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辟鸿蒙，谁为情种
偶然翻出李娜写给我的一封信，信中说，我们都是贫瘠土地上的小树，只有拼命向下扎根，才有机会吸收营养水分，才有机会长成参天大树。我们都是喜欢迎风前行的孩子，风越狂，我们就越兴奋。信念愈坚定，意志愈刚强。我们永远都不会满足，有时执着，有时抱怨。可是，有一次，她却被命运打翻在地，束手无策，唯有充满悲愤的控诉和充斥恶毒的诅咒。
2003年高考报名在即，学校组织大家办理身份证上传信息。期间很多同学被卡了下来，李娜和我就是其中之一。我是因为名字多，她是因为岁数大。那时候，乡村里派出所给孩子上户口，不规范，一则村里人识字的不多，另则工作人员识字不多。名姓叫应就是，没有人会叫真写那个字。因此，名字写错，年龄写错是常有的事。如果不考学，不参加城里的正式工作，村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现，更不用说去追究。我的难题是通过填了一栏曾用名得以解决，柳暗花明，豁然开朗。而她的难题却演变成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那天中午，书俊、天亮和我吃罢饭回来午休，他俩似乎睡着了，而我遭遇了睡眠障碍。就在思维恍惚之际，房门却咚咚地响了。我离门最近，习惯性地喊了声“谁了？”可是门外无人应答。正待不管，门却又倔强地响了。我又无奈又气恼，来不及找到眼镜，就胡乱下地套了鞋准备开门。可是，还没等我开门，一个人便拉开门走进来。隐约中我感觉她是李娜，就折步往回走，边走边挖苦她：“大中午不让人睡觉，你是来要钱的，还是要命的？”。她没作声。一动也不动。我觉得有点蹊跷，又回过头看向她，接着说“咋了，有事?”她还是没说话，也没动。这是哪出？徐庶进曹营了！我凑近她脸前再看，只见她神色凝重，表情呆滞，满眼泪花。我凝视着她的脸再次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只见她眼睛一眨，泪花沿着眼睑飞速汇集，渐渐在眼角集结成泪珠，泪珠越集越大，最后结成一颗硕大的珍珠。我当时感觉它晶莹剔透，就是珍珠。起先垂挂着，后来留不住，终于从脸颊滑下来，没有一丝犹豫，摔在地板上，摔得粉身碎骨。
此刻，摔碎的还有我的精神王国。一直以来，我都把她看做是我描绘未来的参照物，是我脑海里最美好的理想化身，是我打拼奋斗的力量源泉。我心里压抑极了，一口气堵在胸腔，喘不上来。我感觉眼前的世界瞬间失去了光彩，所有的理想、奋斗都不重要了，所有的好奇和热情都失去了意义。甚至整个时空都垮塌下来。一股悲愤的怒火逐渐堆积厚重起来。是什么样的人，迫使她向命运交出抗争的力量？！是什么样的境遇，逼迫她变得弱不禁风？！鲁迅的话在我耳边响起：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我当时的心情如果高声朗诵的话一定深情并茂，极其熨贴。此时她的无助、无奈像决堤的洪水迅速漫过我的头顶，淹没了整个屋子。
过了一会儿，她定了定神，终于说出一句话，我可能参加不了高考了！说完，脸上的泪水也没擦，跨过门槛走了，头也不回。当时，我傻了，脑袋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喊天亮、书俊快起来，他俩不出声，继续表演装睡。我只好摸到眼镜追了出去。
她落泪了，我觉得心里并不是痛，而是伤感失落。没有戴眼镜，让我不能思维，来不及判断，更作不出及时的合理的决定。势态发展超出我的掌控。她哭了，作为朋友，好朋友，我只能尽量安慰劝解。她说她要走，我说你等着我。不能参加高考对她的打击有多大，我不好估量，为让她减轻心理负担，我中午没睡觉下午没上课，全程陪同，怕有闪失。下午5：50她又来了，说是约去打牌，我不好意思拒绝，同去。往后的几天整天都在头痛。
