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二十讲之第六讲

         隐藏于优雅华丽之下的真实与杀机

                ——《崤之战》人物语言欣赏

                                    //行言   20210826

                               序

《秦晋崤之战》是春秋之时的一次著名战例。它记载了中国古代历史上第一次伏击战，也让我们深入地认识到了秦穆公、孟明视和文嬴等人的性情。透过历史的迷雾，当我们拔开重重遮掩之后，会更好地通过其人其事深刻地认清当时那复杂的国际情势，为理解那段故事做好沉淀。

学生们身上暴露的最明显的阅读缺陷是对历史书籍的阅读相当少，这些中国古代的经典文献、文学作品，他们都很少去看，只是听过名字，比如《左传》、《战国策》等，所以，我对此文的阅读析解，还有另外一个目的，那就是帮同学们打开一扇认知《左传》等文学书籍的大门，我想尽可能地借助《崤之战》这一章节的众多精彩纷呈的人物故事，让中学生对其感兴趣，能产生自发热爱阅读我国古典文学的冲动，这也算是对中国古典文化的一种传承吧。

好在同学们的反映是很好的，他们在听讲之时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和探讨的热情。

                          一  皇武子辞秦师——杀机四伏

我们先看一下“皇武子辞秦师”一段的原文——

（使）皇武子辞焉，曰：“吾子淹久于敝邑，唯是脯资饩牵竭矣。为吾子之将行也，郑之有原圃，犹秦之有具囿也，吾子取其麋鹿，以闲敝邑，若何？”杞子奔齐，逢孙、扬孙奔宋。

以上是皇武子到秦军客馆找杞子时的一番说辞，它是有着一定的背景的，这从上文中能得到，在这里，我来分析一下。

当孟明的军队日夜兼程来到滑国境内时，距郑国已然不远，胜利好似已可唾手而得，恰在此时，碰到了郑国的商人弦高；弦高是要到周王朝做生意。这个弦高是个细心又爱国的人，经过观望摸察，他知道了这只秦军部队的军事目的，两年前秦晋围郑的往事又浮现于眼前，他清楚地意识到郑国即将面临的严重危机，于是他紧急地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假冒郑国使者赠送礼品犒劳秦军，使秦军误认为郑国已知晓并有了充分的准备，同时，另一件是急速分派手下伙计向郑国国君通风报信，做好战争准备。

正是弦高的通风报信，引起郑国君臣的高度重视，郑穆公立即派人调察，于是发现客馆中的秦人已厉兵秣马准备好了要里应外合，正是在这国难当头生死存亡的紧急情况下，郑穆公派了皇武子到客馆和准备里应外合的杞子等秦军将领交涉，目的就是驱赶这里的秦军离开郑国，不让他们里应外合。所以才有皇武子此番说辞。

皇武子的这一席话，给我们的感觉好像是极为恭敬、客气，对秦人非常尊敬，其言语中好像还透着谦卑的低姿态，但这都只是明面上的，我们千万不要被这表面所迷惑，它绝不是全部！！

那他的话里还有着什么呢？这其实正是考察同学们或者是读者朋友们的阅读力的地方。不过，这答案要在下面的语句中才能得到。所以，阅读，切记断章取义，要有整体意识。

我们在阅读下面文句中，如果特别注意到在听了皇武子的一番恭敬言词后，杞子、逢孙与扬孙等秦人的反应时，自会产生很大的疑惑——

这秦人的反应是“杞子奔齐，逢孙、扬孙奔宋”，这里出现了一个“奔”字；“奔”在这里指的是“逃跑”，那么，这里的问题就大了！杞子三将的反应为什么竟是如此之大？仿佛是生命受到了极大的危胁，而且情况还相当的急迫，以致于好好的一队秦兵，来不及商量就作鸟兽散，“杞子奔齐，逢孙、扬孙奔宋”而去？皇武子的这番恭敬言词的背后究竟还隐藏了哪些不被我们发现的玄机呢？

那么，我们就要不得不再次重新来审视皇武子的这席话了。

皇武子没来时，没和杞子等秦人说时，杞子等正在客馆内悄无声息地厉兵秣马准备里应外合，他们根本没有逃走的打算，正是皇武子来到后说了这一番话才使秦兵产生了这样大的反应，所以，玄机就在这一番话中。

