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南运至我省的珍贵野生白虎已经抵达,本周末市民可到市动物园参观……”下午五点四十三分,我坐在379公车上,交通高峰期公交车只能走一步停三步,广播夹杂着人群的咒骂零零散散地传入的耳朵,于是我把包藏在背后靠着窗闭上了眼睛。
三年来工作日的每一天我都要坐两次379公车,一次上班,一次回家。因为公车的起点站和终点站就是我公寓和公司,在这个1200万人口的城市中我每天都非常幸运地能在公交上占得一个座位,而每次,我都只会坐在倒数第二排的靠窗位上。在这么后的位置上你除了可以比较放心地睡觉外,还可以避免因为坐得太前必须接受公车上站立的群众对你的目光洗礼,每天你低头玩屌丝快跑刷微博时总感觉有人盯着你的手机屏幕看,偶尔抬头看看公车开到哪里就要跟他们目光相接——那种充盈着祈祷你赶紧下车的渴望的眼神,然后你的头像顶着道德沦丧一样的重量低下来,甚至都可以听到人们心底那一声叹息了。
啊,到站了。
天都差不多要黑了,从楼下的全家买了盒装寿司当做今晚晚餐,我慢慢踩着台阶往四楼的公寓走,盘算着上去要把冰箱差不多过期的两瓶酸奶喝光,吃了寿司就先去洗澡吧,这星期的中国好嗓门今天出吧?还要打个电话回老家,啊对了昨天的衣服还没洗呢……
脑里塞着这些无聊的想法,我把钥匙插进门孔里,向右,转两圈半,打开门。然后我看到了它。
一只老虎,一只白色的老虎。
它盘踞在我15平方的客厅中央,后两腿交叠,两前爪趴着,肚子向着大门口,肚皮下还压着我这个月刚买没看的瑞丽。它的头昂着,看着我。
我从来没想过老虎会是这么大,我对这种站在食物链顶端的雄兽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小学看赵忠祥老师“又到了一年一度交配的季节”的动物世界上。现在,它趴在我每个月1200元租金房子的客厅里对着我,它透明的角膜下,浅蓝色眼珠盯着我看,我都能看见它棕色瞳孔周围一圈浅黄色慢慢扩大,又收缩,又扩大……粗鼻梁上是黑白相杂的毛,鼻子下面是嘴巴,里面有着白森森我不愿意想象的獠牙。其实和我以前养的猫看上去非常相似,除了大很多倍之外,除了下巴多很多毛之外,除了一口可以把我的脖子拧断之外。我重新把目光移回到它的眼睛上。
突然它眨了一下眼睛,只是眨了一下眼睛,我的头不禁往前伸了伸,上下牙齿咬在了一起,身体不由自主往下坠,我坐在地板上,白虎从仰视我变成了俯视,它眼睑垂下一半,威严不减犹增。我除了惊恐就没有任何感觉了,我不懂得大叫,也不懂得发抖,我就这样望着它,等着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终于它站了起来,我拳头马上握紧了,我要尖叫,要死的话,我也希望有人知道我死掉。但是白虎没看我一眼,它走向了阳台的方向,黑白相间得凛冽的毛发在接近黑暗的空间里随着它的步伐闪烁着,能看到背后发达的肌肉运动的情况,它尾巴一甩,碰掉了阳台角落我养的已经枯掉了的仙人掌,它在阳台躺了下来,背对着整个屋子。
我咽了咽口水,我知道我应该转过身逃出门去求救,我不应该在这个房子和一只白虎再分享多一秒,可是我没有,我只是慢慢地,爬过客厅钻进了房间,还没有忘记带上我的盒装寿司,我关上房门打开灯大大地呼吸了几口空气,吃光了我的寿司,然后蹲在床上双手抱膝,我以为我会想很多东西,会很害怕,会哭,结果我什么都没想,就这样蹲着,直到睡着。
睡梦中我感到脚边有毛茸茸的东西,我艰难地睁开眼睛——我宁愿我没醒过,白虎正在我的床边,它口中含着我的一条腿,它先用牙齿固定到我小腿三分之二的地方,然后往下拉——应该说,它在刨我小腿的肉吃。白虎嘴边的毛被染成了红色,胡子狰狞地抖动着,牙齿的缝隙里夹着血红膏状的肉,我嗅着它嘴里我血液的味道,惊讶比疼痛来得更直接,或者说我不怎么感到痛,我看着白虎重复着刨的动作,看着我的腿从一片血红中开始露出白色的骨头,我看着它,看着它因为口部张开而皱起纹路的鼻子和塌下的耳朵,它的瞳孔张得很开,眼睛内黑色占据了本来蓝色的部分,我突然间很想摸摸它。
然后我醒了,七点十八分,阳光像太阳的血液一样涌进眼睛里。原来我只在梦见我的梦。
是梦,是梦啊。
刷牙,洗脸,在拿起那套黑白的职业装的时候我突然有点说不上的感觉,于是我转而拿起一套灰色的套装。
准备好后我在门口穿上我的高跟鞋,再往屋内望了一眼——
