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日落，太阳的余辉洒在江面，一闪一闪，散步的闲人不禁在岸边停下脚步，为这难得的好天气好景象动容。倒是还在垂钓的几位，皱紧眉头，眯起眼，正为着刺眼的恼人的反光感到倦厌。

菲菲不是动容的人，也不为粼粼波光而感倦厌。她一路从家走出来，沿着马路直到江边，只想歇会儿，逃离那个肮脏的混乱的勉为其难可以被称作家的二室一厅。

这是菲菲第一次和老丘吵架，"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了吧"，她想。菲菲是靠老丘养着的人。虽然老丘曾经说了多少多好听的话，做了多少多好看的事，可那毕竟是老丘，她菲菲曾经享受过的，老丘一样也会让别的女人享受。这一点，就算是没有读过多少书的菲菲，也是很容易想清楚的。她只不过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弱女子，老丘要她走，她就得走。

那就走吧！走吧！菲菲看着不远处江上几艘小渔船，羡慕起了船上撒网打鱼的人，她要是可以做个渔夫，整日风里来浪里去，远离尘嚣，该是有多好。

"远离尘嚣"，菲菲不觉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感到鄙夷。世俗的庸俗的渔夫，想是只有在小孩子眼里才会有这般念想吧。她菲菲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会抱有这样幼稚的想法。而她自己，更不用说什么"远离"了，哪怕离生活稍微远了一点点，就会被生生拽回去，任凭她怎样挣扎。

这样想着，菲菲沿河岸越走越远，好似她的步伐是可以不为生活所追，好似她这样一直走下去，可以走出这种生活来。

"这种生活"，菲菲在一棵大树底下歇了歇脚，这里已经离城区有点距离了，再往前是渔民泊船和挖沙作业的地方，边上有个小村子，住了不少人，多大是在水里折腾的人的家眷。菲菲仔细回想，这种生活到底是怎样的生活？她一个小女子，没本事没气力，老丘给了她一平小屋，给她钱让她给母亲治病，她不愁吃不愁穿，却终日在深不见底的市巷来回爬着，买菜洗衣和发呆。

菲菲想到这儿又觉出自己的肤浅来，忍不住自嘲，她是什么人，怎么有资格学着文人墨客思考生活反省自己。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为何这般多愁善感，不就和老丘吵个架吗，回去道个歉不就得了。

菲菲转身往回，她始终都没有走进过小村庄，从前没有，现在也没有。渔村和城市，中间似乎隔了一道无可翻越的鸿沟，他们自顾自的打招呼，互相看不起对方，总觉得对方太年轻，阅历不够丰富，太自大。

可是，吵架真的只是道个歉就完了吗？菲菲出门已经模糊察觉，她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她是双一次性筷子，要是筷子不好使，扔了也不心疼，毕竟筷子筒里，还摆着那么那么多的同类，虽然也都是些粗制滥造。想到这儿，菲菲又有了横一横心离开的念头，你不要我，这世界上总是有人要我的。

菲菲往回走，要一直走，走到汽车站，买张回老家的车票，回到老母亲的身边。她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袋，里面有张皱巴巴的五元，那是前些日子买菜剩下的，一直放裤兜里忘了拿出来。用洗衣粉漂过以后，纸面显得惨烈又哀戚。

钱！钱！钱！菲菲终于想明白了自己今日如此多愁善感的原因，都是因为钱。她没有钱，她回不去老家，更不能去见母亲。妈妈需要钱买药，而这钱，正是老丘给的。

什么时候钱在自己眼里变得这么重要了？

菲菲忽然想起了葛薇龙，在她寥寥无几的知识储备里，葛薇龙是少有的至今还鲜明着的小说人物。她真不敢相信自己曾经看过张爱玲的小说，她也无法相信张爱玲笔下的这个上海女子，竟会在她的脑海里盘桓多年。

葛薇龙，连带着读到那个故事的午后，都在她脑海里渐渐浮现。记忆这艘船不曾开远，一股脑地将年少时的真诚美好都抛还给了她。她是千千万普通女学生之一，偶尔小文青，偶尔幻想出一个风度翩翩博古通今的白马王子。那是她唯一不愁钱的年代，憨傻地以为，人活在这世上开心最重要，钱财不足以厌恶人心。

她现在算是明白，学生终究是学生，还可以抱有一点对生活的幻象。这么多年折腾下来，她也想清楚了，任何纯洁善良的爱情，都是建立在物质条件对等的基础之上。她一个看人脸色行事的女孩，期盼什么，有什么好期盼的。

那些当年和她一起念书的同学，后来她有所听闻，有的一马平川，有的碌碌无为，和她一样的也有。她曾以为，友情的保质期会长一点。可是，所有的友情都被时光无情筛选，剩下了的，陪着你的，都是些和自己一番德行的人。菲菲有时可怜自己，可怜自己怎会沦落到与这群人为伍的地步。可是她能有什么办法，她可怜，却从未恨过自己。她浑浑噩噩亦步亦趋，被动地参与到整个社会阶级的分配中去。

菲菲有过要强的念头，更是有决心发奋用功的时候。可是，"钱"这个字，如同一根针悬在她的头顶，一不小心这根针就会坠落，穿透她的头骨，把她的五脏六腑全部摧毁。她鲁莽又谨慎地活着，她想好，可是不被允许。

菲菲伸出两只双手狠狠拍了下脸颊。她已经走到家楼下了。这栋灰色的居民楼，墙体裂缝斑驳可见，一楼煮菜的烟囱把那一溜墙面熏得乌黑，直上到三四层楼，才隐约化作一条黑蛇，弯弯曲曲地继续向上扭着。裂缝里长出的几株草，迟早还是要被扛煤气的师傅，一脚给踏死的。

"陶菲菲，你可算回来了啊？"

"嗯……"

人物取自海岩《河流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