原来这番话语并不是表面的谦卑那么简单，它在谦卑与恭敬中实则暗藏着深深的仇恨、愤怒与杀机，其警告之意寓含其中。

想想也是的，你杞子等秦军在人家郑国的这两三年里，吃的用的住的统统都是郑国提供的，郑国对你们秦人极力讨好，将最好的都供给你们，惟恐怠慢了你们秦人，哪知现在你们却想要和远奔干里袭击郑国的秦军来个里应外合。这是要灭人家郑国啊，这可是国仇国恨啊，这郑国人又哪里会容得下。只不过，人家郑国在事情没有发生时，尚不想撕破脸。碍于秦国国力，摄于秦国国威，郑国不敢贸然 和秦国决裂，所以只是先礼后兵罢了，但是，可以想见的是，皇武子的礼敬之后，下一步肯定是郑军事接管杞子他们所掌控的北门控制权，并且，郑国也绝对容不下他们这一队秦军，甚至郑军之中不乏还有鹰派人物，正在酝酿着一个消灭他们这一队秦军的计划。也就是说，皇武子的这一番看似谦卑恭敬的措辞之下，其实暗藏着深深的杀机，这一点，被杞子他们清晰地看了出来，同时还意识到相当地紧急，如果迟走的话，迟则生变，一旦事发，他们这一队秦军就会成为郑人的刀下亡魂，正是这样，才有了杞子他们的巨大反应，即“杞子奔齐，逢孙、扬孙奔宋”。

               二  文嬴请三帅——被华丽隐藏的真实意图

这一段，我准备细细分析一下，让同学们感受到言辞中所蕴含的丰富信息与内在精神。

文嬴，是春秋之时的一位奇女子，但她的事迹和我这里要讲的关联不大，所以在此不打算细说，我只想透过她的这一番话语来和大家聊一聊言辞的魅力，谈谈隐藏在华丽言辞之下的真实意图这个问题。

我们先来注意看看文嬴的这一番话：“彼实构吾二君，寡君若得而食之，不厌，君何辱讨焉！使归就戮于秦，以逞寡君之志，若何？”

初一听，好像文嬴是站在晋襄公的立场上，为晋襄公着想，劝告他没有必要加剧秦晋的紧张关系，这三员秦将是如此的可恶，他们擅自行动，破坏了秦晋两国原本友好的关系，现在他们不但是晋国的战俘，也是秦国的罪人，秦穆公恨不得生吃他们的肉，如果你晋襄公现在杀了他们三人，难免会落得穆公的抱怨，所以，不如放他们三人回到秦国，让他们在秦国被国法军法处死。

在文嬴的这一番话中，对孟明三人的态度是明确贬斥痛责的，一再强调孟明三人罪不可赦，必应被处斩，只不过是死在晋国之手还是死在秦穆公之手的问题。为了不更深的得罪秦国，也为了缓和秦晋的关系，她劝告襄公让孟明三人回到秦国，死在秦穆公之手。

那实际上是这样吗？绝对不是。

实际上，这文嬴是在设法赢救孟明三人。

文嬴绝对明白穆公不是一个昏君，既然已经因为急躁冒进而铸下大错，得到了恶果，他穆公就绝不会再犯下不可饶怨的大错，他一定会惊醒的，醒悟后的秦穆公必定会正视自己的失误，而对孟明三人只会善加重用，不可能斩杀他们，他应该高兴还来不及呢！而最后的事实恰恰是如此，秦穆公亲自素服郊迎三帅归来，不予处罚。所以，文嬴的话表面上是口口声声谴责孟明三帅，坚决要斩杀孟明三人，实际上，是在想方设法说服襄公放归孟明三人，是要赢救他们！这才是被她深深隐藏了的真实意图。

可惜，晋襄公并没有体悟出来，反而对文嬴的这番话表示认同，于是就很轻率地做出决定放归了孟明三帅，而等到大将先轸怒斥为“武夫力而拘诸原，妇人暂而免诸国。堕军实而长寇仇，亡无日矣”后才幡然醒悟，后悔之余派阳处父带兵火速追捕，但已晚了。

我们看到，晋襄公之所以犯错，就是因为文嬴的言辞好像是在维护秦晋两国的关系，替晋国着想，又加之一再强调必斩孟明等，不为其求情，这一切表面的述求被晋襄公当成了肺腑良言，他被华美的外衣给迷惑了。相比之下，先轸的政治智慧就很高，他一眼就看到了问题的本质，一针见血地点醒了糊涂的襄公。

                          三     阳处父之婉转与尽心

接下来，阳处父的表现也很精彩。其言辞尽显婉转与诱惑，不过，他遇上了孟明，没有得逞。

读一下涉及到阳处父奉君命追孟明三人的句子——“公使阳处父追之，及诸河，则在舟中矣。释左骖，以公命赠孟明”。

阳处父受君命火速追步孟明三人，等他来到河边时发现孟明三人已坐着小舟行到了水中央，追是追不上了，但阳处父并没有轻易放弃，而是做了最后的努力。只见他解下左边马匹的缰绳，牵着马到岸边对着已在河中间的孟明来了个假传君命，谎称说是奉晋君之命，要把马匹赠送给孟明，请孟明等返回取马。

晋君当然没有赠马给孟明，而是要阳处父带兵把孟明三人抓捕回来，阳处父的话语看似礼貌和气，温文尔雅，婉转萦耳，其实全是诱骗，是假的，真实的意图是要把他们抓捕回去再行杀戮。孟明是清醒的，在拒绝中又暗藏机锋，并没有上当。