它在阳台,它还在,犀利的条纹,依然保持昨天黄昏的那个姿态,它的尾巴一扫一扫地,它扭过头来看着我,依然是黑色占据了本来蓝色的部分,它歪了歪头,眼睛似乎在笑。
在它前爪旁边,是一棵鲜绿的仙人掌。
我坐在379公车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上,没有睡觉,我望着窗外的城市,感觉它比平时更加拥挤,容纳了更加多的1200万人口,我感觉公交车比平时更难闻,我感觉漂浮在空中的颗粒物比平时更多,我感到379上的乘客比平时更惹人讨厌,我看到时间流动得比平时更快,我感到浮躁,浮躁。
回到办公室,打开电脑,看着那些数据表我稍微平静了一点。突然间眼睛前出现了血红色的光晕状圆点,像是镜头前模糊的霓虹灯,我摇了摇头想要休息下,于是我站起来走到窗前。
落地玻璃外全是灰黑色,是下暴雨了么?我走近了看。
透过玻璃看,是成千上万只老鼠附在大厦的墙上,像是灰色瀑布往上流动,无数细碎的爪子刮着玻璃外墙发出巨大的声音,玻璃好似消失了,我直接看着无数的老鼠在我面前竖直地往上爬,爪子像抓在我身上一样令人发麻,我逃出了办公室。
我冲进电梯间,我要到楼下去,我要看看被无数老鼠包围的大厦究竟是什么的景象,大厦会不会一瞬间被老鼠所侵蚀呢?我竟然为这个想法而兴奋着。
可惜的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没有老鼠,没有暴雨,太阳下我周围的摩天大楼玻璃亮的晃眼。
是我的问题么?是幻觉吧?最近工作可能真的太累的,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假期。啊今天就别上班了,先去什么地方坐坐吧,等等再给老板打电话请假吧。我摇摇晃晃地向对面街的咖啡馆走去。
站在点餐区前,服务生问我要什么——这个服务生长真奇怪,五官像是刻在脸上一样,而且彼此距离很远,肤色死白死白的,整个脸好像做好的精致面粉人偶被压扁了一样。
“咖啡就行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服务生转身,拿过一把颜色漂亮的铜壶,靠近了我才发现哪里是铜壶!是一把爬满了小蚂蚁的咖啡壶,一瞬间恶心得我呆住了,我看着服务生拿着蚂蚁咖啡壶,往一个杯子里做了个倒的动作,一股小蚂蚁就从壶嘴里漏了出来斟进了洁白的杯子里,我看着面前的一整杯子蚂蚁,它们整齐地在杯中移动着,做出水纹一样的效果。
我差点吐了出来,我没敢在这里再留下去,我付了钱匆匆走出门去,走前我听见服务生说了句谢谢惠顾,我下意识回望过去,结果我发现,服务生脸上爬满了肥肥的雪白蛆虫。
我真的站在路边吐了出来。然后,我开始跑,再然后,我看到了个楼梯口,便往上冲了上去。
我站在不知道是哪栋楼的天台上往下,重新看这个城市
灰色的马路是由飞蛾盖成的,车子外面爬满了蟑螂,大厦外围附着蜗牛和老鼠。我看到了379,它按着它的线路运行着,379看上去还是379,可是我不敢肯定了。城市里面确实充斥了另一个1200万,只不过是我们一直没注意而已。
我蹲下去,双手抱膝,这次我哭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我身后有咕咕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见了在我身后一片灰色鸽子的海洋。
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尖尖的鸟喙呆呆地对着我,数万双黄豆般的眼睛盯着我看。
鸽子是没有眉毛的,当它们正面对着你的时候,看到的不是温顺的脸,而是一种异常邪恶的感觉,我不禁往后退了一步。
——数千万只枯枝般的紫红色的鸟腿同一秒往前迈了一步!
在这一天里,这一刻最让我崩溃,我受不了了,结束吧,结束吧,就像一切滥情的故事一样我现在就从天台上跳下去然后一切就在我满地的脑浆面前结束吧!
——于是我转身往下跳了下去,即使我闭上了眼睛,我也知道这一刻有千万只眼睛看着我,可是我绝对不会睁开眼睛了,绝对不会。我并不是没有想象过我的死亡,可是被一群鸟逼死?那也太离谱了,然而此刻除了我的死亡,有什么是正常的呢?
我猜所有故事都有个“可是”吧。
可是预想中的结束并没有来,痛苦,世界的疯狂,我的死亡都没有。我依然被逼看着这一切,我背后一双浅蓝的眼睛监视着我,黑白的条纹轻轻包围了我。
多么温柔的兽啊。