏台下,亮出南海明珠,以之为聘,向众人夸口,台上那扮演虞美人的青衣戏子他云孟三殿要定了,笑容得意又灿烂。

男子缠人起来,尤甚女子,轻尘难辞云孟,终于应他枫桥一见,借着一片似火红药,他青衣一席,随风款款,少年正当好。

云孟愣愣地张着嘴,无语了半晌。

良久,终是下定决心,折扇一合,只道罢了,不娶了。

轻尘舒了口气,心想终于摆脱这吵闹的纨绔子,嘴角难得勾起了一丝若隐若现的笑,道句告辞,就要离开。

“不娶了,我同你结拜!”

轻尘背影一僵,满面错愕。

烛九阴的眼睛开了又阖,阖了又开,神界的上千个年岁过了去。轻尘和云孟,从相识走到了莫逆之交。

轻尘在猨翼山上找到云孟的时候,这小子正坐在树上披着姣净的月色,悠哉地看崖边的帝江兽跳舞。

云孟自小顽劣,不喜读书,故而也不知帝江为何物,只觉得那庞然大物的袅娜舞姿有趣得很。如此想来,天帝把他丢到猨翼山磨炼一番确是煞费苦心。

云孟不识此兽,可轻尘认识,《神异经》有言:“帝江兽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人有德行而往攻击之,有凶德则往亲近之。”

轻尘不欲惹它,只想带着云孟寻一处安全所,云孟却要拉他一同观舞,惊动了帝江。偏他二人又勉强算得上个有德行的谦谦君子,被帝江追了半个山头。

祸不单行,树上掉落下来的反鼻虫似是对云孟一见钟情,同它来了个亲密“接吻”,反鼻虫的毒一扩散,云孟直接晕死了过去。

轻尘把昏迷的云孟从猨翼山带回西云殿的时候,云孟的嘴巴已经不存在了,鼻子下面肿成的两根与西天孙猴子的兵器倒是有几分神似。

云孟醒过来的时候看着镜子哭了,他困难地开阖上下嘴唇,含糊不清地问轻尘会不会因为他的嘴巴不想和他做兄弟。

轻尘说不会,你嘴巴好好的时候我也不想和你做兄弟。

云孟又哭了,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那时候,轻尘察觉到魔族薄水一带出现了异动,黑灵之气忽隐忽现,那是上古时代被父神封禁的法术,父神曾说:“黑灵一出,神魔共难”。

轻尘孤傲轻敌,只身一人前往奚魔族,与奚魔君斗得难解难分,奚魔君落了下风,却阴招百出,化作他最亲近的人的相貌,乱他心神,他终究棋差一着,落得个修为尽失,记忆全无的下场。

轻尘失踪了五百年,云孟寻了他五百年。

五百年的光阴,于轻尘不过蹉跎一刹,于云孟是一场不见尽头的飘零寻觅,于奚魔君,却只为设一场精妙无双的棋局。

轻尘成了奚魔族黑灵的载体,那一场噬灵火引起的屠戮,不是覆灭,是成全,奚魔一族的灵魄,借着那场大火,封在了他的体内。

奚魔族利用了他五百年。

奚魔君令大荒裂隙的浊息侵袭了他的身体,他的五脏六腑早已破败不堪,离死期不远了。而他的羽化之日,将是奚魔族的归来之时,神佛难挡。

轻尘悠悠醒转,仿若大梦一场,眼角爬着一颗晶莹的水珠,剔透了阳光。

娑夷水边,木犀树下,云孟醉酒舞剑,一招一式,无不透露着悲怨愤恨,戾气搅乱了漫天的金花。

舞得累了,他倚靠在木犀花树旁,远远与轻尘对望。

“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微风把云孟的细语送来轻尘的耳边,微弱得仿若轻尘的心跳,轻尘忽然发现,云孟不笑了。