什么是甜言蜜语，什么是利益相诱，这就是。对孟明他们来说，在阳处父矫传君命，以利相诱的花言巧语里，实则包藏着一颗歹毒的祸心！为什么要这样呢？难道你要阳处父远远地对孟明他们说“你们回来吧，我们国君后悔了，他让我现在来抓你们回去”吗？所以，这也在告诫我们——“巧言令色,鲜矣仁”。当然，我们在这里，不能说阳处父“不仁”，毕竟，他是奉君命而行事，忠于职守。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由此得出的教训，即很多的甜言蜜语之下，都包藏着一颗并不安分的心!要警惕那些花言巧语，不要被阿谀奉承、溜须拍马等言语所迷惑！一旦被迷惑而相信，那你就再也听不到真话，而陷入到由虚伪的假话所营造的华美泡沫世界里，被假相深深地包围！

岔开一下，顺带说说阳处父。虽然阳处父失败了，但我还是要赞颂一下这阳处父，因为他的不轻言放弃，因为他的最后努力，也因为他的想方设法认真做事。

我的单位一直都很强调两点，一是执行力，二是用心做事，在很多次的大会上，领导都不厌其烦地强调，故此单位内的许多事情都能被顺利完成。当集体讨论后，领导将接下来的各项事务分派到各部门，各部门都立即予以执行，在第一时间去做事，这就是说，执行决策迅速，能做到上令下行，畅通无阻，执行力相当强。但只有执行力，还不足以保证任务能高效地被完成，还需要有执行者的全力以赴而不是应付了事，这就需要用心去做事。所谓用心，就是不等不靠，主动积极，在遇到困难时，能够积极地动脑去想解决之法，决不退缩，不到最后一刻不轻言放弃。

能做到这两点的团队，必是一个团结向上的团队，这个团队具有较强的凝聚力。我们常说，态度决定成败，用心做事，就是不但要细心谨慎地去做事，还要全身心地投入去做事，这还不够，在遇到困难挫折时，还要能想法去克服困难，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想方设法地去完成它，不怕失败的打击，也不惧旁人的冷嘲热讽，心志坚定，心性坚韧，顽强不屈，不轻言失败。当一切努力都用上了还不能完成任务的话，那样的失败，才算是被认可，也才无什么遗憾，“尽心尽力而不得，可以无憾矣”。

这里的阳处父就是既有较强的执行力，又能用心去做事的人。

                          四      孟明之铁骨铮铮

孟明，全称应该是百里孟明视，这个人显然在这里形象得分可以拿满分。相比之于其领君命而出征，遇弦高而起疑，灭滑国以归，又在崤山被晋伏击以致全军覆没，他与西乞术、白乙丙更是被生擒活捉等之前的一系列失误，这时的孟明才终于让我们读者也让与他同时代的所有人刮目相看了。原因无他，只因他的那一番回敬阳处父的话语：“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使归就戮于秦，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惠而免之，三年将拜君赐”。

这一席话，在我看来，可不仅仅是委婉地拒绝阳处父，这还是绵里藏针、笑里藏刀的一席话，它展显出孟明视的铮铮铁骨和在困难挫折屈辱的打击中并未丧失那英勇顽强的斗志与一往无前的忠肝义胆报国心。

这是一番响彻秦晋大地的铿锵誓苦，是一个军人代表一方国家向另一方国家的信誓旦旦且掷地有声的宣战，是以一个军人的荣誉与人格的名义而向世人宣告的，绝不是虚言恐吓的大话、空话。

这一席话里，看似处处谦卑、礼貌，文辞雅致，实则锋芒毕露，心坚如铁，报仇雪耻之念无比地强烈，而这一切都集中在那最后一句“三年将拜君赐”上。

由以上分析，可以看出一个活在纸上跃然在眼前的孟明视的形象。他因为之前的骄傲自大而吃了最大又最心痛的败仗，在他的无能的指挥下，葬送了数万名秦国的优秀士兵，就连他自己也差点命归黄泉，但是，他并没有因此而被打垮，并没有因此而一蹶不振地活在愧疚之中，他心中拥有着的是报仇雪耻的信念，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以死报国，用有用之身为国效命的良苦之心，他的心中涌动着一股永不磨灭的报仇的激情，他的心中燃起的是在精神上绝不会被打垮的昂扬斗志，这是一个优秀军人必备的素养。

孟明是优秀的，崤之战三年后，公元前624年，孟明挂帅报仇雪耻，卷土重来，他率军东渡黄河，焚烧船只，留下历史上最早的沉舟背水一战的记录，与晋军交锋，所向披靡，终于以大胜告慰在崤山死难的秦军兵士而归。历史以无可争辩的事实回应印证了孟明的优秀，因为他践行了他的誓言，这誓言一如三年前回敬阳处父的那般铁骨铮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