我头痛的毛病是读初三戴上眼镜出现的，读高中时加重，高三时尤其严重。学习超过1个钟点就会头痛欲裂，恶心呕吐。午睡不好，晚上失眠，心情抑郁都会痛得不可收拾。每当头痛到生不如死的境地，我就会产生强烈的厌生情绪，不敢告诉父母，一则家里没钱治疗，每学期卖猪交学费已经让我觉得够没人性了，不能再逼迫他们难堪；二则即便告诉他们也只是令他们徒增焦虑哀怨，于事无补，干脆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不考虑将来，也不在意现在，自生自灭算了。但事情总会有转机。上天给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户。后来我发现找李娜聊天，听她唱歌能使高温烧烤下的大脑安静下来，大脑安静头痛就可以忍受。
听她唱歌能缓解头痛，也是一次偶然机缘发现的。高三上学期我从理科班转回文科班，政史地落下太多跟不上课，只能强行识记，一天一个章节，效果不错。连续一个月的超量学习，使头痛愈发加重，不能正常进班学习。一天坚持听完数学课，就不得不回宿舍卧床休息。班主任李老师特别担心我学习成绩下滑，多次找我谈话，了解我的病情，按照治疗神经衰弱的方法，对我多方开导，实施心理降压，希望有所好转，但收效甚微，终于无计可施，也就作罢。只是有几个好友，放学后不免惦念，常来宿舍探望我，其中自然有李娜。
有一日下午，课外活动50分钟，她背着书包从外面进来，看我躺在上铺休息不曾睡着，就势坐在下铺同我说话。她说最近学习很刻苦，成绩却毫无起色，劳心劳力却总不见进展。学习不学习没有多大区别。彼时我心里也很着急，担心来年高考考不上好大学。话题越聊越沉重，就聊进了死胡同。大家各自担忧，接着就是不愉快的沉默。
不过我打破了沉默。我提议说，李娜，唱支歌吧？她犹豫了一下，最终同意了。她说唱《真的爱你》吧，是黄家驹写给她母亲的，很好听，我也喜欢。我说，随便吧！只见她打开书包，翻出一盒黑色封面的磁带，塞进步步高复读机，按下了播放键。音乐随即刺破了静寂，飘荡开来。乐曲前奏很长，声音乍起，逐渐放缓，仿佛天外飞来，渐行渐近，入耳入心。娓娓道来如拉家常，轻声诉说像心田私语。李娜将复读机声音调小，轻声伴唱：
无法可修饰的一对手
带出温暖永远在背后
纵使啰嗦始终关注
不懂珍惜太内疚
沉醉于音阶她不赞赏
母亲的爱却永未退让
决心冲开心中挣扎
亲恩终可报答
春风化雨暖透我的心
一生眷顾无言地送赠
是你多么温馨的目光
教我坚毅望着前路
叮嘱我跌倒不应放弃
没法解释怎可报尽亲恩
爱意宽大是无限
请准我说声真的爱你
一曲终了，我听出了丰富的味道。有美好的回忆，回忆中有温馨有甜蜜，有失落也有伤感。有对母亲的赞美，也有对自己的责备。曲子洋溢着真挚和诚实的对待生活的热情。曲中有母爱的无私付出和永远的不离不弃，传递着雄厚的力量，支撑儿子去一无反顾的追求理想。曲中也有儿子奋斗中的苦痛和顽强，千回百折，不屈不挠。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太有味道了！
味道源于乐曲的节奏，苦难的基调，伤感的情绪。味道源于黄家驹填写的歌词，朴素的情感，普遍的情怀，不屈的斗志，真诚的表白，对美好过往的追忆中流露出几分甜蜜，几分温暖，几分忧伤，几分不屈。
味道源于采用独特的粤语演唱，让人听得似懂非懂，但铿锵有力，劲道十足，特别振奋人心。
味道更加源于李娜独特的唱腔，她的音色阴柔中暗藏坚强，喃喃细语中充满关切，苦难哀怨中饱含执着。外表优雅而内心端庄。人如曲，曲亦如人。
一曲终了，我脑袋上千斤巨石，奇迹般的卸掉一半，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为了感谢她，每到周末我都会给她补习地理。她则送了我一本黑马高考数学模拟卷。在高考奋战的大路上，我们并肩携手一路同行。
后来偶有头痛，李娜仍然会为我唱歌。陆续听过《光辉岁月》《海阔天空》。我觉察到beyond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比如自我、理想、真诚、骨气，不折不挠，不屈服不妥协，追求真理、奋斗不息都是我们这群人身上所迸发出的共同气质。那时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爱上了beyond,爱上了他的歌。