业火在无间地狱第八层,又名“烧地狱罪人之火”,可焚尽世间万恶之源。

轻尘孤身一人,眼前便是欢快跳跃的熊熊业火,噬有罪之躯,吞恶毒之灵。

娑夷水回来后,他去了一次薄水厚山,奚魔女埋骨的无欢树下,大片的司星花风中颠扑,飞舞。

一缕透明的灵识似是察觉到什么,从草尖渗了出来,环绕着旁边的一枚漆黑镶金指环,那是奚魔女留下的。

“我虽有吞并九天之志,却不屑行卑劣之事。黑灵一出,万物难存,然而众生何其无辜。我不忍父亲为之,奈何劝阻不得,待明白过来为时晚矣,只好示君以挽救之法……”

奚魔女的灵识告诉轻尘的挽救之法不过是以业火焚身,才能除尽体内的奚魔族黑灵。

“可怜了奚魔族的上千族人。”轻尘眸中暗红,喃喃自语,他这一投身,奚魔族的一切同他自己,便于这八荒六合,消散的不剩踪影了。

眼前忽的浮现那白衣少年的影子,在戏台下,立誓要娶他,笑得得意又灿烂。

心尖像是被谁掐了一下,刺痛得很。

痛过之后又是清醒,他咬了咬牙,捏了个诀,施了仙术束缚住自己,好让自己不要挣扎,身子扑了下去,闭着眼睛,拥抱那欢腾的大火。

想象中的痛楚并没有来到,他被粗暴地拽了回去。

云孟把他拖得离那火光远远的,红着眼,死死地瞪着他,气得浑身颤抖,说不出一句话来。

轻尘眼神躲闪,他们相识了上万年,他在云孟面前从未如此心虚过。

轻尘知道,他选择这一条路,对得起天下人,独独对不起云孟。

可是那又如何?奚魔女何尝不是辜负了最亲的父亲?

天下为大。

念及此处,他终究还是坚定了赴死的决心。

“轻尘。”云孟轻轻地叫他,眼中三分不甘七分怨愤,却不敢大声质问,生怕他又要去投身烈火,“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轻尘摇了摇头。

“你再给我一些时日,再给我一些时日我定能找到两全之策,好不好?”

轻尘叹了口气,还是摇了摇头:“我受浊息所染,时日无多,或许今夜,或许明日,我总也会羽化,那时候,将会是天地的灾难。”

云孟死死地抓住轻尘的衣袖,低着头,泛红的眼角,浸出了一颗泪。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放松下来,似是做了什么决定。

“我同你一起。”声音低如蚊蝇,被业火里炙烤的恶灵哀嚎声淹没。

“什么?”

“赴火海,我同你一起。”云孟咬了咬牙,抬起头来,坚定地看着轻尘。

轻尘笑了,他很少这样发自内心地笑,笑得清澈干净,俊郎的容颜上如云开见阳。

他抬手,揉了揉云孟的脑袋,这个少年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

灵力从指尖输出,注入云孟的灵台。

轻尘本以为琼芝草可以让云孟睡足三日,却忘记他有百毒不侵之躯,才惹得云孟辗转寻至此处。如今,他既不忍云孟同受业火之苦,又自知劝他不过,只好试着抹去他的记忆。

云孟似乎有所察觉,满是惊恐,奈何他自小闲散惯了,修为哪里及得上轻尘,挣扎无望,眼泪爬满了脸颊,沉沉睡去。

熊熊烈火中,一席白衣的身影忽隐忽现,须臾之间,匿了进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九重天上都在传,三殿下云孟自八层地狱走了一遭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不言不语,大醉不醒。

“喂!云孟!”流苏仙子站在树下,叉腰喝道,“奚公子呢?你把他藏哪儿去了?”

院落的剪梅树枝丫直刺向天,青红的扇形叶片簇拥着丰盈出剪梅树妖娆婷婷的身姿,云孟在树上屈膝坐着,倚着树干,酒壶一倒,酒水不偏不倚,落湿了流苏的飞霞妆,浸透了她的青萝裙。

“云——孟——”

一声怒吼,整座西云殿震了两震。

云孟不以为意,斜斜瞥了一眼树下的人。

“奚公子是谁?”他淡淡地说,“我不认识。”

一阵风把他轻飘飘的声音送到流苏的耳朵里,剪梅花欢快地飞舞,他的面容愈显虚幻和遥远。

仿佛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望着树上那颓然得没有一丝生气的男子,哪里还有昔日春风得意的样子?流苏忽然就没了脾气。

她叹了口气,无奈地冲身后的千恩仙子摇了摇头。

千恩仙子一双好看的眼睛里,含了半天的一包泪终于爬满了脸颊。

从此,九重天上又多了个醉酒的女人。

流苏日日坐在窗前撑着下巴望着远处的西云殿,剪梅树林占了半边天空,树上隐约总有两抹人影,执着地醉了一个春天。

“奚公子啊奚公子,你可真是蓝颜祸水!”流苏不由得感叹,却也着实苦恼。

她自诩千恩仙子的闺中密友以及九重天上三殿下的第二好友,心想不能放纵他们两个如此堕落,终于在一个惠风和畅的日子,将云孟同千恩从酒梦里拖了出来,择了处凡世,听听戏。

虞美人在台上款步而出,举步如风,腰似细柳,一汪清水眸,满面烟云愁,唱将开来。

云孟拈起一块糕点,耳边响起一曲霸王别姬,唱腔凄凄,满含愁思。他蓦地怔住,手里将沏罢的碧螺春顺着壶口,落湿了衣裳。

放眼望去,倏忽间,泪流满面。

“奚……奚公子。”千恩仙子也注意到了台上的戏子,喃喃自语。

扮演青衣的那人,眼波流转处,无不落在云孟这处看台,眸子里是常人读不懂的悲喜。

一曲唱罢,那戏子转入后台,云孟起身,向后台冲去。

半途相遇,半晌无话。

“你好,我叫轻尘。”青衣戏子打破了沉默,他的眸子深得像一汪潭水,内疚、不安和期待杂糅在一起,全落在水里。

云孟红了眼眶,他颤抖得伸出了手,紧紧地抓住了轻尘的衣领,死死瞪着他。

他真的很想揍他。

轻尘万年平淡的脸上,流露出无措。

云孟突然没了脾气,他笑了,嘴角的弧度越咧越大,又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像夏天的青梅酒,五分清甜,四分酸楚,还夹杂着一分涩意。

“我知道……”他笑着笑着就哭了,哭得哽咽,哭到伤心处,给了轻尘一个大大的熊抱,“我知道……蠢蛋。”

青天白日当头上,远远跟上来的千恩仙子和流苏仙子看着紧紧相拥的两个男子,面面相觑。

千恩仙子觉得她还是失恋了。

奚魔女留下来的那枚漆黑镶金指环,是以她的骨血作引,以灵魂为介,用万年修为炼制。炼成之时,她也就魂飞魄散了。

这天地间再无奚魔女。

指环在业火里集了轻尘的灵魄,带他冲出火海,为他重塑躯体,予他新生。

这天地间只多了一个爱唱戏的闲散仙人。

“你一直不曾忘记我?”轻尘问,他明明在离去前对云孟施了忘虚咒。

云孟无语,抛了个白眼,继续潜心弄茶。

人死了咒还能在吗,真是糊涂蛋。

他在心里腹诽了轻尘千万遍。

这也是当初他日日夜夜大醉不醒的由头。

那时的云孟,是真的相信轻尘已经离去了,带着他的忘虚咒,留给云孟的只有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神界万千载时光,还有碎了一院子的回忆。

云孟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傻愣愣地笑了。

“你笑什么。”轻尘蹙了蹙眉,调弄着云孟煮得过火的茶叶,有些嫌弃。

“我笑你难得糊涂,只是对本殿施了个忘虚咒,而不是惨绝人寰到给我灌忘川河的忘川水。”他伏在桌上,拨弄烹茶的火种,眉眼间都是庆幸的喜悦。

阳光雀跃在清晖园的青青草色上,白色的剪梅花在风里戏弄着飞虫盈透的翅,云孟忽然觉得,神界的万千载时光,变得可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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