人们说音乐是通向灵魂的。从歌唱中我认识了一个真实的李娜，深刻的李娜，心理上曾经走得那么近，我几乎能猜到她发呆时想些什么。不知道她是否意识到，同时她竟变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面镜子，时常照出我的内心，照出我的理想，照出我的奋斗，我开始有意识地唤醒自己，成为自己，让自己自信地做每一件自己想做的事，不再退缩。
高考结束，我们的宿舍到期全退了，晚上无家可归。我、书俊、天亮、东飞、振国、李娜相约在丰镇的大街上漫步，天上下着毛毛细雨，我们一路高歌，唱得正是beyond《海阔天空》：
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
怀著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
风雨里追赶
雾里分不清影踪
天空海阔你与我
可会变(谁没在变)
多少次迎著冷眼与嘲笑
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
一刹那恍惚
若有所失的感觉
不知不觉已变淡
心里爱(谁明白我)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
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
那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是否还记得？燃烧的青春，奔腾的理想。自由自我，高唱我歌。期待有一天，我们再相聚，还能一起唱“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那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走遍千里！”
2003年九月，李娜东赴长春学习金融，我则北上呼和进修中文。联系时断时续，偶尔打个电话，有时写一封信，再不似以前天天照面、形影不离。上了大学，各有自己的天地，自己的生活。时间侵蚀着青春的脸，与过去渐行渐远，一点点被遗忘。
现在想来，李娜在我生命中确实起到了人生导师的作用。往事历历在目，对于她，我确定是欣赏喜欢的。因为欣赏所以喜欢。在女生朋友中为什么我唯独对她特别在意，可能她代表我理想中的一部分。她很有个性。譬如我很欣赏她的含蓄，她的每个行为动作，都是欲全动而局部动。用学过的语音学知识，这叫做不完全爆破。还有，我特别喜欢听她说话，不知道是喜欢声音还是语调，总觉得听起来很柔软，有唐诗古韵的味道。
有时我很觉得自己目光短浅，视野狭小，遇事不假分析，不会思考，尤其是面对李娜的时候，为此朋友们没少批判我。后来不知是因为与她相处时间久了，出现审美疲劳，还是我的美学关注迁移变化，或者是她自身拼搏轨道有所转移，我意识里对她的关注如秋风之对树叶，一点一点减少。
我从她的影响中渐渐摆脱出来，我的思维又回到了我的大脑。心静自然明。她的路会长，而我的路也许正长。
记得高中跑校期间，有一次放学回家路上，雨过天晴，我们看到了彩虹。她说彩虹真美！七种颜色缤纷绚丽，是大自然创作中最美丽的东西。我说彩虹的确冰玉无瑕，一尘不染，她冰冷高贵，洗脱尘俗。其实，彩虹给天宫架桥，可她终究会消失，而人间架的桥却能长久百年千年。
以高中写的一首诗，献给生命中的贵人。
致青春
是什么样的星辰
给了你如山的空明
是什么样的空明
给了你如水的心情
是什么样的心情
给了你清澈的眼睛
也许是偶然间天地的垂青
锻造了你这样的精灵
让我们回首青春时
留下一段难忘的追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